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笑容感染,李云萝神态也轻松起来,跟着短短一笑,也说:“这事她也提了,正好磨磨心性。以前父亲门下弟子犯错,也是罚字……”
说到这里她想起赵昶,顿了顿又道:“我险些忘记,赵将军病了。”
许璟神色寻常,并不诧异,平静地重复一遍:“病了?”
“天气湿寒,引得身上残毒发作。夏夫人说是他不耐家中宾客不断找个借口养神,但我看她神色忧虑,想来是病得不轻。我还以为早就好了,没想到反而落下病根。”
她神情有些感慨,说完之后却久不见许璟搭腔,移过目光,却见他握住空了的茶杯出神。李云萝只道他喝高了现在口渴,自己动手替许璟倒茶。热茶注入杯中,热度透过茶杯,许璟一震甩开手,正对上李云萝略带探询的目光。
李云萝这才有些吃惊,说:“我见你神色还好,原来已经醉得这么厉害了。”
许璟苦笑:“我也不知我醉得这么厉害。”
次日一早许璟瞥见窗外蒙蒙发亮,残留的那一点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披着袍子走到窗前,格开一扇窗,果然是落雪了。
这是这个冬天迟来的第一场雪,虽然雪下得大,无风,也就不冷,许璟靠在窗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又赤着脚,总要着凉。”他悚然一惊,压住领口转过头——室内悄无人言。
窗子格开没多久,服侍的下人轻轻进来,门一开,寒气和一夜也未散尽的香气被风卷入室内,李云萝虽在梦中,依然下意识地把被子裹紧蜷进床榻深处。许璟听到响动微微苦笑,对最后进来的晴翠低声说:“这香气恐怕一时不会散,等天气晴了,再把夫人房里的东西拿到别处去晒。”
接下来两日许璟留在宫内当值,两日后公务理毕,离开时天色尚早。他走出宫门后,先抬头看看灰沉沉的天空,又对着越下越大的雪沉思片刻,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吩咐车夫:“时候还早,先去赵大将军府上。”
赵昶抱病的消息根本藏不住,新年以来,每日前来探病的访客不断,虽然无一人见到病中的赵昶,但来访者始终络绎不绝,直到这两日实在因为大雪路滑,门庭才较前些时候稍有冷落。
听见马车止步的声音时赵府门房中正围着火堆在屋内烤火的几个下人顿时换上悻悻神色,你让我躲半天,推出新来的一个从火旁抽身去应门。他呵着双手走到门口,风雪中一人,着公服,从马车上下来向正门走来。大雪迷离,直到来人走近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愣神许久,忙对着那从未见过的来客道:“这位大人,大将军在病中,大夫叮嘱尤其不能吹风见客,这天寒地冻的,您改日再来罢。”
许璟未说什么,点点头,无甚犹豫地转身要走,这时门房中另一人也出来,看见许璟吓了一跳,失声就喊“许大人”,听到这声喊许璟又停住脚步,半侧过身去望着说话之人;可那人叫了这声后吓得面无人色,许璟这才晓得是把他看成了许琏,不去深想,只说:“我是许璟,来拜会将军。”
那人这才松了口气,又见许璟身穿官袍,迟疑了片刻回话道:“原来是许令君,这两日下雪,将军的病又重了,夫人这时也不在,您不如隔日来……不,小人这就通禀……”
这一迟疑反复许璟就听出根底,笑着摆了摆手不让他说完:“既然如此就罢了。”
这两个人看着许璟又向马车走去,一时也没动,半天才对视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眼看车夫已经扶着许璟上车,赵府门内传出何戎的声音:“那不是子舒么。”
亲自领着许璟进赵府,何戎边走边解释:“将军好些了,但来客众多,夏夫人不胜其烦,天又冷,这才不见客。幸好我方才文书未取全要再去将军府一趟,不然若是你就这么走了,将军与夏夫人知道,我如何交待。”
许璟有心说笑:“多蒙何大人提携,这才得以入高门。”
何戎连连告饶:“你这样说就是有心责备了……怎么,从宫里出来?”
