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可再供四十日。”
“嗯。”赵昶点头,看了看许璟与何戎,“你们且说说此役无功,下一步当如何?”
不意外赵昶有此一问,何戎率先答:“这几日我与子舒略有商议。眼下若再议攻伐,只有攻城一法。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与其强行攻城,不如先班师回朝,伐谋伐交为上。”
赵昶也不意外地笑笑,问许璟:“子舒你说呢?”
“仲平已然说了,大人还想问什么。”
“未出兵前你就反对,如今再加上子舒,定是要劝我退兵了。”
“刘劭郑迁出师不利,定会退而守城,安州彭州地域辽阔,又各自经营数代,将军若想逐一攻下,绝非一日之功。”
听着何戎的话,赵昶沉思良久,缓言:“兵贵胜,不贵久,是么。且让我再想想。想来你这几日也没合眼,我既醒了,你也缓一缓罢,时局非常,不要再病了。”
“(佳德)八年八月,劭与赵昶战于汶,无功而返,旋以忧病亡于军中。子松自立,率师还封乐。劭既亡,军中无所令者,郑迁与松宿隙,分兵与赵昶战于靖,大败而退,直至贵义。赵昶拔朔、宁台而返。”语见《平史鉴•;卷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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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德八年九月三日,赵昶全军拔营已毕,聚在宁台城外整装待发,但却被郑迁军中一名降卒拖延了半个时辰。
当时那人已有六七分醉意,走得踉跄,押送他的人等不及,干脆架着拖到赵昶马前,再猛一放手,眼看那人狠狠摔在地上后挣扎着爬起来,还没明白此时身在何处,索性又躺回去,倒在冰冷的地上口齿不清地继续嘀咕着。
挡在赵昶马前的一名亲兵看了一眼开口:“大军将行,这是做什么?军中饮酒先拖出去打三十军棍,还要送到将军这里来么?”
赵昶看罢那醉得人事不省的降卒,只是微微皱起了眉;拖那人来的几人既看清赵昶的神色,不敢迟疑,由其中一人上前道:“将军,那人不知从哪偷来的酒,喝得大醉后说到刘邵死因……小人们觉得事属非常,特拖他来向将军禀报……”
赵昶听完眉心蹙得更紧,冷冷向那睡在地上的人扫去,这目光把几名士卒吓了一跳,不自觉畏缩着后退,不小心踢到那人,那人吃痛清醒了两分,还是没明白是在哪里,粗着嗓子吼骂一声,这时赵昶转过脸轻声吩咐:“泼他一盆冷水,给他醒醒酒。”
自有人领命去做。在这空当,赵昶问押他来的士卒:“当时可有他人在?”
“他一人醉在外面,是小的几个巡查时经过才发现的。”
赵昶又去看身边的许璟与何戎,二人一个也在看着他,一个却盯住醉徒。他先抬手示意亲兵领那几名士卒到一旁交代完不可外传一类的话后遣走,再传令原地待命,这才回头朝许璟点了点头,许璟知道他的意思,走过来低声说:“你以为这话有几分可信?”
“醉后吐真言,无论他说什么,我们姑且听之。刘邵虽死,但刘松郑迁都还活着。”
九月清晨,一大盆冷水直浇下去,就是有十分醉也醒了。只听一声怪叫,那人猛地跳起来,浑浊的眼中总算有了几丝清楚,狐疑地瞄瞄赵昶,再瞄瞄把他团团围住的身着重甲的亲兵们,脑中一片空白,话也难说利落:“你们……你们要、要做什么……”
赵昶瞥了眼一旁的陆澎,陆澎会意,替他问:“适才你说知道刘邵死因,他并非因伤而死,是么?”
