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不出其然的,这句话说完,二人之间只剩下寂静。
许璟眼中一切激烈的情绪皆平复下去,冷漠客气的疏离之外,更是无尽的荒芜,不见愤怒,不见嘲讽,不见后悔,所有的一切褪得干干净净,天高地阔,惟见荒芜。
他微微颔首,极力让笑容也扩散到眼底,而后说:“说得是。你的一生终会留名史册。是我看错了。”
这样的目光和口气到底灼伤了赵昶,青色的火光在双目深处蔓延,问:“那你告诉我,你在我身后看见什么,万丈深渊之外,还有什么!此时此刻,你还让我退么?”
“你也的确是在沿着你的路前行,一刻未停。”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黯然地低下眼,赵昶叹息不休,“自始至终,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就算如今我说此事并不知情,是他人恣意而为,你也并不在乎……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没有信。”
说完赵昶又抬起眼,逮到许璟的一丝动容,但许璟立即又把一切压抑下去,平静地说:“那就是我错了罢。”
他要走,赵昶不让,从身后捉住他,额头磕在他颈边,双臂搂紧了,声音闷着而显得低沉模糊:“难道想,你也不让我想么……大好山河,我也只要有你的江山社稷。相携相持至死方休绝非戏言,我一生最大心愿,俱系在这八个字上。你我是无退路,那我们不再向前半步,就停在这里一辈子,一辈子……”
许璟不动,深深地叹气,他转过头来面颊碰到冰凉的头发,伸出手徐徐摩着,梳得顺而服帖,偶尔有几根碎发窜出来扎到手。双手握住赵昶的,掰开:“本就不是戏言。不要再说了。原来太多事,是我一直没有明白。”
这次赵昶再不曾拦,呆呆看许璟走远后停下脚步回头一瞥,终于明白,在许璟眼中的荒凉,其实自己眼中也有。
……
加九锡的喧嚣刚刚止息,许璟就接到何戎病倒的消息。这是从未有过的,以至许璟听见后不敢确信,多问了一遍加之确认后,才肯定他人口中提及的那人确实是何戎无疑。当日傍晚他处理完公务抽空去了一趟何戎府上,听何戎亲口告诉他病因是饮酒过度而呕血后,许璟眉头一紧:“你这样下去,早晚死在酒上。”
“你真是来探病的么?”许璟接到消息后何戎其实已经病了几日,所以两人相见之时何戎形色已开始好转。他说完收起笑容,正色道,“人生苦短,难逃一死。但这酒日后我是再不沾了。既然你来,我正好问你,传言你与将军不和一事,是真是假?”
就在当日二人分开之后,不知是谁听去了当日情急之下拔高声音说的那几句话中的只字片语又宣扬出去,很快内外朝皆知,当朝丞相与尚书令失睦,在宫中言语龃龉以至恶语相向。一传十十传百,当日争执的内情旁人当然不得而知,但关于内情的猜测却是不下百种,传得奇态百出。越是传得匪夷所思越是不会有人站出来辟谣,又更是稀奇古怪;但无论细节差得如何远乃止传闻之中互有矛盾,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二者的争吵为的是加九锡一事,或有说得更大胆的,根结就在于众人眼中赵昶的不二心腹终于开口劝阻其加封九锡,终于闹得不可开交。
这样的传言纷扰了近一个月,在无人刻意阻止的情况下愈演愈烈。所以许璟在听见何戎的问题之后,居然笑了:“第一个。”
何戎一时不解:“什么?”
“这么多天,你是第一个敢问出口的。”
何戎苦笑:“你老实答我。”
见许璟低头去喝茶,何戎久等不得,就说:“那我来猜一猜。”
“你猜。”
“言语不和肯定难免,但若说不可开交,远远不至于。”
“这也叫猜?”
“风始青萍之末,这样下去,日久天长,就再不仅仅是传言了。”
许璟又笑,说话间神情漫不经心:“我本是来探病,怎么反倒是你来给我问诊下药?”
