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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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殇-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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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小路,佐拉叔不走。你放心,佐拉叔还回来的,回来给小路讲故事,陪你玩骑大马。” 
陆雯洁拭了拭眼角的泪,把小路揽进怀里,努力地笑了笑说:“你们走吧。以后再路过窝儿矿的时候,回来坐坐,歇歇脚。” 
佐拉在称作大哥的大汉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陆雯洁转身跑进屋里,呜咽呜咽地痛哭起来。 
小路拽着她的衣襟,哭喊道:“妈妈,你怎么了?” 
大个李知道佐拉离开窝儿矿已经是第二天了。这天,他拎了一瓶白酒,买了几个午餐牛肉罐头。他想,佐拉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喝点酒没问题。这些天没见着佐拉,他心里一直惦念着他。 
他走进陆雯洁的院子,看见东屋上了锁,正琢磨着,陆雯洁出来告诉他:“佐拉走了,不回来了。” 
大个李失落地摇摇头,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出来。回去的路上,大个李将手里的酒瓶子狠狠地摔在路边的石头上。   
煤殇 五(5)   
“你走吧!佐拉,有种你永远别回来。”   
煤殇 六(1)   
一大早,矿工们还在被窝里,马民和就派人喊醒他们,让他们到办公楼门口取工具粉刷井口。大个李猜想,大概是上面又要来检查了。上次刷完井口,市煤监局就来了个检查组。 
大个李记得,这是两月之内马民和第二次组织人粉刷井口。 
他看着地上的粉浆桶,胃里一阵阵地难受,他想吐,呕了几下,却吐出不来。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围,确信没人注意他,直起身来,将桶底剩下的粉浆哗泼到井壁上,尔后抹了抹飞溅到脸上的粉浆,凝视着井口呆愣了半天。 
跟他一块粉刷井口的还有赵玉龙和刘大勇,干完活后,三个人把粉刷用的桶、长臂刷子收好,连同没用完的那一袋子白灰放回到办公楼门口。 
果然,他们往宿舍走的路上,看见一辆吉普车和一辆中型面包车从黄花沟方向行驶过来。他们隐约看到面包车里坐着似乎还有穿制服的警察,但很模糊看不仔细。 
三个人望了一眼远处驶过来的汽车,转身折下了那条羊肠小道。接着,大个李竟然莫名其妙地跑了起来,而且越跑越快。刘大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糊里糊涂地跟在后面跑了起来,刘大勇年轻力壮,有的是力气,没几步便撵上了大个李,可他又不敢冒失地跑到前面去,就在后面跟着。只是苦了赵玉龙,他早过了剧烈奔跑的年龄,稀里糊涂、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跑在最后,他有点坚持不住了,可还在咬牙坚持着。 
快到宿舍门口,大个李一下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刘大勇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托着腰,喘息着问:“你跑啥子吗?” 
大个李没理他,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赵玉龙满身泥土地跑过来,一下跌倒在大个李的旁边,问:“你……跑……跑什么?” 
