傍晚,杜太守在历下亭设下盛宴为乾隆接风洗尘。各色济南佳肴源源不断地送上筵席。
用膳完毕,便有歌舞表演。有倩女手持灯笼,坐小舟从湖心踏歌而来。衣袂宽大,飘然若仙,踏波而来。
待其上岸,只见容颜娇媚,明眸善睐,一身绿绡,疑是碧波仙子驾临人间。
她又在近前舞了一曲,柔若无骨,顾盼生姿。
舞罢,低首叩见圣颜,三呼万岁。
乾隆准其平身,杜太守禀报说该女是济南府院君之女,才色双佳,是济南城享有盛名的美人。
乾隆呵呵一笑,说“看赏”。
其父也出来谢恩。
宴罢,青依等人服侍乾隆准备就寝。
“你在济南城这么久,想必周围都很熟悉了,济南除了朕已经去过的趵突泉、千佛山,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一游?”
“嗯,有平遥镇的稼轩故居,红叶谷的绚秋湖,不过那里要到秋季去才好。”
想到和苍悠同游的情景,青依不由得有几分黯然。今生连再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吧。
乾隆看见她的神色,声音冷了几分:“稼轩故居朕早就去过,红叶谷相信也比不过香山红叶吧?”
青依听他语气不对,便道:“皇上可知道这大明湖有四大怪?”
“什么四大怪?”
“就是蛇不见,蛙不鸣;久雨不涨,久旱不涸。”
“哦?久雨不涨,久旱不涸,这倒是容易解释,大明湖是泉水湖,由城里百泉汇流而成,当然不会旱,又多出水口,自然也不易涨。至于蛇不见,蛙不鸣……难道是因为大明湖上多徙鸟,虫蚁蛇鼠不易生存?”
青依笑了笑:“济南城的百姓认为这全是因为皇上的缘故。”
乾隆奇怪了:“这和朕有何关系?”
“上一次皇上驾临济南城是否是也在这历下亭?”
“对,这行宫还是当时留下的。”
“百姓们都说,当年皇上驾临济南城,在中午来到了大明湖畔的历下亭休息。因真龙天子降临大明湖,惊动了大明湖里的各路神仙,于是百蛙齐鸣,众蛇会聚,大明湖上空更是鸟飞虫跑,一众生灵都希望能够一睹天子龙颜。但因为当时皇上已经非常疲惫,正想休息,偏偏窗外的蛇啊、蛙啊、鸟啊的还不知趣地凑热闹,于是皇上你龙颜大怒,一拍桌子,颁下一道圣旨,命令:蛇归洞,蛙不鸣。众生灵见皇上龙颜大怒,于是立刻慌慌张张的溜掉了。从那以后,大明湖里就再也见不到蛇了,也听不到蛙鸣了。”
乾隆听了哈哈大笑:“真是一派胡言,朕何时有做这等事?朕怎么会下如此无聊的圣旨?何况当时来时是二月天,哪来的蛙鸣啊……”
说着说着就变了脸色,青依猜想他可能是想起了孝贤皇后。
“这个传说虽然是百姓们编的,但也反映了济南百姓对皇上的景仰之情啊!”叶蓁说道。悄悄让太监、宫女们退下,只留青依在房中陪着乾隆。
青依再次看着好姐妹弃自己而去,还留了一个烫手山芋给自己。
“皇上,这是刚沏的安神茶,喝了能睡得香一些。”
乾隆接过啜了一口便放下了,伸手朝她招了招。
她走近,他拉她坐在他腿上,轻轻地拥着她。她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敢忤逆他,只有乖乖地坐着。
“那一年东巡,朕和孝贤皇后陪着母后一同登泰山,观日出,那时孝贤笑得那么地开心,朕还以为带她出来是正确无比的决定。”乾隆将下颚搁在她头顶上,缓缓地说,“后来来到这里,还一起游览了趵突泉,但想不到一场小雪过后,孝贤就病倒了,初始只是感染风寒,谁都没有在意,朕让孝贤留在济南养病,但孝贤担心耽搁了朕回京的行程,一直催促朕回程,还说到了德州坐了船,就很平稳,不怕颠簸。于是在这里停留了三天后,我们就起程回京了,在陆路上的时候,孝贤的病情一直很平稳,谁料到了德州的水路上,反而起了变化……”
乾隆的声音低了下去,很久也听不到他再说话。青依不知道他是不是流泪了,但可以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悲伤。
她不敢抬头望他的表情,只是大声说道:“皇上,你知道吗?我以前总是想一个女人活二十五岁已经足够。”
“为何?”乾隆的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
“因为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二十五岁了,再活下去,就会一天天变老,最后如花娇颜变成鸡皮鹤发,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不如在最美的时候死去,这样心爱的人记住的永远是她最美最好的年华,就像一朵花,要趁它开得最好的时候剪下,而不是等它开败了的时候而对枝叹息。”
“宁做烈焰遍山焚,不做枯蝶堕红尘?”
