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斟茶。
“的确是没必要说,”他许是自嘲的一笑,“我也知道顾娘子一向不信我防我,这事说与不说,其实结果都一样……”
顾十八娘略有此尴尬的笑了笑,平心而论,自结交以来,信朝阳对她还真的没得说,不过,因为一则前世印象在心,二则携着仇恨而生的她的眼里,这世上已是无真情只有假意,所以她对人由心而生疏离客气,别人对她是喜还是恶,与她来说又有何干?
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善待,总得有她值得善待的地方,如果她不是刘公的徒弟,信朝阳再对她这么客气友好,反而才是奇怪。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叹一声,这世上,付出并不是一定有回报,关键还是要看你付出的值不值得人家回报。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是得来千辛万苦。
信朝阳笑着站起身告辞。
顾十八娘在后相随,二人慢行而出,一时间似乎无话可说。
“其实结果也不一样。”临到门口,他略一停,说道,“至少我明明白白痛痛快快的告诉了顾娘子,总好过将来顾娘子由他人之口……”
说到这里,又是自嘲一笑,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十八娘抬眼看他。
“不管在顾娘子眼里我是个好人还是恶人,至少,我是个坦坦荡荡的人。”信朝阳微微侧头,淡淡说道。
顾十八娘眼神略有此惊异,竟不自觉地的上下打量他一眼。
信朝阳这等人难道是在意世人谤我还是赞我的人吗?
她神情的意思,信朝阳自然一眼明了,低垂的身侧的手微微的攥了攥。
“我是什么样的人,顾娘子知晓,顾娘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他慢慢转过头,接着缓步而行,春风卷起他黑里青面的披风,“我这样坦坦的告知顾娘子,只是希望将来有一天,顾娘子闲来无事想起我这个人时……”
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身形微微一顿,“心有微悦,而非厌恶。”
他并没有回头,因此也不知道身后的女子面上是何神情,但猜也猜得出,那女子定是面色如水,嘴角会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绝不会散到那双幽深到双眸里,她的眼,跟她的脸如同是两个不同的人所有。
“谢谢。”
顾十八娘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信朝阳的脚步一顿,似乎有此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由转过头来。
顾十八娘冲他一笑,神情明亮而柔和
“俗话说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大少爷能做到如此,值得对手生怕,却不该得时手生厌,我顾十八娘就更没理由厌恶大少爷,而且该说一声谢。”她一笑,眼中有波光一闪而过,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将双手叉在身前
这一刻,换做信朝阳微微失态,眼带惊异之色,打量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并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再一次微微一笑。
信朝阳眼神一亮,他明白了,明白这姑娘哪里不一样了,是她的笑!
她的笑是真的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盈盈的笑意,不再是蒙上一层薄雾遮挡住内心真实感情的笑。
“不过,请恕我不能虚情假意的恭祝大少爷心想事成了。”,顾十八娘抿嘴一笑,长眉微挑,“说实话,我可不想自己的钱白白打了水漂……”信朝阳朗声笑了,伸手抚了抚高挺的鼻粱,“顾娘子还是不要想了,这一次,你是注定要血本无归了。”
“那就试试喽。”,顾十八娘笑道。
信朝阳嘴边带着笑意,冲她抬抬手,转身大步而去。
“小姐,你们方才说的什么意思啊?”灵宝这才站到顾十八娘身边低声问道。
“我们啊,在互相宣战。”,顾十八娘笑道,挽过她的手转身。
“哦,我方才听见了,是信大少爷要对付王老爷家了吧?小姐你肯定要帮王老爷的吧?”灵宝歪着头认真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是啊,王老掌柜的这次真是遇到大坎了,闹不好,一点生路也没了……”
“是啊,我明白这个,只是……”灵宝微微晃头,声音带着疑惑。
“只是什么?”顾十八娘转头看着她笑问道。
“那你和信大少爷岂不是站在敌对面了?人家都说翻脸无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怎么你们方才都好像很高兴的……”灵宝看着她小心问道,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话,在嘴边转啊转的,只是不能说出口。
”因为虽然是立场不同,但他……”,顾十八娘略一沉吟,捡着合适的字眼,“他为我着想了,他坦诚待我,所以我很高兴,他呢……”
说到这里,想起方才信朝阳那句只愿心有微悦而非厌恶,想必他这种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说这样的话,所以语调甚是怪异,她不由轻笑出声,“他呢,本意就是为了让我高兴,既然我高兴了,那么他自然也就高兴了,所以我们就都高兴了……”
看着顾十八娘,灵宝微微一愣,这时候她心里也不由自主的升起一个念头,过了这今年归来的小姐,似乎比以前多了点什么……
看着小姐嘴角那若隐若现的笑容,灵宝的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强笑道:“他威胁小姐,吓唬小姐不要帮王老掌柜的,这还叫为小姐着想,要是真为小姐着想,他就该为了小姐,不要再对付王老掌柜的…”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伸手揽住灵宝的肩头。
“傻丫头!”她笑着只重复这一句话。
灵宝被她的笑的,眼圈一红。
“灵宝。”顾十八娘收了笑带着几分凝重看着她,“如果将来有一个男人肯为你做这等事,你千万不要信他,要立刻离开他,离得远远的……”
“为什么?”灵宝不解的问道。
“因为他肯定不是人。”顾十八娘笑道,再一次重重拍了拍灵宝的肩头,施然先行。
灵宝站在原地,面上一片不解。
“哦,对了。”顾十八娘停下脚,“你哥哥他可来过?”