刘邵二字就像一记重锤砸在那人头上,混沌和刺痛交织之下,他似乎想起什么,哆嗦着惊惶地爬起来,直直看向问话的陆澎,用力地摇头:“大人在说什么,小人醉了,不明白大人说什么。”
“醉了么。”陆澎一笑,又板起脸,“饮酒又擅自离营,先拉出去打五十军棍再来答话。”
吓得瘫作一团,那人怯怯缩缩摇头,一面辩解:“小人糊涂了……不是酒,是……是,是……”一时想不到借口,是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
陆澎并不催促,指了指赵昶温言细语对那人道:“你知道这是谁么?这是赵大将军,你只管讲,之前饮酒离营这等小罪将军不会追究,并有重赏。这不是刘邵郑迁军中,你还怕他们做什么?”
那人伏在地上,抖得筛子一样,但头又抬起来,盯着陆澎的目光已有了微弱的期望。陆澎知他动心,更是不急,果然过不了多久,那人重重朝地面磕下头去,颤抖的声音除了恐惧还有近于急迫的热切:“回大人……侯爷,不不,刘邵,是刘松……”
赵昶本还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听到刘松的名字后神情一变看向那人;不止赵昶,听见这句话的那寥寥数人也都换了神色。惟有说话之人,因把刘松的名字说出来反倒像松了口气,话也流利多了,重复道:“刘邵不是病死的,而是刘松趁他身上有伤,伙同刘邵身边卫士,把他杀了……”
陆澎却摇头,漫不经心似吩咐左右:“他还醉着,再上一盆冷水,浇醒了。”
那人闻言死命磕头,连声道:“大人,小人现在可是一点没醉啊,方才所说句句是真。小人本是给刘邵手下大夫打杂的,一月前刘邵受伤归营小人就一直在他身边伺候。刘松每日都来劝刘邵出兵攻打赵大将军本营,但是刘邵一直不允。有几次两人吵得凶了,刘邵拔剑要砍刘松,还是大帐里的几个侍卫把他拉出去才了事……后有一日刘邵伤口裂开,偏伤药用尽,就命小人去拿药再去取酒,两地隔得远,又是晚上,稍稍耽误了时辰,我怕侯爷怪罪,就抄近路绕到大帐后面……还在奇怪守卫的人去了哪里……就从帐子里的人影看见,看见……看见几个人围着侯爷,影子乱糟糟的,我只觉得要出事,不敢说也不敢看,趁四下无人溜回伤病营。再一会儿,就听到中军帐那边乱作一团,说老侯爷去了……”
“你只看见人影,怎知是刘松?”
“我日日守在侯……刘邵身边,日日看刘松,也是看熟的,而且他髻上那根簪子和其他人都不同,听说是陛下赏的。再加上后来刘松自立,也听人说郑大人与他起了争执,郑大人说‘哪里论得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陆澎暗自观察赵昶的脸色,知他心里有数,便打断还要继续往下说的那人:“这事郑迁军中有议论么?”
“没有,只是几个大夫私底下说过,小人因怕刘松和郑迁知道那晚我在中军帐外,什么也不敢说……若不是今日,今日将军问起,小人是绝对不敢胡说的。”
赵昶忽然一笑,开口:“你叫什么,哪里人氏?”
他虽害怕,却不敢不答,语气中甚至还有不太明显的圆滑与讨好:“回将军的话,小人名叫张七,是安州泰郡黎牧人氏。”
“说话倒也清楚,先带下去换身干衣裳罢。”
张七被拉走之前有亲兵以目光请示赵昶,赵昶却在和许璟说话不曾留意。于是陆澎比了个手势,那亲兵点头,这才去了。
很快大军开拔,赵昶与许璟何戎三人在身旁亲兵卫队的着意护卫下,与其他人隔开一段距离,走出一段后,赵昶问:“你们以为呢?”
