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答道:“大人一早起来精神很好,与夫人一道在书房里收拾,捡出很多信命人烧了。”
杜淮心中瞬间蒙上一道阴影:“不是说吃了药见好的吗?”
“确实好了,头痛发作得不那么频繁……夫人日日守着,也没见有什么异变。”
“那好好的烧什么信?”
“这小人就不知了。”
杜淮索性不问,加快了脚步来到书房外面,果然见两个下人围着火盆把一封封信往火里扔。他内心不安,特意在火边稍作停留,竭力用余光去瞥燃烧中的信,当看见才烧起来的几封面上都是赵昶的字时,心下一沉,也不等下人通禀,直接跨进了书房。
进去顿感尴尬——许璟穿着深色的夏衫,伏在案边,手上敷了药,由李云萝抓着手一笔一笔写信。杜淮与许璟夫妇相交多年,从未目睹过这样亲密的场面,这本也不算坏事,可是刚才所闻所见沉甸甸压在心头,让他丝毫感觉不到一丝轻松,脚步一慢,堆出笑来:“子舒与嫂夫人好兴致,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许璟正好把手边的信写完,看着李云萝替他用印,含笑着转过脸,气色真如下人所说,好得丝毫看不出病态:“你说今日要来,我也没想到这么早就到了。外面乱成一团,里面也乱得不像样,见笑了。”
杜淮哈哈一笑,随意而坐:“你虽不若我爱字如命,但方才见你家下人在烧纸,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许璟默了默,又若无其事地答道:“废纸罢了,我说了你来得太早,再晚一点就都收拾好了。”
杜淮亦是毫不知情似的微笑:“烟熏火燎,我只是担心于你不好。病因还未找到?气色不错啊,看来只要得了闲暇,渐渐就好了。”
李云萝这时插话:“前些时候东方大人来时说要换个大夫,他说家里这么多年一直是他,若是换成别的大夫恐怕下的药更不合适。就如杜大人所见,日间精神还好,偶尔发作,到了晚上,一家人都提心吊胆。”
相较之下,李云萝的确是气色不如许璟,但再没有以往杜淮所见的拒人千里的冷漠,倒显得更有精神了。杜淮便说:“嫂夫人辛苦了,你也好好保重才是。”
许璟一笑,亲手封好信,又由李云萝帮着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恰好我有事托付于你。”
杜淮略知根底,但看眼前许璟和李云萝二人举止间自有默契,完全看不出传闻中怨偶的疏远,他走了阵神,才记起答话:“子舒言重了,凭你我交情,只管说就是。”
“我这里有封信交给仲平,到时待大军回京,烦劳你转达。”
杜淮并不先接信,反而诧异地问:“子舒要去哪里?到时候亲手交给他不就是了”
许璟温和一笑:“我素苦雍京的夏日,这病再不见好转,我想携妻儿回乡一趟。”
“又回去?”情急之下杜淮一时失言,但瞥见李云萝一样意外的神色,他发觉许璟这话说得也突然,心底的阴霾无形中愈发的大,忙问:“几时?”
“不久了罢。”
“你……”
许璟轻巧拨开话题,对守在书房外的下人说:“去把公子叫来。”
在许沂来之前许璟只是和杜淮说着无关朝政的家事,问了问杜淮家中情况,很快许沂过来,他见到杜淮还是欢喜的,只因在父母面前知道不能施礼,见了个礼,许璟却说:“给杜叔叔磕三个头。”
杜淮一惊,几乎从席上跳起来:“使不得。子舒,你这是做什么?”
许璟眼波不兴,无澜恰如古井,深幽幽的暗光一转既去,看得杜淮不寒而栗;许璟只笑笑:“我回扶央或许一去不还,他还要回来,我力不能及之处,还请你多拂照。”
“你再不……”
许璟打断他:“孩子在这里,稍后再说。”
“那好,这不必你说亦是我分内之事,这礼我当不起。使不得。沂儿,你起来。”
许沂毫无头绪,只听许璟要他磕头,杜淮不受,李云萝却不吭声。这时许璟又说:“沂儿,没听见么?”
许沂没有多想,应了声跪下去,作势要磕,杜淮忙扶住他,扭过头去:“你这又是做什么……”
许璟眉宇间一派清和安详,神色坚定,全然不见动摇。他的气色依然很好,但不知为何,杜淮忽然在他面上掠到一抹暗青的死色。他悚然,再看却又没了,但隐隐明白过来,手上力道一松,许沂的头顺利磕下去。
杜淮茫然落座,勉强笑着问许沂:“你爹爹抱恙,功课有没有偷懒啊?学到哪里了?”
