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淋站在秋风里。
下人纷纷赶到,看见这般景象吓得魂都少了半条,根本不用白令吩咐,就急着上前递上干净的外袍手巾,擦水擦泪。许璟看着大夫把许沂带走,牵住赵琰要回去换衣服,但赵琰看着赵昶,根本不敢动;许璟心思一转,忽然对何戎笑说:“仲平,我们几时这样狼狈。”
何戎亦是一笑,脸色发白,但还是过来拉住赵琰,说:“到时候向许沂认个错,打闹也要小心。我知你是无心之过……”
“好了。”赵昶脸色稍霁,“你们先把湿衣换下,这件事稍后再说。”
……
一场风波终于安然收场。许沂本是受惊居多,服过药洗了个澡又睡上一觉再无大碍,他睡着的半天里赵琰除了禁足半日也未多受罚。于是到了晚上,正堂上添灯开筵之时,三个孩子又毫无芥蒂地聚在一起。
接下来几日依然是游猎远足,转眼之间就是最后一夜。因想到次日就要返回雍京,早早的孩子们就没了精神,嘴上不敢问,心里却还指望着忽然有谁说一句多留上几句,但直到入夜就寝,也未听见哪个长辈说出类似的话,于是知道再无还转,只能垂头丧气老实去睡。
十三枝的灯台才点起,许璟就说太亮了,赵昶即刻着人换了盏小的搁在案上,室内顿时晦暗下去,光正好罩住几案四周,黑白双色棋子在光下熠熠闪耀。
约好了下棋,就是抱定一夜不眠的心思,煮好的浓茶热在几步开外,二人隔着棋盘默然相对良久,许璟先伸出手取子,他本欲取白子,但赵昶按住他的手,默默递过盛黑的棋盒,等着许璟落子。
昏暗中彼此的神情不免模糊,下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反而清晰起来,宴时的微薄酒意渐褪,下棋的间隙偶尔呷一口茶,看对方几眼,却无交谈。
棋下到中盘,赵昶说了后半夜第一句话:“怎么想到这个。”
“前几日在花园时猛想起,久未与你下棋,回去怕是再难有这样的闲暇。”
“一盘棋的时间,总是抽得出的。”
“嗯。”
许璟垂着眼帘,无动于衷应道,赵昶也觉得无话可说,于是也低下眼;二人各怀心思,棋自然下得慢,白子局有些散,赵昶也不在乎,许璟就敲敲案角:“走神了。”
打叠起精神一笑,赵昶长吁口气,道:“精神不济啊。”
闻言许璟回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又看更漏,答道:“天要亮了。”
每一子之间的间隙忽然小起来。
即便如此,天色大亮之际一局棋还是没有下完,赵昶把杯中残茶饮尽,浓烈的苦味下清甜也重,听许璟说“总不能胶在这里”,他摇头:“这一盘尤其费时费力。”
“那就是太久不下了。”
差不多是收官地步,敲子声一下响过一下,到后来每下一子震得棋盘上其余棋子都随之轻颤。啪的一声,赵昶使劲把手上的一枚掷在地上,那棋子弹得老高最终落到不晓得哪里,许璟都也不看,归为沉寂后替赵昶另拈了一枚递给他,这次赵昶接过,摩挲片刻,轻之又轻地放下去:“我乏了,下到这里罢。”
“好。”
许璟干脆地放下握在手里的几枚子,顺带吹灭将熄未熄的灯火,阳光借窗口攀高在粉白壁上。
看着无言盯住棋局的赵昶,许璟抓起他还搁在案上的手,停在自己颊上。坐了一夜,关节都僵了,等赵昶手指微微动了动,下人的脚步声正好停在门口,屏气凝神地候着,赵昶手腕一动,手心更暖,贴到许璟的额角发间,忽然开始抖。
手无力滑下,同时声音响起:“进来罢。”
进来服侍的下人未想到赵昶当真一夜未睡,也未想到还有许璟在,进门后皆呆了呆,为首一人低声开口:“将军……”
“收了,回去再下。”赵昶指着棋盘吩咐。
这话听来矛盾,下人们不晓得这是叫收了,还是叫留着带回雍京,又没有再问的道理,只得先不管,应诺完把梳洗用的热水器具放在一旁垂首以待。许璟见状,问:“沂儿醒了么?”
