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怒火腾腾而起,却忍着不能发作。
最后还是齐会长出面打了圆场,大有生和保和堂各认了一千五百个作罢,接下来分完这年例药材,聚会也就也结束了,醉蘸蘸的人们或者归家,或者再另寻地方吃酒,更多的则是拥着美妓坐车而去。
“公子……”女妓盈盈望着身前迈步而行的信朝阳,轻声唤道。
信朝阳回头冲她笑了笑,“哦,方才多谢你提醒我。”
女妓竟忍不住如同第一次踏入欢场时那样觉得脸颊发烧。
“公子客气了……”她欢喜说道,再看信朝阳已经转过身继续前行。
此等男子,错过了可是可惜,女妓立刻加快脚步追上去。
“公子……”她柔声唤道。
“哦,还有事?”信朝阳并没有停下,只是淡淡说道。
“公子可赏脸到我那里坐坐……”女妓柔情似水的看着他低语。
她的话音才落,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揽住。
“怎么?琴娘,这么快就找到新恩客了?”一声不威不淡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王三爷……”女妓颇有几分尴尬,却又不能坏了规矩,半真半假的点了下他的额头,“是王三老爷有了新人就忘了日人才是吧。”
“好,看来是我冷落我的琴娘了,今晚我好好陪陪你……”中年男人哈哈大笑,拍了下女妓的肥臀,目光含着几分挑衅看向信朝阳。“怎么样?信大少爷有兴趣一起来?”
信朝阳嘴角含笑,拱手道:“娇人佳客,我去了岂不是煞风景,王三老爷请。”
中年男人嘴边闪过一丝冷笑,果真揽着那女妓摇摆而去。
信朝阳嘴角的笑意也渐渐转冷,怎么?以为在这京城你们盘根错节积势已久,就想要报仇解恨了?
在建康我能推到你们保和堂分号,在京城我照样能推到你们保和堂老号!
“公子,请。”小厮牵过马车,恭敬说道。
信朝阳紧了紧身上的黑锦大衣,移步上车而去,马车缓缓穿过闹市。
门窜晃动,信朝阳半眯眼养神。
“停车。”他忽的睁眼说道。
车夫很意外,忙勒马。
信朝阳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掀开车帘,回头看去,见那边路旁两辆马车并排,方才那中年男人身旁早没了女妓,衣帽端正带着亲切又和蔼的笑,对着顾十八娘不知道说什么。
顾十八娘的身子羸弱,一到冬日整个人便总是囊在夹大的厚厚的斗篷里,此时她掀开厚厚的帽子,专注的听中年男子说话。
“走吧。”信朝阳垂手放下窜子,淡淡说道。
马车很快前行远去了。
“如此就有劳顾娘子费心了。”中年男人舍笑说道,拱手作揖。
“三老爷客气了。”顾十八娘领首说道,“将参茸送顺和堂便是,我今晚便察看。”
中年男人再三道谢,又问她年货备的可好,家里人都好,顾十八娘一一答了。
“顾娘子是要出门?”他看着马车,又看了看身旁侍立的小厮,随意问道。
顾十八娘面色淡然,只是一笑,却没有答话。
中年男人也察觉自己问的太过了,忙咳了一声,说了句过年到家里玩便告辞了。
看着他走了,阿四忙扶顾十八娘上车,一面献宝般的低声说道:“小姐,小姐,你看到没,这王三老爷车里坐着粉头呢……”
但凡酒宴必请女技酒娘相陪,风气如此没什么稀奇,大药商们的聚会更是不可或缺此项。
顾十八娘横了他一眼,“你倒眼尖……”
“那是,这香味大的我站这么远都闻到……”阿四得意洋洋的说道,看到小姐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吐吐舌头,伸手轻打了自己脸一下,“该打,胡说八道!”
他有时候总不自觉地就不把自己家小姐当女子看,这话可是在小姐跟前能说的。
顾十八娘笑了,没有说话,刚在车上坐好,就见斜刺里跑来一人,青衣小帽高高瘦瘦。
“可是建康府顾娘子?”他恭敬问道。
“你是?”阿四问道,打量此人,面生,不认得。
男子并没答话,而是继续冲顾十八娘垂首说道:“我家少爷请顾娘子这边一叙。”
他说着话,往对面指了指。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一层当街酒楼,装饰简朴内敛,里面客人并不是很多。
顾十八娘嘴边扬起一丝淡笑,松手垂下车帘挡住身形。
阿四白了这人一眼,牵马就赶人,“让让让让。”
此人甚是尴尬,却并没有让开。
“顾娘子,别误会,我家少爷是故人。”他忙说道。
“今人也好,古人也好,拜会请到顺和堂递帖子,问药请到大有生。”阿四甩着鞭子不耐烦的说道。
似乎已经料到这样,来人也不急,依日不紧不慢的说道:“顾娘子,我家少爷姓沈。”
“管你神还是鬼……”阿四哼声说道。
话音未落,顾十八娘拉开了车帘,看看来人。
来人似乎也料到他如此反应,并没有答话,而是伸手往酒楼方向微微一指。
顾十八娘将视线转过去,这才看到二楼一间窗子半开着,窗边罩着宽鳖的沈安林一只手搭在窗边,另一只手举着酒杯,正慢慢饮啜,见她看过来,便微微一笑。
“少爷问顾娘子敢不敢见……”男子的话接着说道。
顾十八娘嘴边扬起一丝冷笑,敢不敢?该问她想不想,想不想……
想不想见见这个人论为废人困于座椅?想不想见见这个人悲愤落魄凄然?