大个李茫然地仰起脸看了眼炙热的日头,说:“我也不知道。” 
“嘿,这是咋回子事嘛。”刘大勇感觉自己被戏弄了。 
大个李没答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低着头往宿舍走去。 
进了宿舍,他拧开放在木箱上的半瓶白酒,仰起脖子,像喝凉水似的咕咚咕咚地灌进了肚子,喝完,将瓶子丢到地下,然后四仰八叉地倒在床铺上,不一会儿就觉得脑袋晕沉了。他们睡的床是用木板搭成的大通铺,七八个人挤在这一张铺上,人都睡下的时候,磨牙放屁打呼噜翻身带动床铺的嘎吱,什么声音都响;烟味儿汗味儿臭鞋臭袜子味儿,什么味儿都有。 
刘大勇抱着自己的被子,到旁边的宿舍睡觉去了。赵玉龙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了看,把门轻轻地带上回家了。其实,大个李没睡着,抱被子关门的事他都知道,只是懒得动。他知道,刘大勇是惧怕他。赵玉龙关心他,可他跟赵玉龙又没什么话聊,能聊的多半是些女人在一起才聊的那些闲话。他懒得听赵玉龙说那些家常里短的破事。能和他聊到一起的倒是那个佐拉,可惜佐拉走了。从前顺子能和他聊在一块,可顺子死了。 
顺子的尸体是他亲手抱到车上去的,也是他亲手码到吉普车的工具箱里的,他把顺子的尸体搁在了另一具尸体的上面。他码的时候,刘大勇看到了,还有别的矿工也看到了。 
过后,刘大勇说他“怂”。他骂刘大勇:“闭上臭嘴,老子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刘大勇以后再没提过这件事,窝儿矿的人谁也不再提这件事了。 
那天晚上,大个李用白纸扎了个碗口大的纸花,趁着夜色一个人走到一条羊肠道上。他的手哆哆嗦嗦地划了根火柴,可火柴刚一划着,就被风吹灭了。他一连划了五根火柴,才把纸花点着,那燃烧的纸花腾地一下飞了起来,摇摇摆摆地飞向空中熄灭了。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大个李正收拾回老家的行装,井上的工友发疯似的慌慌张张地冲进宿舍,他没问便什么都明白了,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 
他一口气跑到井口。他要下井救人,他必须下去,哪怕是一具顺子的遗体,他也要亲自抱上来,顺子是他的兄弟。   
煤殇 六(2)   
他被众人拦了下来。他还想向井口冲,被马民和一脚踹倒在地上。 
一直到黄昏,顺子的遗体才被抬出矿井。看见顺子的尸体,大个李一阵晕厥,他咬着牙挺住了。 
他想要厚葬顺子。 
但他最后放弃了。 
他看了看漆黑的四周,转身蹒跚地回了宿舍。 
有人摇动的身体,他觉得是在梦中。 
奇怪,怎么会有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何佳冰那张粉嘟嘟的脸便在他眼前晃荡。 
他揉了揉眼睛,没错,是何佳冰在摇晃他。 
“你找我?”大个李朦胧着眼睛问。 
“不是我找你,是马老板在找你。” 
“他找我什么事?” 
“市煤监局的人来了,要找矿工了解情况。马老板说,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他安排我来就是让你心里有个底。” 
大个李点了下头,没再吱声。 
何佳冰扭着细腰走了。何佳冰走远后,大个李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贱女人!婊子!” 
半个多小时后,煤监局的人来了,是两个人一起来的。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以前来过窝儿矿,大个李对他有点印象,也知道他姓吴,矿上的人都叫他老吴。还有一个小伙子,腋下夹着个黑皮包。这样的情形,大个李见过多次了。大个李在矿工里算是个人物,一般人都畏惧他,可这面对煤监局的人,大个李心里还是有点紧张。那半瓶子酒一定是酒精勾兑的,他想,不然,脑袋咋会炸裂一样疼? 
老吴关切地问他:“你不舒服?” 
大个李点了支烟吸了一口,说:“酒喝多了。” 
老吴笑了笑,和气地说:“现在假酒多,以后还是少喝点。” 
大个李木愣地望着老吴,扔掉手里的半截烟蒂,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老吴眉毛一立,脸色阴沉了下来,怒斥道:“我给你说,你们这些矿工既让人对你们同情,又让人对你们憎恨。” 
“你憎吧,恨吧,想咋就咋!”大个李像连珠炮似的把积压在心底不满吼了出去。说完,“轰”地一声倒在了床上,任凭老吴怎么喊怎么问都不再吱声了。 
那个年轻的干部脸憋得通红,他气极了。“这都是什么人啊,整个一个不识抬举。窑黑子,窑黑子!你给我起来!” 
大个李白了他一眼,强忍着没有发作。 
无论老吴他们怎么问,大个李都是闭着眼睛不吱声。 
最后,两个人失望地走了。 
大个李头疼得历害,在床上一直躺到天黑,这才爬起来,出了门,却又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他站在宿舍门口,茫然地怔怔了半天,然后跨过西面的一堵矮墙,走进赵玉龙家。赵玉龙正捧个大碗呼噜呼噜地吃面条,吃得满头是汗。赵玉龙老婆见他进来,盛了满满一碗面条。“老李,凑合着吃一口。” 
大个李接过碗来,顺势坐到炕上。 
赵玉龙问:“他们找你了?” 