许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官服,答道:“这两日尚书台内当值,我见天色还早,过来探病。”
何戎回想方才在雪地中见到许璟,挡风的斗篷下露出绣着暗红纹样的暗青色官服,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回过头来,目中莹光乍露,流转欲出……何戎遂笑:“方才在雪中看你看不分明,倒不像是世间人了。”
许璟问:“前日的酒还没醒?”
提到前日何戎收住笑:“我酒后胡言乱语,失态之处你多包涵。”
“我也醉了,第二日还起迟了。”
二人对视着笑了几声,这时已能看见书房的门。这时何戎停下脚步:“我还要回去取文书,你先进去吧,大夫叮嘱不能吹风,你直接推门进去,记得快些合上门。”
说完留下许璟扬长而去,许璟目送他走远,重又挪动脚步来到书房外面,轻扣房门三下,听见赵昶的声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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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刚拉开一丝缝,逼人的暖浪滚滚袭面直来,许璟不曾想到书房会有这么暖和,侧身踏进半开的房门,带上门发出的声音却未引得屋内另一人抬头,甚至问也没问,再随意不过地说:“搁在案上。”
赵昶就在几步之外,披着灰色的狐裘,厚而暖,一手握笔一手压纸,气定神闲地运笔疾书。他全部精神都在眼前这幅字上,专心致志以至于明知有人走到案边替他研磨也不愿分出心神来多看一眼。直到几个字写完,一面笑说“有劳仲平”一面转过脸去,整个人顿时呆了。
许璟眼疾手快抢住下坠的笔,搁在砚上,说:“留神,字要毁了。”
赵昶一震,什么不说只是皱起眉细细地打量眼前的许璟,良久,许璟笑着别开脸,他恍然般靠得更近一些:“我以为是仲平取文书回来……”话没说完,忍不住也笑了。
“在府外遇见了。前几日听说你旧伤复发,我今日当值,见时候还早,过来看看。”言罢拉开二人的距离打量赵昶一番,“病了几日?瘦得厉害,气色更差。”
赵昶脸色苍白,听许璟这样说只是笑:“好多了,正好得几日空闲,读书写字,不必应酬会客……你先把斗篷解下来,不然出去容易着凉。”
他再自然不过地伸过手替许璟把斗篷解下来放在一边,如此一来许璟也看见狐裘之下赵昶穿的是秋衣,于是说:“是暖,暖些好。”
“何止暖。”赵昶颇有些无奈。
许璟按住赵昶的手,他才坐片刻手心已然微微沁汗,赵昶的手却冰冷如铁;抬起头正要说什么,赵昶已反握住他的,目中含笑,手似乎不那么凉:“这是老毛病。”
许璟本想反驳,刚张口却发觉这话说不下去,干脆不提,撇开的目光落在进门时赵昶在写的那幅字上。他抽出手,凑近去看,看过之后眉头一紧又显出若无其事来,见此情状赵昶指点着说道:“随手涂鸦罢了。手腕不着力,今日总算还能拿稳笔。”言语中满是自嘲。
但他旋即一笑,再拿起笔,在砚上慢慢舔好墨,另拣一张纸,随手写了几个字后扭过头对一直看着他的许璟说:“现在倒像小时候练字,时时不忘捏紧笔管,只怕先生忽然来抽……写着写着还是忘了,一眨眼笔到了先生手里,自己一手心全是墨。”
“越病越活回去了。”
赵昶一味笑着扯远话题,指着窗下一空处:“那里本来摆了一盆兰花,室内太暖,移到别处去了,不然你也好看看。”
许璟垂着眼,极有耐心地等着赵昶把书房内各处一一详细说给他听,这样一个说一个听半个时辰过去,即不见赵昶倦怠,也不见本该早就回来的何戎的踪影。在赵昶停下的间隙,许璟开口道:“既然你还好,那我回去了。雪下不了几天,天晴后再来。”
离座而起,接过赵昶无言递上的斗篷,面无表情地告辞,转身,还来不及迈步,不防腰间被猛一扯,人随之整个向后栽去。
