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信朝凌挠挠头,“怎么个灭?”
“那还不简单?”信朝阳看了他一眼,神色依旧,眼中笑意淡淡,没有半点瞧不起自己兄弟的意思,反而很爱护的拍了拍他的肩头,“上一次你打了她的脸,那下一次,你给她长长脸找回面子,不就好了?”
“怎么找?人家都不见我们……”信朝凌懵懵懂懂。
“人心,很简单……”信朝阳一笑,不再看信朝凌,身子微微靠后,眯起眼,“她恨谁我们踩谁,她喜欢谁我们护谁,而已。”
信朝凌怔怔一刻,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大变看向信朝阳。
“不……不会吧……”他结结巴巴的道,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当众给那个小美人难堪,对于他一向护花有名的信朝凌来说,那简直是要命啊。
更何况做出这种事,小美人必是恨了他,而这位顾娘子只怕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然另一方面来说,也就明白他信朝凌在家里不过是无足轻重之徒,且直来直去没心没肺,直白干脆的表达了他们信家的立场和对顾娘子的态度。
正如信朝阳所说,不过是小儿女间的嬉闹而已,对于信家族来说,顾娘子可以释怀了,但自己终究是残了……
看着信朝凌灰头土脸的样子,信朝阳微微皱皱眉。
“朝凌,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不用如此吧?”信朝阳慢慢说道,声音平静自然,却透出几分冷漠寡绝。
“我想顾娘子不会那么……小心眼吧?”信朝凌迟疑道。
小美人一向心高气傲长这么大在建康城那是从来都没受过半点委屈的人,这要是突然被当众折辱,那,那小美人可别一气之下投了莫愁湖……
信朝阳看了他一眼,嘴边浮现一丝笑,“别忘了,顾娘子也是个女儿家,纵然她是刘公高徒,也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已,嫉恨善妒,此乃女儿本性,就算当时她不说,甚至瞧不起你,但我敢保证,她心里必定是有着几分欢喜,这几分欢喜就算是她也可能不察觉……”
“试问这天下,哪一个人心底无私?哪一个不爱看将厌恨的人踩在脚下,此番痛快淋漓,无关德行,实乃人之本性。”
“朝凌,别忘了你是谁。”信朝阳淡淡说道,闭上眼,不再多言。
“是,大哥。”信朝凌垂头说道。
腊月二十三,对于大周朝来说年正式开始了,商铺歇业,官吏年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因为老族长的丧事,顾家族中整条街显得素气的很,但仍可以从每个人的脸上感觉到过年的喜气。
族中大大小小的聚餐集会也多了起来,身穿玄色闪金出风毛棉袍,攒着一朵雪青绒花的曹氏走进女客屋子时,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
“你瞧,你瞧。”一个妇人用手撞了撞正跟另一人说笑的郭氏,“你瞧你家老四媳妇……”
带着暖帽的郭氏听到这个名字,嘴角就忍不住下沉。
“有什么好看的?一向那个寒酸样子,又不是没见过……”她说着话往那边撩了眼,声音一下子停住了。
荷叶灯下,略施粉黛的曹氏安静而坐,在满屋子的环翠中,竟丝毫不逊色,她坐在那里,气势稳重但又不沉闷,形容鲜艳又不俗气。
第86章思索
“瞧见那料子没?”那妇人冲另一旁努努嘴,落在一个华贵富态的妇人身上,这妇人身上穿着件藏青镶缎面袍,“跟江海家的是一个料子,都是万秀斋的手艺。”
万秀斋,建康最有名的成衣铺子,有最好最时兴的衣料,以及手艺最好的针线工,做的衣服很受欢迎,有钱人家妇人们的箱子里必定都有一件。
“万秀斋?”郭氏惊讶流露于外,一件万秀斋的衣裳,可是足够这一家人过年花费的。
她们从哪里弄来的钱?莫非以往她们都是装穷?
两个穿着普蓝袍子的妇人站在曹氏身后,细心眼尖的布菜倒酒。
竟然还买了仆妇?