大个李点了下头说:“找了。” 
赵玉龙又问:“他们到底什么意思?” 
大个李说:“闹不清。找你了吗?” 
赵玉龙摇摇头说:“没找。”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赵玉龙老婆说:“来,老李,嫂子再给你盛一碗。” 
大个李边递碗边说:“嫂子,你可别再叫我老李了,他们怎么叫那是他们的事儿,你这么一叫,我可真的就老了。” 
赵玉龙老婆笑着说:“叫顺嘴了,嗨,咋叫不是个叫。对了,最近咋不去秀秀哪儿了?” 
赵玉龙不满地埋怨道:“说这干啥,好些事就坏在你们这些老娘们的嘴上。” 
大个李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在赵家人面前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和秀就是在赵玉龙家认识的。秀也是一个寡妇,她的男人以前是窝儿矿的正式工,死了好几年了。秀是这西村为数不多的城镇户口。秀的户口本是红塑料皮的,其他人只有一张暂住证。秀在外面挺着胸脯,晃着那一对大奶子走路,很大程度就是因为那个红塑料皮的本子,那是她在窝儿矿的骄傲。   
煤殇 六(3)   
秀没有陆雯洁那么俏丽,她是那种丰腴的女人,但并不显胖。大个李是从喜欢那对乳房而喜欢上秀的。 
那天,秀进了赵玉龙的家,她可能刚才看见大个李进了赵玉龙家。她搓着黑黑的纤纤双手,环视了一下屋子,问:“我家炉子倒烟了,你们谁去给瞅瞅?” 
赵玉龙没动窝,看着大个李,意思很明白,这事你去最合适。 
大个李随着秀去了。她家屋子里满是煤烟,炉口朝外冒出浓浓的烟,发出呛人的味道。 
“这可不行,晚上睡着了,会中煤气的。”大个李盯着墙脚的烟道说。 
“是啊,可我不知道咋弄,干着急没办法。”秀说。 
大个李把手背放在烟道口试了试,又撕了半张报纸在烟道口点着,看了看说:“烟道堵了。”大个李走到院子里,搬个梯子上了房顶,那一根木棍用劲戳了戳烟道,说:“好了,没事了。” 
秀和大个李回到屋里。烟道果然通了。秀把暖瓶里的水倒进脸盆,又兑了一瓢凉水。大个李弯下腰,半躬着身子撩着脸盆里的水洗手。这时,秀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大个李。大个李愣怔了一下,直起腰来。秀抱得更紧了,脸贴在大个李厚实的脊背上,喃喃地说:“你帮帮我。”大个李转过身来,看到秀一脸的泪花。秀将脸贴到他的胸前,那对奶子坚坚实实地抵着大个李的肚子,接着踮起脚尖吻他的脖子,吻他的脸。大个李伸开双臂,像一把大钳似的箍紧了秀。 
从此,秀成了大个李的女人。秀对大个李好,可大个李还惦记着老家的女人,和自己的孩子。 
出来为什么? 
挣钱! 
挣钱为什么? 
养家! 
每次从秀家出来,大个李都会后悔。他发誓再也不踏进秀家一步了。可鬼使神差,他又一次次地迈进了秀家的门槛。 
一次,秀对大个李说:“赵玉龙不行。” 
大个李一怔,说:“你胡说。人家行不行你怎么知道?” 
秀说:“听赵玉龙老婆说的,那还能有假,哪个女人没事会说自己男人不行。咳!女人命苦,窝儿矿的女人更苦。你就说那个陆雯洁,好容易喜欢上了那个小白脸佐拉,可佐拉还是丢下她走了。对了,你说佐拉还回来吗?我看玄。” 
“窝儿矿的男人就不苦?”大个李生气了,“你怎么胡扯。佐拉还没结婚呢,怎么能和陆雯洁扯在一起?再说了,你说这些干啥,佐拉关我什么事?” 
秀说:“佐拉是你朋友啊!” 