灵宝的脸上又瞬时浮现笑意,她小碎步紧走,站在顾十八娘身前,重重的点头。
“哥哥很听小姐的话,并没有要带我去那坏人家里……”她急忙忙的说道,“…而且哥哥这些日子也没有出过门,他一直留在京里……所以……所以哥哥也没有去做坏事…”
“他没离开京城?”顾十八娘问道。
灵宝重重的点头,只怕她不信哥哥没去做坏事。
顾十八娘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是一笑,挽起她的手,向屋内走去,“灵宝,我也好久没见他了,叫他来家里坐坐……还有春光正好,咱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灵宝欢喜到眉眼都笑开了,唯有点头连连。
躲在一株大树后,灵宝望着那威严让人不敢直视的府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怕错过了要寻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久,见一个裹着漆黑镶金边披风的瘦高年轻人走了出来,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翻身跃上。
灵宝便站出半个身子,旋即转身调头疾行,穿过一条街,拐进一个小小的巷子里她才停下脚,才转过身,灵元就已经踏步进来。
“我不是说过,别来找我…”灵元眼中带着担忧,轻声责备道,略停一刻,想到什么,“可是小姐有事?”
灵宝咦了声,“哥你知道小姐回来了?我正要告诉你呢…”
灵元含糊的嗯了声。
“小姐说请你晚上去家里吃饭,还有还有,说咱们一起去放风筝……”,灵宝难掩雀跃的快速说道,摇着哥哥的手。
听到她的话,灵元的眼中溢出笑意,但很快这笑意被掩了。
“我…不能去。”他打断灵宝的话,低声说道。
正说得欢喜的灵宝满脸愕然,抬头看着哥哥,“为什么?”
不待他回答,便眼圈泛红,抬手恨恨的捶在灵元的胸口,“你…你是不是又要去…做坏事?……”
灵元任她捶打,并不反驳。
“小姐对你这么好,你一点也不为她着想,你……你这样,小姐再也不会喜欢你了……小姐……小姐就要喜欢别人了……”,灵宝收了拳头,悲从中来,伸手抱住灵元在他胸前闷声哭。
小姐就要喜欢别人了……这句话如同一根尖刺猛的刺进灵元的心内,几乎让他不能呼吸,双手攥起来又松开,似乎过了很久才缓缓的开口说话。
“宝儿,我不去见小姐,见你,也正是为了你们好……”他沉声说道,声音此许沙哑,“我已经错了很多了…我不能再错下去…”
“他这么说?”顾十八娘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灵宝。
灵宝点点头,“小姐,哥哥怕那此坏人时咱们不利,所以他……他以后不能常来看咱们…不过”她又忙忙的补充,“不过哥哥说他会在暗地里保护咱们的……”
说罢看着神色淡然的顾十八娘,抿了抿嘴唇,“哥哥…哥哥不是做了坏事不敢见小姐…”
灵宝内心的惶恐顾十八娘自然一目了然,她不由轻叹一口气,伸手招呼她坐下,含笑点点头。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她认真的给灵宝解释,“所以我不要你去见他,不要你跟他走,我当时还想了,就是你跟我闹,跟我哭,我都不会放你跟他走……”
说着话她笑意更浓,伸手拍了拍灵宝的手,“没想到灵宝如此信我,不问也不闹就听我的话,灵宝,你如此信我,我怎能不信你,不相信灵元?”
第161---170章
第161章共死
古凌云大惊,猛的绷紧身子扭头寻声看去。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影从阴暗里迈了进来,烛火照出一个佝偻的身形。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啊!你!你!”
岁月以及毒痛完全将这张脸变成另外一张脸,但古凌云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神情恐怖,如见鬼魅。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刘公慢慢说道,伸手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原来是你!”他看着古凌云,枯老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情绪。
古凌云神色变化,胸口剧烈起伏。室内一时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中,只有烛花轻爆声。古凌公慢慢的冷静下来,他看着眼前的老人,面容枯皱、双眼浑浊,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死亡气息。
“就是现在没死,离死也不远了……”,他冷冷一笑说道,神情恢复从容,慢慢的靠在椅背上。
刘公只是一笑没有说话,他枯皱的手轻轻的敲在桌子上。
“夏炎是你什么人?”他忽的问道。
当这个名字滑过嘴边,平淡的声音带着颤抖,曾经被压在内心深处的痛翻腾而上。那个因为被弃在路边等开的少年,他随手一救,不过因着医者父母心。但没想到意外之喜,这少年竟是学药的奇才,一生无儿无女的他将少年当亲生儿对待养教护,只待将衣钵相传,没想到五年的养恩换来的是背后一刀。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那种痛痛入骨髓。
古凌云哈哈大笑带着嘲讽看着刘公。“如果不是你杀了他,他会叫我一声岳父大人。”他意味深长说道,“老家伙,少年多情,与美人相遇一眼就抵了你教养五年。要怪就怪你没生个好女儿吧。”
“原来如此。”刘公微微闭眼喃喃说道。
古凌公冷哼一声,“谁让你迟迟不将刘公炮制十七法的书给他。如果你给了他,也不至于逼急了他。你都病成那样了,还不肯将书给他。”他情绪激动的说道,攥紧了椅子扶手。“要不然,他也不会自己去找,被你这老不死的发现。你这老不死的可真狠啊!说下手就要了他的命!”