许沂起身后李云萝对他招手,他坐到李云萝身边,答道:“在学《春秋左氏传》。昨日先生讲的是成公三年,楚王归晋人知荦。”
“哦?”杜淮察觉许璟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又问,“背下来了?”
“背下来了。”
“背给你爹爹听听。”
许沂迟疑地回头窥查李云萝神色,李云萝便说:“杜叔叔不是让你背吗,你背就是。背不出来一样罚。”
“晋人归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荦。于是荀首佐中军矣,故楚人许之。王送知荦,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执事不以衅鼓,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各惩其忿以相宥也,两释累囚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稚气的童声清亮,背罢室内久久没人作声。许沂难免担心,悄悄问:“母亲,我背错了?”
“背得不错。”杜淮点头,“夫子教了这篇,还说了什么?”
“先生说,这是春秋之义。左传理春秋之义何其多,还有……”
杜淮抢过话:“好了,学得不错。《礼记》学完了?”
“学完了。”
“我抽你一篇,方才你爹爹说,如果功课背得好,准你两天假。背得不好,多写三百个字。‘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你接着背。”
这个是背得再熟没有,许沂没背,就忍不住先乐了,他轻轻嗓子继续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还要背吗?”
许璟脸色发白,却镇静非常,目光依然幽深,他先对许沂点头:“背得都对。我再多准你一天。”
在背书声中李云萝起身,接过下人新送来的信,对许璟一扬,杜淮看见那是赵昶的字,正要出声,许璟只是淡淡挥手,李云萝手一松,那没拆封的信飘入火中,瞬时成了灰烬。
正好另有下人端药进来,先递给近处的许沂,一面说:“大人,今春种下的梨树苗或许能活。”
许沂第一个喜不自禁。他正端着药,本想尝一口,还没端到嘴边,蓦然变了脸色的许璟劈手夺过药碗,也不顾泼出来的药洒到自己伤处,他一饮而尽,才发现许沂委屈地愣在一旁不知所措,而李云萝目中厉光蹿起;许璟一味地平静:“你还小,药既是毒,少沾为妙。”
然后自己接下去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
这边李云萝不动声色叫来一名下人:“去悄悄另请一位大夫,不要声张得病的是大人,把曾大夫开的药也带上。我在前厅等。”
许璟念完,朝犹在沉思的杜淮一笑,忽地说:“那年雍京突变之前,你们几人曾经作赌,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不过那赌着实不吉利……我记得你不肯赌,这样的事你从不参与,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许璟加深笑容,竟近乎狡黠:“靖直,如今我也放手一赌,你替我看着。”
“你以什么为赌?”
许璟笑而不肯直答:“赌筹不能说,二十年后,若这个赌我赢了,你自然会知道。”
……
赵昶大军首战大捷,离生擒刘松只剩最后一步。大军驻扎之处离封乐城不过百里。既然告胜,禁酒令当日撤去,中军帐内笑闹成一片。
在众人诸如“快灌醉将军,好看将军舞剑“之类的言语中,离入口最近的白令第一个瞄到帐外那个风尘仆仆的人影。他走出去,雍京来的信使附耳低言,并把文书递到他怀里。白令面无表情不露讶驿地听完,把文书纳入甲中,生生压住翻涌而上的战栗和眼光中锐利的踌躇得志,平静地回到大帐。他听见赵昶的声音:“封乐有异?”