感觉到满屋子人的注视以及窃窃私语,曹氏有些坐立不安,转过头看一旁饶有兴趣看窗外烟火的顾十八娘。
“十八娘,”她的手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角,料子的手感再一次提醒她自己身上衣裳的价钱,“会不会太招眼了?”
这辈子她还是头一次穿这么好的衣裳。
“招眼什么?”顾十八娘转过头,墨玉坠子在灯下划过一道亮光,“娘,我们穷不藏,富不掩,是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不偷不抢来的正大光明,还怕他人说什么。”
她的视线微微一抬,扫过满屋子灯火辉煌,再一次将头转向屋外,族长大宅的戏台前燃放的爆竹在天上爆出花般的形状,引来一片欢呼声。
“再说,他人说什么,又能与咱们何干。”她自言自语一句,嘴角浮现浅笑。
宴会散的时候,很多人特意和曹氏打招呼,就连以前从没交集的人和她们目光相撞了,也都含笑点头示意,因此相比于以前曹氏带着顾十八娘走出族长家时晚了许多。
站在二门外等着娘和妹妹的穿着一身宝蓝银底滚白风毛棉袍的顾海,再一次成了大家的焦点。
少年长身而立,文雅俊秀。
“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有人失声说道。
“瞧人家的气派,那个铺子,人家许是根本就看不上眼呢……”也有人低声笑道。
郭氏脸色难看之极,尤其是目光落在正好站在顾海身旁的儿子顾泷身上,在家好吃好喝的养着,脸上的伤倒没怎么好,反而人更臃肿了,那件原本上乘的白锦袍子硬是被撑得变了形。
“你这个吃货”郭氏几步走到他身边,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下,没声好气道,“还在这里做什么?你爹和你哥哥们呢?”
她斜眼看了,顾海扶着曹氏,低声说让她上车,母子三人说笑而去,身后仆妇紧紧跟随。
“上什么车几步远,以为自己多金贵呸”郭氏气呼呼的嘀咕一句,扯着顾泷就要走。
“娘,娘,有件大事,有件大事……”顾泷根本没注意娘在说什么,反手抓住她的胳膊,乍呼呼的喊道。
“什么大事瞧你的样子,有点大家公子的气势没?”郭氏瞪了他一眼呵斥道。
而此时坐上代步小车的曹氏也正听儿子说出这句话。
两个仆妇在前拉着车,不急不缓稳稳当当,顾十八娘跟在顾海身旁,一面抬头去看夜空中爆开的烟火,一面听哥哥说话。
“大事?”她转过脸看顾海,闻着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忙皱了皱鼻子,“哥哥,少吃酒。”
顾海一笑,拽了拽妹妹垂下的小辫子,“就吃了一杯,是沾了别人的味而已。”
“你说什么大事?”曹氏打着帘子问他,面上闪过几分惶惶。
按照她以前的习惯,这一次出来,她是绝对不会坐车的,但想到前几日的事,她总有些害怕,总想一个人躲起来,但凡有人多看她两眼,就让她忍不住心跳耳赤,要是被人说了什么,她……可怎么活……
“三奶奶要过继个孩子。”顾海说道。
“这是应该的,她还那么年轻……”曹氏闻言松口气,眼前浮现那妇人的形容,一派喜气洋洋中,她索然孤坐,看上去格外的寂寥,还不到三十岁的人啊,这一辈子还长的很……
“你猜是谁?”顾海说道,意味深长看向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被他一看,脑中砰地一声。
“顾渔?”她失声道。
顾海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对,正是顾渔,这个十几年来只存在与大家饭后茶余八卦谈资里的低贱少年,就要成为族中辈分最高的三奶奶之子,日后就连族长见了,也要叫他一声哥……
这是不是很滑稽的事?
“这简直太荒唐了”郭氏失态的站起来,扔掉了才趴在膝上的白猫,“这不可能那个贱种……”
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贱种,以后成了她的长辈?
“什么贱种”顾乐山很不高兴,那是他的种。
“你说话注意点,这是好事”他加重语气说道,脸上难言喜气,“那是谁?是三奶奶过继三奶奶黄世英”
郭氏显然也认识到这个关键了,她喘着气坐了下来,白猫在椅子下转悠,这次并没有跳上来。
“你知道三奶奶为什么在家里这么受推崇吗?”