“许公子一刻前已经起了。”
“好,我去看看。”
起身时随手一抹,打散未完的棋局。
来时行程半日,回去费的时间还要多些,猎物与皮毛装了几车,跟在一行人后面。返抵销魂津,时已过午,但短短几里路反倒走得愈发慢。
许璟带许沂共乘一骑落在后面,同杜淮一路闲谈过来,说得还是金石书画,许沂年纪虽小,但跟着李云萝这几月多少学到一些,听得也是饶有兴致,时不时插问几句,杜淮正在兴头上,不仅有问必答,还引申开去,说不完的奇闻妙趣,听得许沂又喜又疑。
远远的,已能遥望到雍京青色的城墙。
许璟似乎瞥见赵昶回了回头,而等他转过目光,看见的只是个背影。他的心思愈加安定,本不过云端中的不真切,风流云散,又是人间。
他只能一笑,不管其中凄凉。
“……所谓天有异象,必有所示……”
身边杜淮不知怎么又说到天象上,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说荧惑太白紫微,许璟遂言:“此刻听了也是枉然,这几日天气尚佳,你若真想听,晚上去杜叔叔家请他指点给你辨认。”
杜淮知道许璟不信这些,笑着指天说:“沂儿你看那太阳……”
说着说着没了声音,许沂疑惑,拉了拉杜淮袖子;杜淮还指着天,低下头闭上眼睛重又睁开,再去看,当他确定自己所见绝非一时错觉后,语调变了:“是日食。”
53
佳德八年十一月九日,日有食之。天子素服,避正殿,修百官之职。同月下旨,寝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之称,改置三公,丞相胡愈为司徒,御史大夫赵昶为司空,安州牧郑迁进京领司马。
许璟重回尚书台,正碰上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所有奏折上传下达原本均要经尚书台整理递转,而这一个月来文书奏章报表每日雪花一样飞来——天子旨意日日不断,分封行赏,进官加禄,虽不是十万火急的要事,但每一道旨意无不需仔细揣摩章句;更紧要却繁琐的则是各州郡并京中各府年末例行上呈的当年各项岁报,和需要先行请旨的有关来年的税赋减免人才度选的准额,各地不同,丝毫乱不得。整整一月,夜深人静之时,宫中各处寂无人声,惟见尚书台一地禀烛达旦。
不仅尚书台,天子改置三公,原丞相府与御史大夫府均要在处理要务之余再额外分出心思人手,重新安排人事以示领恩;司马公府的幕僚也要在郑迁进京前决定大半,这件事又交到大将军府……就在宫内外诸人开始暗暗感慨为何佳德八年的年关如此难迈之际,新年终于在繁忙中随着大赦的恩旨姗姗而来。
新年许璟与李云萝带着许沂第一次出门,就是去向何戎致谢。李云萝在家中听说许沂落水蒙何戎搭救一事始,就执意要登门道谢,但直到年前许璟何戎都不得空,一拖再拖,才在新年抽得个空,郑重其事地前去拜访。
何府全无年中的热闹,下人领着许璟一家来到前堂,空旷的堂上只见何戎裹着暗色的裘袍,独自一人靠在几上自斟自饮。
他一时未想起许璟一家人的来意,还是李云萝先推一把许沂,许沂规规矩矩朝何戎道谢后他才有些吃惊地把酒盏搁下,微眯起眼笑了:“我真忘了。天气冷,难得你们专程前来。李夫人客气了,我不是同子舒说过了么,举手之劳,这样反倒见外。”
李云萝拉着许沂坐下,客套一番道:“救命之恩,何大人可当作举手之劳,但于我们母子,却如比再造。”
何戎笑容深了,整整衣袍望了望一旁的许璟,回话说:“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府上拜望的,今年我还没去,你们倒快了一步。沂儿,在雍京过年,与在扶央不同罢?”