再想不过,做梦都想!
她起身下车,大步向酒楼而去。
“顾娘子这边请……”引路的男人停在一间房门前,恭敬说道,自己让开身形。
顾十八娘脚步微顿,看着眼前这个简简单单的木门,眼前一阵恍惚。
“林少爷回来了……”
“还不快去接……”
“这里门槛太高了,不是早让你们挖了去?”
“少奶奶,别忙了,林少爷到门口了……”
“哎呀,少奶奶,你的衣服……”
声音曹杂,人影晃动,顾十八娘不由轻轻闭上眼,旋即猛的睁开,伸手推开门。
第166章秘密
略显狭小的室内沈安林依窗而坐,宽大的青色鹤氅罩住了他的身形。
顾十八娘在门口略一停顿迈步而进,门在身后被掩上,阿四似乎要跟进来被人拦住。
顾十八娘并没有理会,她只是认真的将视线放在沈安林身上。他的形容略显瘦削神色微带憔悴密密的胡茬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合。
如丧神识神情阴郁的公子,四周众生百相讥讽惋惜嘲笑关切她都不在乎,她心里甚至还带一丝欢喜,这个困坐于木椅上的男人终于能平视自己,各种场景面容交换最后还是停在了一张飘落的纸上。
休弃……休弃,那傲然而立的男子面满都是不屑,他不要她……
“请坐。”他含笑说道。
“林少爷看起来心情不错啊。”顾十八娘依言坐下,看着沈安林微微一笑,也不客气,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而尽。
沈安林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这姑娘还是头一次对他露出笑容,看她今天的神情动作,颇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感觉。
“还好。”沈安林笑道。
折了翅的雄鹰心情能好才怪!顾十八娘嗤声一笑,再一次自斟一杯酒,然后看向沈安林,指了指他手里的酒杯,“林少爷请……哦我忘了林少爷不方便……”
她站起身来,拿着酒壶走到他身前,微微低头俯视坐着沈安林。
“我来帮林少爷斟酒。”她说道。
沈安林往椅背上一靠,带着几分玩味的笑道:“顾娘子心情果然不错。”
“的确不错。”顾十八娘笑答,“我师父说过一句话,人生最大的乐趣其实是自己坐拥千金而看别人因一文钱走投无路。”
她转身坐回去,又自行斟了杯酒。
“顾娘子大药会一战成名,虽然说有名师指点,但短短时间能做到如次此也是让人刮目相看。”沈安林并没有在意她话里话外的含义,淡淡一笑,转开话题说道。
顾十八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边浮现一丝自嘲,“没什么,这都是被人逼出来的……”
他逼她踏上死路,命运逼她重蹈旧路,重生这两年来,她忍着痛,背着苦,挺着身,咬着牙,一步一步的走,不能停,更不能退。
大药会上一个药师给顾十八娘下毒的事已经人尽皆知,沈安林以为她说的是这个,神色更加柔和几分看向她,顾十八娘也正抬眼看向他,那眼神落在眼里,却让他心中如针扎了一下。
依旧是怨恨么?一个女子,但凡可以,谁想抛头露面在男人行当里奋力相搏,如果当初父亲依约而行,这姑娘已经嫁入他们家,虽然内宅中的日子不一定好过,但至少衣食无忧,而且至少不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对她来说自己便是背信弃义的仇人,世间最痛快的事莫过于看到仇人不得好报下场凄然,无关道德,人之本性,所以就让她痛快的嘲讽奚落吧。
顾十八娘已经自斟第一杯酒了。
“你身子还没好别喝那么多。”沈安林微微皱眉提醒道。
顾十八娘一饮而尽,冲沈安林拱手做请,“难得高兴,林少爷别扫兴,请。”
沈安林点点头,浅尝一口。
“林少爷请我来做什么?该不会是要我来瞧瞧你的伤腿吧?”顾十八娘似笑非笑道,目光在沈安林身上一转,“哦,怎么说也是差一点成一家人,也该关心一下,不知道伤的如何?”
“差一点成了一家人?”沈安林转动酒杯,靠在椅背上缓缓说道,“听顾娘子这意思,是没希望做家人了?”
顾十八娘失笑。
“一家人?”她问道,面上闪过一丝嘲讽,“林少爷觉得我们有什么理由该当一家人?”
她的话音一落,沈安林不急不闹,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张薄纸。
“这个。”他抖了抖,淡淡说道。
沈三老爷竟然还留着这个?顾十八娘心中一跳。
“什么?”她神色不动,口中问道,一面起身慢慢走过去。
她走的很慢,心跳的也厉害,短短的几步如同过去了很久。
终于走到沈安林身前,她伸手去拿,却扑了个空。
“顾娘子小心点,别扯坏了,我拿着给你看。”沈安林微微一笑道。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走回去坐下。
“你以为拿着这个,就能吓的住我?”她说道。
别说这格式不全的婚书,就是三媒六证的齐全了,她顾十八娘难道便吓得会自己去送死?