一阵纷乱的响声过去,许璟听见自己手敲在地上的脆响,尖锐的刺痛几乎在同时窜到全身,肩却陷入一片柔软。他侧过头,叹息就在耳畔,属于他人的双臂搂过来,围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胡闹。”
许璟低声开口。赵昶却不理,不松手,不动,他连脸颊也是冰凉,挨着许璟的颈子,更加的冷。
最初像暗暗的角力,后来逐渐松弛下来,纷至沓来的各种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平复。
跌坐在赵昶怀里,脸正蹭着狐裘上的绒毛,暖得过了头。许璟不由得让开一点距离,这一动又被赵昶扳过来,手冰冷几近刺骨;许璟还要让,下颔传来难以觉察的痛,等他意识到这痛由何而来,同样冷的唇移到嘴角,印下一个吻。
蓦地无可收拾。
无论怎么唇舌交缠,仍然传递不过去一丝暖意,寒意倒渗得快,四肢百骸,刺得人一点一点清醒过来,最后的吻停在眼睛上,只一沾,不着痕迹。
分开时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看别处,赵昶把狐裘穿好,对着空白的墙壁笑,说:“我送你罢。”
“不必了,风烈雪大,不缺这几步。”
“那……”
门又被拉开,何戎捧着一怀的文书跌进来,额角青了一大块。他先瞄见掀翻在地的漆案和散落的零碎物件,再瞥见许璟红肿的手,接着摸摸额角的伤,说:“子舒也被绊倒了?”
赵昶盯着何戎额上的伤:“雪这么大,你急什么。”
“将军要找几年前的文书,费了些工夫,回来时不留神滑了一交,不妨事。”
“子舒要走,你替我送送他。”
何戎却笑:“方才将军还记挂那局棋,如今子舒来了,也无事,不如把棋下完罢。”
“什么棋?”
何戎从书房一角把棋盘端来,只扫一眼,许璟就知道那是秋游时和赵昶没下完的那局,他伸手再要拂,赵昶挡开:“何必。”
许璟强自笑了:“也是,都记住了。那就下罢。”
再次落座。
看他们落了几子,何戎便知这局棋一时半刻不得完,找了个借口先出去上药了。书房内再度剩下两个人,气氛较之先前多少显得僵固。
下到一半,许璟忽说:“重来罢,方才你我心浮气躁,一步比一步昏。”
“好。”
就又再下。
许璟淡然道:“今日接到郑迁的上奏,最晚,下个月也要到了。”
“他既然下定决心要来,迟到不如早到。大司马府的幕僚已选得差不多,加上他带来的心腹,应该绰绰有余才是。”
“那就恭喜大人,宿愿得成。”
这声猛地听上去有些诡异,使得赵昶刻意望了眼许璟,再低下眼后,赵昶敲着手上的棋子,长时间的沉默后,声音听上去不免干涩:“太尉,御史大夫,或是九卿,你觉得哪一个好?”
棋盘另一边的许璟听到这句看似没来头的话后眼皮一跳,立即接过话去:“这是买官,还是卖?”
赵昶只管盯住棋局,他拿起一枚棋子在眼前端详片刻,又换了一枚,冷酷的笑顺着嘴角的纹路缓慢地绽放:“你我既非商贾,何来买卖。”
一局残棋,终于还是未能下完。
入夜后许璟告辞,赵昶不留他,不管他人劝说,亲自送他出府。临走前许璟没有拂棋盘,赵昶还是说,“改日再下。”
……
李云萝走进书房之前不曾想到许璟竟然在长榻上睡了——许璟回来时精神不错,直奔书房前还专门交待今夜会在书房熬夜。但李云萝进去取书时,看见的却是毡子半挂着,许璟的腿和肩都露在外面,但因为睡熟,还未觉察到寒意。
她静静看着的时候想起,自己也已许久没见过他的睡容了。
于是她就多看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拾起毡毯,先盖住脚,再掖住肩。他前几夜睡得不好,昨夜当值时估计又是终夜不曾合眼,一番动作下来,居然没吵醒许璟,还是睡着,面容一味地安详,甚至带着几分李云萝从未见过的孩子气。
收拾好一切她悄悄离去,正在这时,横处伸出手来就势扯住她一只手,力气极大,几乎是不容抗拒的坚决,手心也暖,牵扯着她的手送到心口。