刘公哈哈笑了笑的格外凄凉。五年教养之恩比不得美人一眼。萍水相逢、赌咒之约的缘分,那小姑娘却可以舍名舍命,只为要仇人不得走脱。“我刘某人不是才瞎了一次眼嘛,不过好在我没有瞎第二次眼。”他收了笑,看着古凌云,浑浊的目光骤然变亮。“我的好徒儿得以为我解惑报仇,让老儿我死也瞑目了。”
古凌云冷冷一笑,还没说话,忽的脸色一变。
“怎么?察觉出来了?”刘公看着他,脸上带着淡笑。
“你!”古凌云猛的站起来,椅子被推倒,发出剧烈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但外边却没有任何人过来探问,如同死一般安静。
“蜡烛”,古凌云双目难掩恐惧,伸手指向欢快跳跃的蜡烛。这话才出口他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拖住喉咙,脸色瞬时铁清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刘公依旧坐在椅子上神情淡漠的看着他。
“你以为天下就你会下毒害人么?”他淡淡说道,嘴边忽的露出一丝戏谑的笑。“你不是一直想压我一头么?这次你能如愿了。恭喜你!古凌云,你比我先死一步,黄泉路上你走在我前边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伴着这笑声,古凌云砰的一声跌趴在桌子上,蜡烛被扫落在地,跳跃几下熄灭了,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什么?古凌万死了?”顾十八娘从床上坐起来,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
王一章点点头,“就死在客栈里,当晚客栈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药昏睡不醒,所以不知道是谁干的。”
顾十八娘掩着胸口忽的剧烈的喘息。
“小姐可是又不舒服了?”一旁的侍女神色惊慌双手颤拉的捧过一方案锦。
“师父!”顾十八娘忽的泪如泉涌,她顾不上穿鞋就那样急冲了出去,“师父师父还没死。”
王一章与侍女们愕然,急忙抓起衣裳披风鞋子喊着追了出去。
此时一座山崖边,身形佝偻的刘公迎风而立。他转过头。“好徒儿,师父不能护你长久,唯有替你除去此人。师父至少走的才放心了些。他望着眼前浓浓山雾,面上带着几许欣慰几许期盼还有几许不舍。“小丫头,你很好!师父很满意!谢谢你!”伴着这句话,他仰天哈哈大笑几声,纵身跃下山崖。
深秋风起裹在厚厚斗篷里的顾十八娘不由打个寒战。
“小姐,”灵宝满面担忧,“你身体在还没好,咱们还是回去吧。王老掌柜已经让人去找了,一有刘老的消息就送来。”
顾十八娘看着眼前萧瑟秋景缓缓的摇头。“不会有了。”她喃喃说道。
“什么?”灵宝没听明白问道。
顾十八娘已经转过身向马车走去。
“告诉王老先生不用找了”她扶着阿四的胳膊上车一面对邓二说道。
小姐拖着虚弱的身子,不眠不休的奔走了两天,颇有找不到人誓不罢休的劲头任曹氏哭红了眼劝也不无济于事怎么突然就不找了?
邓二与灵宝等人对视一眼皆是满眼疑惑不解,但大家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如今的小姐用彭一针的话来说就像一根绷紧的牛皮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嘭的一声”,彭一针双手一摊,音形并茂吓得灵宝和王一章脸色发白。当然这话不敢跟曹氏说。
“心力交瘁,久熬神伤。”彭一针说道,“太医院的大夫说的没错。”
不管因为什么,突然不找了,肯休息那就好。邓二高兴的应了声,转身骑驴就要先走。
“等等。”顾十八娘掀开车帘,神色郑重的看着他,“告诉王老先生,我师父刘公他已经离世了。”
“什么?”邓二等人惊讶出声。
顾十八娘看着茫茫原野,脸庞上流露着一抹哀伤。从此以后她真的是要一个人面对整个药界了。师父,谢谢你撑着一口气为弟子除去一个暗毒瘤,弟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华灯初上时雪粒悉悉索索的撒了下来。下雪了小侍女伸手,雪珠落在她的手心瞬间化作水汽。转过身看着顾十八娘缓步走出来,在她身旁一身宝蓝织锦袍的信朝阳错步相随。
看着侍女撑着伞走过来,顾十八娘露出一丝笑。
“下雪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夜空变得莹亮了很多,转过头对信朝阳笑道“是今年第一场雪呢!”
那一场中毒,顾十八娘足足歇了半个月才恢复精神。但因此毒丸无解,她此生也如柳款一般不得再接触膏方技艺。因为这段时间的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