沈安林沉默一刻,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顾十八娘淡淡道。
“为什么不认婚约?为什么……不肯嫁?”沈安林沉声问道,随后一手撩了衣袍,露出里面的劲衣,伸手轻轻拍了拍腿,“因为这伤腿么?”
为什么?顾十八娘的手忍不住轻轻发抖,那压制这情绪因为这一句话而瞬时沸腾起来。
“没有为什么,什么都不因为……”她抬起头看着沈安林,那双一向深邃的眸子里跳动着一丝火焰,慢慢的吐出几个字,“只是我不要你。”
这句话说出口,看着沈安林微微错愕的神情,顾十八娘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似乎要涌出来,而与此同时那深深刻在心底的耻辱悲凉绝望,伴着这一句同样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终于轰的一声消散开来。
这两年来,她咬牙所作的一切便是为了能够不让前世的命运重来,为了失去的亲人不再失去,得到过的耻辱不再得到,为此她绷紧了神经,扭转了本性。如今她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沈安林,是我不要你,是我不要你了,你再也没机会说不要我了,再也不会将此等羞辱加于我身。
她再一次端起酒杯,沈安林手一扬手中的酒杯,准确无误的砸中顾十八娘面前的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滚落在地碎了。
顾十八娘猝不及防,酒水撒在了桌子上她只是看了眼沈安林,一句话不说转身便走。
结束了,从此后我们再无瓜葛,今生再不要相见。
“顾湘。”沈安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无奈。
顾十八娘并未理会,手扶上门框。
身后衣响风动,紧接着一只手探来按住门。
“顾湘,别闹。”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热气拂过顾十八娘的耳廓。
什么?
顾十八娘惊愕转身,目光对上沈安林胡茬密布的下颌。
他的宽氅已经解下,独穿着深色箭袖圆领劲衣,长身而立,身姿峻拔。
“啊!”顾十八娘一声惊叫出口。
但声音很快便被沈安林伸手掩住她的嘴压了回去。
“嘘!别喊!”沈安林低声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的腿?他的腿不是断了?顾十八娘瞪大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对他用手掩住自己嘴浑不知觉,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别喊,这是……秘密。”沈安林低头看着身前的人,如此近的的距离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面上肌肤如同细瓷,一双眼中各种情绪交错,惊讶、愕然,惊慌,愤怒……愤怒?
他的手忽的一痛,那姑娘狠狠的咬在他的掌心,有血透过指缝浮了出来。
沈安林眉头都没眨一下,任她狠咬。只是看着她,那姑娘瞪大的眼睛里愤怒中有泪光闪烁,一种铺天盖地的悲伤瞬时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松开了口,靠在门框上,唇边残留血迹,跟她瓷白的面容构成极为诡异的画面。
“骗我……”她大口大口的深吸了几口气,喃喃说道。
“我这不是正要告诉你……”沈安林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也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敢骗我……”她接着喃喃自语,脸上的神情陡然变得狂暴,“连他也要骗我!”
她猛地转过身又要夺门而出。
“顾湘!”沈安林再一次伸手抵住门,同时抓住她的胳膊,微微提高声音,“你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顾十八娘并没有转头,而是低声说道,声音带着满满的悲凉,“说彭一针怎么救治的你?”
沈安林微微皱眉,“你在说什么?什么彭一针?关他何事?”
顾十八娘转过头,对他怒目而视。
“那是谁治好的你?”,她问道,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沈安林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坐下说。”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动也不动,“说。”
沈安林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人。”
顾十八娘嘴边一丝冷笑,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林少爷的腿,筋脉已伤,如小心护养,便不会伤及五脏,不过若想重新站起走路,除非华佗在世,神医天降。”
这句话说出来,沈安林脸上笑容微凝。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这是大夫对沈三老爷和沈三夫人说的话,因为顾忌伤者修养心情,所以连他的这个患者都不该知道。
这个姑娘,难道已经有能力在沈家安插眼线了?而且是安插到沈三夫人身边?一个药师,一个偏远地区的七品县令,一个怯弱守礼的寡妇妇人……?
我当然会知道,我亲耳听到的,顾十八娘看着沈安林凝重质疑的眼神,冷冷一笑。
“告诉我谁治好你的。”她依旧问道,也没有答他的话。
二人目光僵持。
“没有人,”沈安林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低,身子微微前倾,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因为我的腿没伤。”
“不可能……”顾十八娘再次失声喊道。
沈安林的手又一次盖住她的嘴。
“这是秘密。”沈安林冲她郑重的摇头,“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你是第四个人。”
顾十八娘眼神闪烁不定,满含惊疑以及不信。
“十八娘,我信你。”,沈安林定定看了她一眼,站直身子,收回了手,转身走回窗边,重新坐下。
室内顿时陷入沉默,只闻顾十八娘略急促的呼吸声。
“为什么?”似乎过了很久,顾十八娘略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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