“你知道为什么连族长都不敢得罪她吗?”
“她一个年轻的寡妇,进门没几年,为什么在家里的地位赛过了那些守节四五十年的妇人?”顾乐山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着郭氏。
郭氏抿嘴不言,她知道,有个传言已经私底下传了很久了,但从来没有人证实,也没机会证实。
“汴京黄家,那可是前朝出过宰相皇后的望族,虽然在咱们朝风光不如以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乐山笑眯眯的说道,“他们家有多少钱都没人知道……”
“三奶奶果然很有钱?”郭氏再忍不住站起来,攥着袖口干涩嗓音问道。
人人都说三奶奶很有钱,很多很多的钱,多的能够买下整个顾家家族的所有店铺……
钱这个东西实在是太重要了,所以就算族长也不得不小心供着她,这是财神。
顾乐山笑的眼睛都没了,捻须不语。
“那……那咱们家孩子多得是,凭什么要哪个贱……小子去?”郭氏只觉得嗓子发干,喘气说道。
“我怎么知道,人家三奶奶说了,找兴隆寺的了然大师看了,家里这多孩子,就他合适。”顾乐山说道,脸上美滋滋的,他方才已经忍不住去特意看了那个孩子两眼,不看不知道,这孩子长的还真不错,恩,不亏是他顾乐山的儿子……
“哪个……”郭氏迟钝一下,勉强想起那孩子叫什么,“顾渔,我总是觉得不好……”
这孩子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她心里是明白的,这样的人一旦得了这个天大的机会,可别……
“怕什么,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儿子。”顾乐山哼了声,自己乐滋滋的笑起来。
那个妇人终究只是一个妇人,孤寡无亲,过继还不是为了将来找个依靠,过继有什么,谁生的就是谁生的,这一下,他家可是发达了。
“还没正式说,”顾乐山自己笑了一会儿,又忙嘱咐郭氏,“那小子你这些日子精心些,多少调教一下,别缩手缩脚的太上不得台面。”
“我知道,还用你说。”郭氏横了他一眼,终于安心坐下来,忽的又想到什么猛的站起来,“老爷,你说,下一任族长该不会就该轮到咱们家……”
她的脸上迸发出异彩,这个念头让她的呼吸都不顺畅了,族长啊,天啊,想到全族的妇人们都要在她面前恭敬的低头,光想想她就浑身发痒。
顾乐山咳了声,显然他比这妇人淡定多了。
“瞎说什么呢,”他的眼中溢满了笑意,“先把这件事办好最要紧,可得小心,你不知道,族里撺掇三奶奶过继的人多了去了,谁没自己的小九九……”
“我知道”郭氏瞪了丈夫一眼,这种事她早知道,还用他嘱咐。
她长出了一口气,今晚原本郁结在胸的闷气一扫而光。
“老爷,你今个瞧见没,那家,穿的人模人样的,那张狂的样子……”她靠在椅背上,眯上眼,下边的老猫领会这是女主人舒心的暗示,立刻毫不犹豫跳上来,在她女主人的怀里转了转,躺下来呼噜。
这个顾乐山倒没在意,随口嗯了声。
“我想也就是为了在咱们面前挣个面子,打肿了脸如此行事,”郭氏哼哼道,“这一个年大大小小的宴七八次呢,我看她能装几天”
大年过了,年前的忙碌都告一段落,开始彻底的休闲,年前忙死,年后闲死,历来都是这个规矩。
细细的雪花在梅园里飞飞扬扬,将此地映衬的如同仙境一般。
“来了来了……”两个小丫头跑进花厅说道。
围在暖暖的桌子前打牌的妇人们顿时都站起来,齐齐的往外看。
透过盛开的梅花,披着一件烤蓝大毛斗篷的曹氏缓步而来,走动间露出里面穿着的撒着黄色腊梅花的青色棉褙子,月白色小立领袄儿,深蓝色绣花棉裙,因为今日天上下着雪,身旁一个仆妇亦步亦趋的举着把伞。
“瞧,我就说肯定又换衣裳了”一个妇人立刻拍手笑道,冲另外几人伸手,“拿钱,拿钱,愿赌服输哦。”
其他的妇人们都嗨了声,心不甘情不愿的从荷包里拿出几个银裸子塞给那妇人。