“不,并非紧急军情,将军放心。”
笑着他来到面前只有清茶的何戎身边,轻轻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何戎眼中的不可置信被白令用目光制止,并眼光一转,手肘推推何戎:“你去说。”
白令归座前被旁人叫住,灌了三大碗酒,他也乐呵呵饮下,回座后仗着所处处暗一动不动盯住何戎,看他木然枯坐,终于离座而起,来到赵昶身边,并没有带酒盏。大帐刹时沉寂,何戎极低的声音就再清楚不过地传到每个角落:“子舒去了。”
尾声
“畅之敬启:
闻君苦病,甚为记挂,奈何相隔千里不得探病于尊府,惟修书一封,顺致。
……
……陛下曾言龙潜时事,提及自幼失怙,宣祖怜之,躬亲扶养。待稍长,更长伴于宣祖左右。后宣祖年迈,虽在相位而渐疏政务,惟教养陛下从不假他人。某日宣祖谈兴恰盛,始臧否佳德年间人物,精而准,惟不置只语于令尊。陛下奇之,故问:‘许令君何如?’宣祖闻此言,愀然作色,默之良久,缓曰:‘子舒,终不负也。’此一语出,镇日郁郁不作他语,亦自此再不述评佳德人物。
……
……至于配享太庙一事,另有一事告之。其时吾正在侧,所听所闻,或可解汝之惑。宣祖病榻沉疴,陛下,遥平王与吾随侍左右。宣祖已几不能言,忽唤陛下小字,问曰:‘他日汝若为天下主,功臣配享太庙,当有何人?’陛下迟疑难言,宣祖笑曰:‘姑且言之,姑且听之。’遂举何太尉等十数人,复言:‘更当追奉先祖为先。’宣祖未置可否。遥平王授之曰:‘痴儿,可言许令君。’未及语,宣祖斥之遥平王:‘何作黄口稚子语!’吾尝一笑置之,未敢或信,然及后陛下创万世之基而登大宝,果如当日之言,上封五代。
由是观之,陛下取平朝而代之心久已有之,非此不应答。依吾意妄揣,取令尊牌位配享太庙,宣祖意于无可无不可之间,至于陛下,则是宣祖遗命,未敢不从。
君今以病延,绝非长久之计。《礼》曰,‘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始出小如丝,我等奉之当大若绶,是解也。
望君三思为佳。
……”
——章句见于《萧庭 》
终
后记:
脉脉的第一篇耽美原创在历时9个多月后,终于写完。纵然不如人意处众多,但也实在是笔力有限,就个人心意而言,已经竭力做到最好。希望我拙劣的文笔,不曾造成太大的失望。
我知道看到最后,肯定有人已经开始磨刀,但是正如我所说过的,我选择的,是《有所思》这个故事进展到最后一步,最好的一个结局。首先,《有所思》只是篇耽美,不是历史,也不是对任何事物的折射,我想写的和最后写出来的,还是个相对理想的故事。我之所以说这个结局最好,并非出于悲剧美的考虑,而是反复思量之后,觉得,如果不这样结局,正如我在文章中说的,这两个人都无退路,十年,二十年之后,以赵昶之力,即便他为了自己的承诺一直不动,一步不前,别人却是会推着他向前,而在那之前,这绝对不可能互相妥协退让的两个人,一定会各为其主,斗得天翻地覆,等到那一步,还是会死,并死得更加惨烈。如其这样,不如就此为止。不写许璟如何在病痛中挣扎,不写他最后的死状,不写赵昶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绝非因为偷懒,以上种种,我会在番外《行行重行行》中交待,不放在正篇,一是因为我拒绝过度的无畏的伤感,这与我对《有所思》的定位不符,这个故事,我一直想写的,就是梦想,代价,理想主义。伤感或许已经存在,但并非我所愿,而且在我能力之内,我会极力避免。
记在连载中我曾经回帖,说《有所思》涉及的一段时间,是赵昶人生中最跌宕最惊险的时光,但绝非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光,于是在故事的结尾,他最风光的时代已经起头,但至于那是不是他心之所向,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赵昶这个角色是我花费心力最多的角色,我生怕把他写成一个样板角色,所以费尽心思,希望他能立体一些,但是似乎事与愿违,这是我笔力薄弱,希望下一次还有机会写类似的人物的时候,一切能够顺利一点。无论如何,请在看完这个故事后,不要怨恨他,他的犹豫和动摇都是可以理解的,他付出这么多,一路披荆斩棘出生入死,事到临头的向往,继而产生动摇,在我的理解中,实在太正常不过。他和许璟终究是不一样的,请不要以许璟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他。这两个人感情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是无关个人的,就单纯的人与人而言,他们可托言生死,但是到了政治和理想面前,人与人,有时不免变得渺小。
有所思,取的是有所追求的意思。四个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最终付出了代价,有的是生命,有的是信仰,有的是自身性格中的另一部分,还有的是更大的理想。凡事不能两全,我一直这样认为。
许璟的死,我会在番外里详述,这里简单来说,就是求仁而得仁。另外,对于他的死,我还有一句,那就是,我比任何人都要伤心。
写到这里,特别感谢四个人,首先是在野,没有你,这个故事永远不会下笔;谢谢阿荡姐姐,谢谢袖子,谢谢非纪,因为你们的陪伴和鼓励,我终于把这个故事写完。当然,也谢谢每一个看完这个故事或是曾经看过这个故事的人,谢谢你们的每一个回帖,每一次点击,脉脉非常感激。
最后,以偶像的一句话结束这个零乱的后记,The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