“上次朝议前几日,白令专程到尚书台,对你说了什么?”何戎忽然问。
许璟神色一凛,端住茶杯半晌不作声。何戎点了点头,叹道:“果然是了。今年首开朝议之时,他请奏加九锡,确是出于一己私意,你若将此事归责将军,未免偏执了。罢了,这都过去,他去尚书台找你,断然没有好事。”
许璟把茶杯搁在一边,答道:“不,是好事。”
见何戎面露惊疑,许璟接着说下去:“他来劝我亲拟劝进表。说新朝得立,江山易主,这拥立首功就是我的。还说放眼朝中再无人比我更适合领头起奏,更许我位比丹侯,仲平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这话大出何戎意料之外,他双眼一亮,又暗淡下去,暗骂一声“蠢材”,苦笑着说:“他昏了头,当日私自上奏将军未曾责罚于他,他竟不死心去找你……”
许璟愈加心平气和:“这样的功劳我当不起,白将军若想,位比丹侯的殊恩他大可亲领。劝进这等好事,愿替他捉刀的能人,恐怕不只一二人。”
“他糊涂!”何戎扬声喝道,又在这时悟明什么,“你既然疑心将军,为何自己不问?”
“我问了。你不必问我,他是否动心,难道你也看不出么?单单说当日白令上奏那一刻,即便他往昔不曾想过,时至今日他会不想么?一动念是千万里,多少干戈战火多少庙堂易主俱在一念之间,你要我还能如何问?”
何戎一怔,注视着已然动怒的许璟,说道:“你既然说时至今日,时至今日他想一想又如何?陛下在鸿恩殿上命你拟旨之时,可曾以天子之心待天下,又可曾以天子之心待人臣?”
说到这里他放缓业已激昂的语气:“平朝三百年基业,非一朝一夕可更易。将军若如当日梁冲刘邵般谋一己私名,只欲天下大乱而非大治,为何还要等到如今。割天下而自立,多少年前不就成了么?你心中所忧我并非不明白,这世间可有任一件事但能两全?十年还不足你看清么?”
“向前每一步,迷雾越多,越是看不分明。”
“世上事素来如此,关心则乱。你望将军能成万世之名,自然免不了忧虑。”何戎喟叹,“十年光阴,用这样的十年走到这一步,不仅是将军,就是你我,又能退到哪里?”
“我一开始就错了。腾州城外,大错特错。”
何戎皱眉:“往者不可追,难道你也糊涂了。这一段时日,将军闲时总是提及旧事,从未懊恼叹悔,除却一件。”
许璟却是无动于衷,似乎已能预料到赵昶会说什么,何戎自顾自说下去:“当年迎陛下都雍,先推你为丞相府长史,又任尚书令,置你于水火,这是将军唯一嗟叹之举。”
“不然如何?事已至此,水火中这么多年过来,难道还能悔么?你不要再说,他或可感慨,但绝不会悔。”
“我随口说说,你不要深究。”何戎垂目一笑,长叹后说下去,“这些话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说出来……当年文允临终,对我说,你与将军早晚一日会起争执。眼下虽不算争执且因他人而起,但也相差不远,再过十年,天下或当大治,你任尚书令亦久,盘根错杂,恐怕再难脱身……到底是他看你看得准,你就只当是他在劝你——名利权势,纵然你不放在心上,但于旁人未必不是心之所向。倘若如白令者越来越多,你又当如何处之?因他人而最终闹得不可收拾,又是何必。此时尚能走,回扶央去,著书立说,收徒授课,才是你家人。”
许璟默默听完,扬起个浅到不能再浅的笑:“阿连还有这样的话留下……难为他,看得这么远……”
然后他目光炯炯,对何戎摇头:“阿连还是看错了,权势利禄,不过是浮云朝来暮散。但这名一项……我终究逃不开私心。声名即为缰锁……此时就算阿连在这里,他亲口说出这番话,也是徒劳,你才说断难回头,怎么又拿阿连来劝我?”
何戎无奈道:“他若是在,就不是这样的说法。且容我说一句,你记挂在兹的‘名’,是谁的‘名’?只为一己,你应无所惧。你的心思他未必不知,但还有几人能知,在名利权势之前,又有几人会顾及此?”