大个李哑口无言了。秀又一次捅到了他的痛处。 
没错,他真有点想佐拉了。这小子的伤也该养好了。 
“下山洪了。” 
一大早,大个李被大喊声惊醒了。他竖起耳朵听听,隐隐听见有隆隆的洪水声。夜里的雨并不大,这洪水大概是从山后来的。 
他原本想睡个懒觉,好久没这么舒坦地睡过了。可刚才这一嗓子,又让他睡意顿失。 
他叹了口气,趴在被窝里点了颗烟。那烟刚吸了半截,姚婆子疯颠颠地推门闯了进来,浑身湿淋淋的,语无伦次地说道:“顺子回来了,那河边有顺子的毛衣。大个,你去看看,顺子回来了。” 
大个李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地穿好衣服,一口气跑到河边。 
有几个人在河边神色讪谲地指指点点。一群孩子挽起裤腿在水浅的地方捞捡山洪冲下来的野山果和野山杏。 
他在河岸边看见了那件水漉漉裹着泥浆的紫色的毛衣。 
没错,是顺子的。 
顺子的毛衣怎么会在这山洪里? 
这是山洪把顺子的毛衣冲到这岸边来的。大个李拾起毛衣,仔细地看了看,下意识地望了眼北面的冒儿山,转身走了。他的身后丢下了几双狐疑的目光。 
走了几步,他又踅了回来。他想看看河边还有什么东西。他什么都没有。除了红果,还有干枝条、杂草和野山杏。 
该有的也许早随这洪水流逝了……   
煤殇 六(4)   
他呆呆地站在岸边,凝望山洪,似乎在等什么。 
赵玉龙也来了。他吩咐赵玉龙先把毛衣带回去。“别带你家去。找个合适地方。”他又叮嘱了一句。他想,死人的东西,放在赵玉龙家不合适。 
赵玉龙拿着毛衣走了,边走边拧毛衣上的水。 
大个李蹲下来,两眼直直地望着洪水。 
这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他转过脸,见是马民和,问道:“马老板也来看洪水了?” 
马民和笑了笑,鼻子哼了一声。 
“我哪有这兴致。山洪有什么好看的?我来找东西的。” 
大个李仍旧蹲着问:“找啥?” 
马民和说:“找山洪漂过来的那件毛衣。” 
“我让赵玉龙烧了。”大个李说。 
马民和将信将疑地追问:“真烧了?” 
“真烧了,看着添堵,留着干啥!”大个李说,“我让赵玉龙扔进锅炉里烧了。湿毛衣不好烧。” 
“咳,你烧了干啥?留着总是个念想。”马民和似乎很善解人意地埋怨道。 
“我不是说了吗,看着添堵。”大个李转回脸,眼睛仍望着洪水。 
马民和狐疑地看了看四周,没话找话地说:“那天我请你喝酒,你怎么没去?你知道,我一直拿你当兄弟看的。” 
大个李说:“我那天不舒服。” 
马民和沉默片刻,点了支烟,随手又递给大个李一支,手插在腰间,目光也望向洪水。 
“你还不走?”马民和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看着大个李摇摇头,就拍了拍大个李的脑袋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头,似乎有什么不放心的。 
“作孽啊。”大个李一屁股坐在湿地上,仰天长叹。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起来,快速地往回走。他走进宿舍时,赵玉龙正坐在床边吸烟。 
大个李问:“毛衣呢?” 
赵玉龙说:“姚婆子拿走了。” 
“快要回来。”大个李推了下赵玉龙。 
两人直奔姚婆子家。姚婆子家没人。 
“有人问,你就说毛衣扔进锅炉里烧了。”大个李给赵玉龙丢下这句话独自走了。 
赵玉龙没耷拉着头往家走,边走边自语:“一件死人的破毛衣,还至于急成这样。” 
大个李在羊肠道上找到了姚婆子。姚婆子正抱着毛衣在离陆雯洁种的那棵石榴树不远的地方哭,悲恸欲绝。 
大个李走过去,从姚婆子手中往出抽拽毛衣,姚婆子犹犹豫豫地松开手。 
“你要干啥?” 
大个李犹豫了一下说:“烧了吧。” 
“不行,不能烧。”姚婆子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把毛衣抢了回去。 
大个李使劲掰开姚婆子的手,又抢了回来,给姚婆子丢下一句“我拿走烧了”,走了。 
姚婆子捶胸跺足,边哭边骂。只是大个李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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