许沂仔细想想,老实道:“往年在家里,人来人往的,比在这里热闹,就是不能出门,家里也更暖。”
“沂儿。”李云萝一拉许沂,微微皱起眉。
许沂不解地看着李云萝,见状何戎笑出声来:“只有我一个人,没生火,我这就叫人端炉子来。你说的不错,人多自然要热闹些,一热闹,也就暖了。”
他这时目光转到许璟身上:“将军府上去了么?”
“夏夫人邀了,稍后过去。”
何戎振作起精神,挥挥手道:“那就早些去,我看天色迟早要落雪。将军府此时必定热闹,好过我这冰冷的宅子。”
李云萝看了许璟一眼,许璟对她点头,她也不多说,牵住许沂起身告辞,许璟却留下来,对面有诧异之色的何戎道:“就他们母子去,将军府上太热闹。”
“也好,难得如此,我这里就不缺酒,你既说留下,那今日你我不醉无休。”说完也不等许璟答应,已然笑着吩咐下人置备另一套酒具了。而许璟也二话不说,笑着应允。
果如何戎所说,赵昶府上,又是另一番气象,人流往来不息,沿墙停放的车马根本看不到尽头。李云萝携许沂进府,下人引路在檐下廊前所遇宾客皆不相识,且来客衣冠楚楚,一眼望去即知出身,她一个女子带着个半大孩子在人群中尤其显得突兀。
哪知到了夏晴房外,却不见人,只有侍女迎他们进去来,说:“夫人代大人在堂上会客,李夫人和小公子在此安坐,等一等罢。”
“怎么?”
几个侍女互相看看,也未刻意隐瞒:“大人旧伤发作,病了几日了。”
“哦……”李云萝点头,再问,“大夫来看过了?”
“大夫说是天气湿寒引得残毒发作,正好劝大人修养几日。”
李云萝就不多问赵昶病况,接过下人奉上的茶随手在案上抽过一卷书,许沂跟着也拿起一卷,侍女中一人笑道:“二位公子在后堂,还有其他客人的孩子,不如我领许公子也去罢。”
……
李云萝与许沂在赵府待到晚膳后方告返,回去后命人安顿好许沂,李云萝并不急着休息,倒是前去找许璟,到他房外却见漆黑一片,她有些诧异,遂问:“就睡了?”
“大人一直在何大人府上。”
“还没回来?”李云萝回头问跟在身后的侍女,不等她回话又岔开话题,转身往另一侧的房间走去,“算了,先回去罢。”
推开房门,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李云萝一闻那香气顿时颜色大变,急急退了几步,她席间喝了几杯,一下没站稳,踉跄几下,却摔开侍女伸过来扶她的手,站直后厉声问:“晴翠人呢?”
几个侍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面面相觑又不敢轻易答话,终有一人咛嚅开口:“夫人出门前吩咐晴翠姐姐出门买墨,她还没回来。”
李云萝这时脸上血色尽失,用绢帕掩住口鼻示意他人把房门合上,自己则躲得远远的。几个侍女这才知道今日晴翠不在,她们一时不查选错了熏香。
手忙脚乱关上门,正要认错,偏巧晴翠回来,闻到院子里稀薄的香气,神色一慌,急忙赶到李云萝身边,先认错道:“是我出门忘了提醒,偏她们挑了这一种,要不先去别处坐坐,等味道散了再回来。”
见到晴翠,李云萝放下绢帕,问:“这是哪里来的?”