许璟一震,何戎按他坐好,再说:“也或许是你我想得太多……你再不信他,就是逼他再无可退了……近日又要出兵,竟南北都传出刘松的踪迹,郑迁率军伐北,将军则领大军直捣都殷,刘松已是大患,及早剪除方是上上策。”
许璟清亮的眼中复杂神色闪过,欲作深语却还是压下:“出兵的事我知道,这次你病到这般地步,就不随军远征了罢。”
“到时候好得差不多了,还是会去。雍京又空下来,不过既然你在,将军也无后顾之忧。此次一别,又是大半年不得见了。”
“光阴如流水,尤其你们征战在外,更是觉得日月交替如梭。”
这样扯着,原先的话题自然而然远了。
佳德十年三月,赵昶与郑迁各自领兵,郑迁率小部伐北,赵昶则领大军南下。
何戎的病到了那时果然好了大半,随军远征一如往故,当日在自家中的忘情直言时候他并不曾告诉赵昶,甚至连白令私自找许璟商议书拟劝进文书一事也隐而不报。倒是许璟在探病后不久着凉,病了些时日,大军出征前病痛虽去,但在早归桥一侧奉旨为赵昶送别时也还是精神恹恹。
赵昶满饮许璟亲手递来的酒爵,交到旁人手中后一时没开口,只是沉默而专注地打量他。周围人声鼎沸,赵昶趁四周杂乱、近下无人关注他们,踏近一步,抓住许璟的手,悄声说:“我再说一次,你要信我。”
许璟对他微笑:“我并未不信你。”
赵昶拉着许璟的手,送到自己颊上,许璟的手指动了动,蹭到他鬓边的发,而后放开。是日春光朗朗,花红柳绿,鸟语莺歌之声在嘈杂的间隙传到人们耳中。赵昶按住许璟的肩,又如这些年来的每一次,说:“雍京事务烦琐,亏得你在。万一有变乱,你切不要作意气之勇。”
“你放心罢。”
61
城外之言犹在耳侧,雍京内却变故突生。半月后当许璟在尚书台内因头痛昏厥的消息传到许府时,接到讯息的李云萝第一个反应就是问送信的人:“吐血了?”
来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答道:“不、不曾见……”
李云萝还要再问,车马已经载着清醒过来的许璟回来,扶下来一看脸色很好,完全看不出异状,连李云萝也有一瞬的疑惑,迎上去问:“不是好了么,这又是怎么?”
许璟轻轻推开旁人的搀扶,又走回马车:“或许昨日没睡好,已经好了,尚书台内有事,我先回去。”
李云萝不肯,一定要等大夫来,许璟拗不过她的固执,就坐在堂上一面与她闲扯,一面等惯请的大夫过来。可大夫来后一搭脉,也只说是公务繁忙累的,无大碍,开了方温和的调养药后领着许家下人拿药去了。送走大夫,许璟见李云萝还是心神不定,微笑着宽慰:“下个月或可清闲些,到时候自然好了。”
“你今日既然已经回来,那就不要再去了,至少吃过药再去。”
许璟却不理,略坐了坐还是回到尚书台不分昼夜地忙碌如故。李云萝劝不动他,就请一样留在雍京的杜淮来劝,许璟一律温和地听,时日一长,连杜淮也忍不住骂:“人说我痴执,我看你才是。”
但许璟也不曾再病,气色一日日好起来,公务之余更竭力抽出时间与李云萝一起陪许沂读书练字。见此情状,许家上下逐渐放下心来,家中气氛才略有活跃,异状却在无意中被许沂发现。
许沂每日清晨去许璟房里请安是立了几年的规矩。只要在家,许沂到时许璟必是梳洗整齐在外室等着许沂来背书。这日许沂到得比往常稍微晚了点,正忐忑要挨训,推门而入却没看到许璟的人,他才要退出去,猛然想到昨晚还听见许璟的声音,于是任门敞着先到外室看了看,喊过几声没人应答,这才犹豫着进到卧室去。
借着晦暗的光线看见许璟在榻上安睡,许沂安下心来,不去扰他,轻手轻脚退出去。这时瞥见加的毯子落在地上,就停住,拣起毯子再替他盖上,同时无意往许璟脸上瞄了瞄。
毯子从手中重重滑落,噼里啪啦地踏在地上,鞋也不穿地冲到隔壁李云萝地房间里,用力拍打着门,等李云萝睡容宛在地出来,全院早已站满了循声而来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素性沉稳的大公子怎么会这么一早狠砸夫人的门又任大人的房门敞开。
李云萝看清许沂的神情,根本不问,牵着许沂大步往许璟房里走,下人中先发应过来的跟在后面,灯还没来得及点上,李云萝变调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出:“去请大夫!”