想不到他还记得她在香山作的那句诗。
“是的,能在最美的时候死去,也是一种幸运。前皇后能一直有皇上的惦念,已经不枉此生。有多少女人能像前皇后一样,仙去后留下的是一片颂扬之声?”
乾隆抱紧了她:“朕看你再过十年也还是这副模样,你就别想什么最美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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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青依服侍乾隆着装。乾隆说穿常服。
于是,采萧从衣箱里找出一件宝蓝色竹梅绣花锦袍,青依为乾隆穿上。
“今日去你的兔子洞看看吧!”乾隆说。
叶蓁和采萧闻言都吃吃地笑。
青依抿了抿嘴唇,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她如果是兔子,有狡兔三窟,怎么会自投罗网,再落在他手里?
青依三人也换了常服,都做汉家女打扮。
于是一个贵气非凡的大叔带着三个婢女出门了,当然后面还暗暗跟着一群便装的大内侍卫。
一路上,青依只能尽责地扮老马指路。
“这就是济南闻名的喜宴堂?”老爷问。
“嗯,这是总店。”老马答。
“你可曾来过用膳?”老爷故意问。
“有……”老马心虚了。
“看来你在宫外日子过得很逍遥啊……”老爷瞪了老马一眼。老马缩了缩脖子。还好苍悠已经回
京了,如果突然撞上,她和苍悠都不用活了。
“这是济南名吃,油旋,四爷可要试试?”老马转移视线。
“油腻腻的,看着都没胃口。”老爷想到她曾和谁在喜宴堂里用膳,就直冒怒火。
“不会的,看着油腻,吃起来香脆可口,不怕腻,两位姐姐可要试试?”老马暗想:我就知道你年纪大,怕油腻,吃不上!
叶蓁和采萧点点头。
青依买了三个油旋,和采萧、叶蓁各一个。她故意大大口地吃着,以示自己很忙,没空说话。
乾隆轻哼了一声:“吃相如此粗鲁,真是给我丢人,也不向叶蓁、采萧学着点!”
叶蓁二人都是捧着纸包,小口小口地咬着,饼只是咬了一点点。而青依的只剩小半了。
青依故意恶心乾隆,又咬了一大口,然后举着剩下的一点问:“四爷,你真的不吃?很好吃的!”
谁料乾隆低头一口就咬住了剩下的饼。
“嗯,吃起来比看起来好吃。”乾隆满意地嚼着。
青依石化中。
这……这大庭广众之下,乾隆他居然敢吃掉她手里的饼?他不是最讲究礼仪的皇族吗?
乾隆笑了笑,意犹未尽地指着旁边另外一种饼问:“这是什么饼?看来更好吃。”
“这是清油盘丝饼。”青依郁闷地回答。
“叶蓁,买几个回去给他们吃。”乾隆吩咐。
叶蓁掏出银袋付钱。
乾隆拿起一个问青依:“你不是最爱吃这个的吗?要不要现在吃一个?”
看着乾隆递过来的盘丝饼,青依摇摇头。
这盘丝饼就像是她济南的生活,喜欢又如何,以后都无缘了。
“真的不要了?反正你已经那么粗鲁地吃了一个,不在乎再多一个。”乾隆微嘲。
“我已经饱了,吃不下了。”
青依突然想起蔺隽之在元宵夜也曾跑去买盘丝饼给自己,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喜欢吃盘丝饼的呢?