“给你红包了。”她们促狭的笑道。
花厅里顿时一片笑声,走在外边的曹氏听到了,脚步有些踌躇。
“娘,你去里面坐坐吧,走了好一会了,离开席还早呢。”顾十八娘自己举着把伞从她身后转出来笑道。
原是要陪女儿看梅花的……曹氏有些迟疑,而花厅的妇人们眼尖看到了,立刻伸手招呼她。
“大妹子,大妹子,快来,这里暖和。”
见她们神态和善,曹氏终于收起小心。
“去吧,娘走了半日了,去歇歇脚。”顾十八娘笑道,“我去找哥哥一起看梅花去。”
“那你别乱走,别冻着,戴好帽子,别贪玩受寒……”曹氏忙嘱咐,顾十八娘冲她一笑,转头碎步走入梅花丛中去了。
顾十八娘走出曹氏的视线后,脚步放慢了下来,缓缓的雪带着梅花的香气在身边散开,此时的她才收起浅浅的笑脸,恢复平静无波的神情。
赏花,欢笑,始终离她有些远。
梅林错落有致,可闻人声,不见人影,穿行其中格外安静。
顾渔竟然被三奶奶黄世英过继了,这个消息已经确认了,合族都处于震惊中。
顾十八娘更为震惊,因为这完全背离了她的所知,那一世,根本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重生后,虽然命运似乎还在沿着既定的路线,但有很多事的确改变了,比如她学会了制药,而且得到了孤本药书,由此被误认为是刘公之徒,让她挣到了想都没想到过的钱,家境完全改变了,哥哥也读书认真,并且前途可喜,这些都是记忆中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书中有云,牵一发而动全身,看来自己的命运改变了,无意中也影响别人的命运,也或者这正是命运的安排?
顾十八娘神情一凝,停下脚,清脆的树枝断裂声响起。
对了,顾渔那一世为什么会进学堂,而现在却依旧没有进学堂?这其中唯一的区别就是……
顾十八娘心中一凌,莫非是因为哥哥顾海?
那一日顾渔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他言谈之中,对哥哥极为不屑,且深深怨恨,似乎觉得哥哥根本不配进学堂……”顾十八娘喃喃自语,再次举步而行,“哥哥描述,顾泷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他,挑生各种事端,话中也曾透露嫌弃他占着学堂名额,据母亲说,学堂名额各家分定,如果哥哥不去读书,那这个名额自然就归于顾乐山家,那么……”
她再一次停下脚步,抬起头,雪片夹着花瓣拂过她的脸颊,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这么看来,那一世里顾渔正是占了哥哥的名额,才进了学堂,而如今自己将这一切都改变了,所以他才会没有进学堂。
如今顾渔被三奶奶过继,进学堂自然就没有阻碍了,那么这就应该是命运的特意安排了。
顾十八娘深深吐了一口气,再吸进清冷空气。
这一切就是命运为了应对哥哥没有像前世那样厌学颓废才发生的吧,这个顾渔,会不会跟老族长之死那样,就是为了逼迫他们回归既定命运?
回归既定命运吗?哥哥厌学被赶出学堂?散布谣言污蔑曹氏清誉,曹氏还要去以死明志,哥哥还要去报仇陷入囹圄身亡吗?
顾十八娘的脸上浮现浓浓的笑,将伞放下去,任风雪将自己包围。
那就来试试吧,我顾十八娘绝不退缩,管你是才学惊人还是鬼神相助!
一阵带着醉意的笑声突然在一旁响起,打断了顾十八娘的凝思。
她抬眼看去,发现不知不觉走到梅园的东北角,这里有一处小水潭,堆起了湖广运来的山石,山石上建了个四角飞扬的小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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