晴翠却也不知。侍女中有人答道:“夫人惯用的香我们不知放在哪里,这熏香是在库房拿的,先前大人惯用这中,我们只当……”
“夫人闻不得苏合香,大人已久不用了,平日燃的都是沉水,莫再混了。”晴翠扶住李云萝,稍稍提高声音,“开门开窗,让香味散了。”
李云萝对晴翠点点头,让她扶住,进到许璟房里,点起灯,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说:“我正好有事,就在这里等。”
晴翠把买来的墨拿给李云萝验看,李云萝没有心思,推到一边,让晴翠关紧门窗。晴翠依言一一做好,重又回到她身边,轻声说:“大人还在何大人府上,不知几时才回来。”
“他明日当值,不会太晚。”
“不如今夜就在这里歇下,明早再说也是一样。我看您也乏了……”
李云萝轻笑,手搭在晴翠肩上:“我去赵府也是为了你的事。等我今日把这事告诉他,也是时候办了。”
晴翠端水的手一抖,抬起头来:“我就留在您身边伺候您一辈子。”
“你不欠我什么,那几年若非你,我也绝无今天。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该吃的苦都吃遍……夏夫人也说,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早该嫁了,是我私心想你多陪我几年,才拖到如今。夏夫人为你挑的是她同族子弟,品貌皆无可挑剔,就是隔得远了,以后再见一面怕是难了。”
晴翠眼圈一红,头勾得极低,哑声说:“我欠您莫大恩情,不然,晴翠就客死异地了,哪里还有回来的一天。能照顾您一天,就是多还一份恩。您看,我要是走了,她们有些事情也不清楚,难免弄错,若像方才那样,到时候……到时候您又找谁呢……”说到最后她动起情来,眼泪夺眶而出。
李云萝只是笑,扶她坐到对面,说:“别哭,哪有这个时候哭的。何况你还没走呢。那些年的事不要再提,但我心里无时无刻不记得。”
晴翠抹干泪,站起来匆匆往外走:“我先去看看香味散了没有,她们或许也不记得生火……”
门一动,许璟推门而入。见到冲到门口的晴翠已是意外,待看清李云萝也在房内,他脚步一停,四处看看另一只脚才跟进来。许璟解下风褂,顺手递给晴翠,望着李云萝轻声问:“我见你那边门窗大开,出什么事了?”
54
许璟人虽进来,房门还是开着的,熏香的气味顺着风飘到室内,李云萝皱起了眉,但已无方才的失措,只淡淡回答:“房里错燃了苏合。”
反身合上门,许璟不便多问,只走过去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抚:“不急,味道散了就好。晴翠出去给你买墨,旁人不知根究,一时不查,下次不会了。”
他人一走近,酒味也跟过来。李云萝回过头,借着灯光看见许璟面色绯红,提起精神开口:“我今日喝得不少,不想你也喝多,才没留意一院的香味。”
“仲平说不醉不休,他倒是先醉,醉后琐碎说个不停……”许璟说到一半又停下,自嘲似的笑笑,“我也醉了,也说得远了。”
晴翠又给许璟奉上茶,然后拉开一线房门先出去。李云萝静静等他喝完一杯热茶,再开口道:“今日夏夫人同我说,她已为晴翠寻得合适人家,是她同族远亲,家世人品均是一时之选。”
“她在你身边多年,你又是主母,你定下就是。只是……”
“怎么?”察觉到许璟迟疑,李云萝心头一跳,追问出的话稍有变调。
许璟正视她,说的却是:“我记得夏家祖居国都,国都被焚后举族迁到蓬蓝郡,晴翠远嫁,你身边又少个说话的人。”
李云萝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她垂下眼,轻声说:“她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与亲人也无分别,回来后衣食起居种种细节确是她一直替我留意。但她也这么大了,即便我想留,也不能再留了……我当年在回来的路上就已想过,一定给她半生平安喜乐。若要太平一生,定不能留在雍京,如此想想,去蓬蓝也不算坏事。”
许璟沉默片刻,道:“你既然拿定主意,就这样罢。过几日开始着手,等到春末夏家就能来迎亲了。这几个月晴翠也好交待些她走之后旁人更需留意的。晴翠心细,这些事她自己也会记在心上。至于嫁妆,你自己做主。”
“知道了。”
这件事说定李云萝神色落寞,许璟无言叹了叹,引到别的话题上:“你几时回来的?”
“比你早到半个时辰。”李云萝知道许璟是在刻意找话说,也就顺着话继续说下去,“临走时去接沂儿,赵臻赵琰两个见到我就躲,想来是怕我就沂儿落水责备他们。”
许璟想到当时情景,他虽不在场,但赵臻赵琰的神情犹在眼前,不禁笑了起来:“我听仲平说回去之后这两个被夏夫人罚每天多写两百个字,恐怕也是领罚领怕了。”
被笑容感染,李云萝神态也轻松起来,跟着短短一笑,也说:“这事她也提了,正好磨磨心性。以前父亲门下弟子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