他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他们四人沿途东看看,西问问,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客家面馆。青依看了看隔壁的兵器铺,居然关了门,门上张贴着红纸,赫然写着“旺铺出售”。
随乾隆跨进面馆,顿时觉得店内摆设很寒酸,而她平时一向很满意店内的装潢的。许多地方都用了她自己的设计。
乾隆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乾隆视若无睹地径直往里走。
“店家,给我一间雅间。”
柜台里的韩老爹一开始被乾隆的贵气和威严所摄,后来又被他身后紧跟着的青依惊到了。
“依依……”
“爹,我回来了……”青依走上前,“我先带四爷上去雅间,回雪房空着吗?”
韩老爹只会点头,两眼瞪得大大的,目光在青依和乾隆之间流转。
乾隆看看了韩老爹,没有说话,跟着青依上了楼。
青依将乾隆他们安置在回雪房,问:“四爷想喝什么茶?店里只有一些低级的茶叶,怕是入不了四爷的口。”
“你日日都喝着这样的茶,为何我就喝不得?”他安排在济南的人将她在济南的生活调查得一清二楚,每隔三日就会有密折汇报她最近几天的生活,事无大小,巨细靡遗。
“好,那请四爷稍等。”
青依下了楼,韩老爹和韩大娘立刻迎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的两人,何时才会敞开心房说说情话呢?——为啥我的孩子都是这么爱闹别扭呢?难道是因为有个别扭的亲妈?
闺房
他们一同回房说话。
“依依,刚才那位爷是谁?你不是和苍悠公子一同回京城了吗?”韩老爹焦急地问。
“爹娘,请原谅依依对你隐瞒了身世……”青依斟酌着要不要透露乾隆的身份,“刚才的那位四爷就是我在京城的主子,我是从他家逃出来的……在和苍悠回京的路上,碰上了他,为了躲避他,我和苍悠分开了,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啊?那位爷打算如何处置你?”韩大娘没见到乾隆,但听韩老爹说他贵气非常,肯定是京城的大户人家,说不定还是什么亲王、贝勒,那样的人家对待逃婢通常是打死了事。
“娘,不用怕,爷他对我很好,我逃走是事出有因,他不会怎么责罚我的,但苍悠公子的事可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提及。”
“那是当然。”韩大娘说道。
青依沏了一壶普洱茶上楼。
“刚才吃了油腻的饼,喝点普洱茶去去油,清清肠胃吧。”
乾隆瞟了青依一眼:“你开了一年的面馆,这推销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
“奴婢只是为了找口饭吃。”职业病啊。
“宫里上好的饭菜你不吃,却跑来经营面馆,不惜抛头露面,只为了一日两顿。——难道朕在宫里就那么亏待你吗?”乾隆一生气,“朕”就出来了。
“当然不是,宫里有宫里的好,但这里也有这里的舒适。就像同样是吃地瓜,蹲在路边吹着寒风吃感觉又暖又甜,但将地瓜放在满桌玉盘珍馐中,人们连向它举箸的欲望都没有了。”
“哼,你这个比方还是说宫里不及这里?”乾隆瞪了一眼青依,“这间雅间倒是布置得舒适典雅,不知道你的兔子窝又是怎样的情景,真比宫里舒适?”
“啊?”他真想参观她的闺房?
“我的不是兔子窝,而是狗窝,不敢有污四爷圣目。”
“狗窝?我倒是没有见过狗窝,很有兴趣看看。”
“那请爷稍等一会儿,我的义父母想要上来拜见爷,不知爷可否愿意接见他们?”