跟进来的下人们看到眼前情形都变了脸色,却都不作声,静静先退出去,留下一两个陪在身边。李云萝按住许璟的肩,示意许沂掰开他握得死死的手,好容易费尽力气一个个指头拉开,待看到许璟手心伤痕鲜血淋漓,许沂一慌,另一只手无论如何不敢再掰。
这一折腾许璟已迷迷糊糊醒过来,看真切许沂的脸,正要说话,昨夜梦中无意识咬破的伤口作痛,头昏昏沉沉像金石在互相敲击,他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放在许沂头上,哑声道:“就到时候了?中途我醒来一次,天还暗着。”
李云萝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冰冷的乍一听像是质问,仔细分辨才能体味到其中的恐惧和颤抖:“一直没好是不是?药吃了没用是不是?”
许璟一笑,挣扎着要自己坐起来,才一动,头昏眼花,他知道又要发作,就不再动,闭着眼睛说:“好多了,只是睡过头了。”
李云萝一咬牙,抬起许璟的手臂送到他眼前:“新伤旧伤不断,这不是一日两日。”
许璟既不睁眼,也不说话。李云萝对下人使个眼色,剩下的那寥寥几个也退出去,只留许沂和她在榻边守着。
不久大夫赶来,诊脉之后沉吟良久,问李云萝:“这病多久了?”
“自上次请您来之后,两个多月了。”
“隔多久发作一次?如若未好,怎么一直不见尊府到舍下问医?半途换了大夫、另开了药么?”
李云萝不无怨恼地瞥了瞥许璟,又对着大夫摇头:“若非一早沂儿发觉,我根本不知道他还病着。平时见他气色无异,以为早就好了。”
大夫又给许璟搭了一次脉,捻须斟酌着语气说了一通病状病理,又说:“这病来得蹊跷,我开个方子,稍后让府上随我去拿药罢。许令劳心劳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时下气候湿热,肺腑间郁结不通恐怕也有干系。我知道许令公务繁忙,但还是请歇一歇,好生在家调养才是正道。”
李云萝眼皮一跳,逼人的目光射到大夫身上,那大夫会意,忙摇手道:“夫人不要多想,只是气虚,绝非重症。与当日许大人的病状,是决然不同的。”
李云萝这才收起目中的锐利,让人送大夫出门并跟着拿药,又打发许沂去学堂上课。等只剩下她与许璟两个人,才从忍着怒气蹦出一句:“你这又是做什么,宁可病到这般田地,也决不肯扔下朝中事务一时么?”
许璟像是没有听见,喃喃问:“倘若江山易主,你有何打算?”
李云萝怔住,没料到许璟猝然问这样一句,转去看他,好像又是睡着了的,说的是梦话,却为了让他安心,还是答了:“若在十年之后,沂儿成人,出城几里不就是绍水么。你想这个做什么,天下渐安,再非二十年前了。”
看来是真的睡了。
……
汤沐之假时,杜淮特意一早就到许府探望。还没见到许璟,远远就闻到一股烟灰的味道,为数尚不多的夏蝉在初夏的日头下单调地唱着,杜淮闻着那味道越发觉得不对,就问领路的下人:“你家大人身体可好些了?家里在烧什么?”
下人答道:“大人一早起来精神很好,与夫人一道在书房里收拾,捡出很多信命人烧了。”
杜淮心中瞬间蒙上一道阴影:“不是说吃了药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