不由诧异地回头。
原来只得三分醒,却感觉到温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她看着他惺忪睡眼,一时半刻竟也失神,愣愣忘记甩开,待他目光一点点由迷茫转为清醒,手还是不放,甚至对她微微一笑,又握住半刻,轻轻放开:“有劳你了。”
李云萝就笑了:“看来有佳梦来伴啊。”
许璟却一语不发,翻身向另一侧去了。
56
二月的第一天,鸿恩殿上,赵昶才算是第一次正视郑迁。
枯瘦的中年男子,并不起眼,回答天子询问时恭谦有加,目光偶尔与殿内其他人撞上,也还是露出温和的笑意,丝毫看不出身为安州牧多年又即将高迁大司马的威严和锐气。
刘邵的事刚刚过去,天子显然不愿多提年前的那场征伐,在温暖如春的鸿恩殿里,其乐融融的气氛之下,似乎也只适合说些闲事。
时近正午,几个人才从鸿恩殿出来。在宫门处各自拜别,郑迁对赵昶拱手而笑:“久闻赵大将军威名,今日得识,实是郑某之荣。”
几步外的胡愈绷着脸盯着赵昶与郑迁,赵昶由是笑着回礼:“当年军中匆匆一会,不曾与大人作一语客套,如今你我同朝为官,日后还请大人见教。”
郑迁客套谦让几句,转向另一旁的许璟:“许令君,久仰了。”
许璟回拜:“下官不敢当如此礼。”
郑迁作势虚扶,道:“我举家赴雍京,在此处一无故旧,又少亲朋,常言‘千里之外,同乡胜近亲’,恰巧内子也是扶央人,日后还请许令君多加提点。”
“言重了。”许璟轻轻摇头,“大人一家也已到了?”
“在城外略作休整,稍后搬入新宅。”
许璟又点头,没再客套下去,与面前三人一一道别,由另一条路先回尚书台。赵昶看着许璟越走越远,对郑迁说:“我也先行一步。三日后朝议,为阁下进官,到时再会罢。”
三公既定,接下来数月内朝外朝平静无澜,公府间在有条不紊中各司其职又应酬往来不断,雍京随之一派呈现安定和乐的气象。
于是当年五月,腾州现俊乌,腾州牧命人火速送抵雍京,几乎在同时,章州境内矞云三日不散的吉报也传到了京城。
天降祥瑞,一扫年前日食的阴霾,天子大悦,祭太庙,罢三公,复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称谓。司徒胡愈以年迈告休,司空赵昶拜相。
……
“罢丞相而改三公,罢三公复丞相,如此兴师动众地一翻一覆,无非是成就一人。”
“他翻手为云覆手雨,怎会在乎朝令夕改劳师动众。以他人血汗成一己之功,不素是丞相大人所长么?”
一声轻笑响过,又一人插话:“‘矞云现于天际,历三日不散’,陛下居然信了。若兰台来报星入月中,陛下也信么?”
“慎言,慎言。”听到后来另一人作势示意噤声,“被人听去,定判你大不敬之罪。”
“谁来听,又谁去说?此番议论现今恐怕除了丞相府,于他处想不听也难。他莫非想定百官大不敬?”先前说话之人不以为然,冷笑着又补上,“我忘了,尚书台或许也是无人去说的。”
闻言室内几人统统笑了,低沉笑声在不大的室内嗡嗡回响。方才说“慎言”之人笑罢皱起眉:“祥瑞之事,也不可不信。前几日我随太尉入宫面圣,正好看见那只俊乌,确实是……”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什么俊乌,三足雀儿罢了。”
“此言谬矣。”
“嗯?”
“不是雀儿,是乌鸦。难为赵昶,千方百计寻只乌鸦,三足不说,总要挑只神采不弱的。也不知腾州为了这只乌鸦,多少鸟雀枉死。”
“人死他且不顾,何况鸟雀。”
忽一人叹气:“大人千里迢迢进京,竟只是被他拉来凑个人数……”
“大人不是说了么,眼下之计,唯一字,等。”
“既来之,则安之。”
郑迁幕僚密谈中倒有一言不假,赵昶拜相后,内外朝各种议论不断,无论何处,只要略得闲暇,三五人坐在一起,话不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