“宣他们上来吧。”
青依出了房,在楼梯口朝楼下的韩老爹招招手。
不一会儿,韩家二老一同进来雅间。
他们一齐跪倒在地,对乾隆磕头:“老朽韩朝勤(老妇韩陈氏)拜见四爷。”
“起身吧!”乾隆朝他们一挥手。
二老战战兢兢地起身谢恩。如今近处看乾隆,越发觉得他威严非常,贵不可犯,所以连大气都不敢喘。
“依依这一年在这面馆里,承蒙二老照顾了,叶蓁,看赏。”
叶蓁拿一个银袋放到韩老爹手中。韩老爹缩着手不敢接。
“爷的话折煞老朽了,这面馆一早就被依依盘下,我们两夫妇只是在依依吩咐下做事而已,是依依照顾了我们两个老人。”
“爹,娘,哪里是这样……”青依叫道。
“你们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但是以后依依要随我回京,这面馆就交由你们继续打理吧。”
“谢爷的恩赐。”
韩家二老连忙谢恩。既然这位爷要带依依走,又将面馆交给他们,也就是说不会再追究依依逃跑的事了,他们自然喜不自禁。
青依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乾隆还是对韩家二老网开一面了。她知道昨日乾隆已经在处理济南乱党之事,被杀,被流的人不计其数。
“听闻你们这间客家面馆在济南城也小有声誉,也给爷做碗面来尝尝。”
“是,老妇立刻去做!”
韩家二老高高兴兴地下楼去了。
“你打理面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学会做一碗好面?”乾隆问青依。
“会是会,但味道一般。”
“哦?那你也去做一碗面来给朕尝尝。”
于是青依只好下楼去做面。
不一会儿,两碗面端上了楼。
“哪一碗是你做的呢?”乾隆看着面前的两碗面问。
青依微笑:“看看四爷能不能尝出来哪碗是我做的。”
叶蓁用小碗各盛了一些给乾隆,他细细尝过后指着左边的那碗说:“这碗是你做的。”
青依讶异了:“爷如何猜出来的?”
乾隆得意地一笑:“这两碗面味道都很好,汤浓味正,用料新鲜,右边这碗面条绵软而又弹性,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而左边这边的面条火候微微过了点,但是左边的这碗用料上似乎更下了些功夫?”
“是的,这碗的鸡蛋我选用了初生蛋,味道比普通鸡蛋要更鲜美些,而上面的肉丝,用的是猪板筋,肉脆弹牙,不怕韧。”
“哼,我就知道你有时喜欢出奇制胜,这次也不例外。”
青依默,原来自己并不低调。
叶蓁和采萧将剩下的面都吃了,对青依和韩大娘的手艺赞不绝口。
“吃饱了,那咱们就走吧。依依,你还不去你的狗窝收拾你的行李?”乾隆现在叫她“依依”叫得十分顺口。
“我早就收拾好行李了,那里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他还惦记着要参观她的闺房吗?
“你确定没有遗漏?”
“我确定没有遗漏。”
“那好,你带我们参观一下何谓狗窝吧!”乾隆一锤定音。
青依只有郁闷地在前面带路。为什么他对她的闺房那么感兴趣?
青依推开门,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才离开了十几日,一切都好像变了样。
乾隆四处打量着房里的摆设:“从没有见过女子的闺房是这样的,你的是书房吧?”
“我喜欢闲暇时看看书,画画儿。”
“倒是志趣高雅。”钱隆指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画问,“你这画的都是哪儿啊?”
“这是红叶谷的绚秋湖,这是溪亭……这是历下亭啊,爷看不出来吗?”
“爷看出来了。”乾隆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伸手翻了翻书桌上堆放的书和画,发现画的都是济南的风景,其中有一幅画里还有一个翩翩公子立在一座亭子里,回眸浅笑。
他的脸霎时挂上了霜。
青依害怕得立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但乾隆只是看了一眼,便将它抛开了。
“这张床的设计倒是有趣,头顶上还有一个书架,晚间你还躺在床上看书吗?”
乾隆边说边躺上了床,伸手在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来看。
“《西行游记》?你喜欢看这样的书?”
“谈不上特别喜欢,只是拿来看看。”
“过来!”乾隆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不想再在这张床上躺一躺吗?以后可能你再也没有机会
躺在上面了。”
青依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躺在了他身边,他伸出一只胳膊给她做枕头。乾隆看见苍悠的画像居然
没有询问,没有发火,很不正常啊!她很害怕。
乾隆居然还掀起棉被盖住了两人。
他搂着她,眼睛望着帐顶。
“你这一年来每天晚上躺在这里时都在想什么呢?”
“什么都想,面馆里的事情居多。”
“会不会想起朕?”
“偶尔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