何戎说道:“刘邵确是死得蹊跷。郑迁与刘松虽不睦,但刘松忽然分兵回封乐,定是封乐有变,他不得不回去。”
“大人事先不是说姑且听之么,究竟真假,也不是一时听一人之言就能判知的。”许璟却是持不予评价的态度。
“人已死了……刘松,我倒真小觑了他。只当他是个人才,没想到他是这般人物。”
“将军,这就是放虎归山了啊。”何戎无奈笑道。
佳德八年十月,赵昶大军返回雍京,城门外百官亲迎,场面之胜犹胜数年前。还没到城外赵昶就自嘲:“没想到不胜还有这番排场。”
听得旁边诸人也笑,既已班师,纵然不是凯旋,也被当作凯旋而归,城外饮罢天子赐酒,一干人等照例在百官送迎下进宫面圣。
照例的嘉勉有加,奉上的报功表也是无不照准,之后更有盛宴以待。
宴上看不到丝毫阴霾,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笑闹之下的放肆也无人去管,留守在京的臣子纵有咂舌摇头的,也不会在此时宣之于言。
这般的喧天热闹之下,天子端着酒爵走到赵昶面前时,忽然问:“大将军,昨夜朕梦见皇姐,她问我刘松现在何处?朕说要等明日大将军回来才能得知。如今大将军回来了,也好告诉朕一声,若是今夜皇姐再入梦来问,朕也好有个交代。”
年轻的面庞上一片潮红,眼看是喝多了,略显潮湿的目光盯着赵昶一转不转,固执地非要个答案;持爵的手却不受控制,酒爵里的美酒撒出一些到发白的手上,却很快干了。赵昶于是起身,拜答:“臣无能,不能生擒刘松与公主同穴而葬,还请陛下再加宽限,稍假时日,臣一定竭力赴死以偿公主遗愿。”
“没死?”天子挑挑眉,“朕知道了,待皇姐再问,朕会告诉她。大将军辛苦,朕敬你一爵。”
“为陛下分忧除难,臣不敢言辛苦。”
赵昶单膝跪地接过酒饮了,天子又转向一旁的许璟,若无其事的声音在早就寂寂无声的大殿沉沉回荡:“许令也辛劳有加,再休息几日,照样回尚书台罢。朕替许卿家斟一盏酒,也算敬过。”
看着许璟喝完,天子满意地点头,转身大声道:“诸卿家尽兴,朕也乏了,先去一步。”说完在百官跪送之下步履踉跄而去。
天子既已离席,酒宴自然散了,百官各自离去。席间因不断有人向赵昶敬酒,赵昶有了三分醉意,与许璟并肩出了宫门,看见许家的马车,笑着对许璟说:“也好,回来了,陛下又准了你假,我们挑几日出门去吧。”
这时许家下人凑上前来朝二人见礼,见礼罢说:“大人,夫人与小公子现在大将军府上,您看是先回去,还是把夫人与公子一并接回来?”
许璟看看赵昶,遂答:“先去一趟大人府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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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此言赵昶眼中笑意盎然,叫住要早一步回去通报的下人叮嘱不要特意通报免得又是阖家迎接大张旗鼓,然后借着一点酒意,携住许璟一并上了自家马车。许璟喝得有些头昏脑热,一时忘了摔开,加之众人表情毫无异怪,也就随他上车,朝赵家去了。
赵昶业已吩咐不要声张,马车到达大将军府外时就真的无人专程迎接。看到赵昶从马车上下来,门里的下人无不吃惊,匆匆跑过来:“将军怎么也不让人通禀一声,夫人只当宫中赐宴您没这么早回来……小人这就去通报夫人。”
“不必了。”赵昶止住往门内跑的下人,“不必通禀夫人,我这就是要去见她。许夫人许公子也在是么?”
“上午到的,现在仍在。”
赵昶点头,挥手让那些人退下,就与许璟一并走入府内。将军府大而静,往来人等却不多,偶尔有几个人看见他们,也是惊异大于其他,只是呆呆看着二人走远。走了一程,已转到后院,酒力这时散了,赵昶忽然停下脚步,故作惊讶地开口:“啊呀,我倒忘了。”
果然一语说毕引得许璟也停下:“怎么了?”
他忽地一笑,趁四下无人凑近些:“刚才的事你还不曾答我。”
“什么事?”许璟原是要敷衍过去,但眼见赵昶不温不火只这么看着他,叹了口气,“再说罢,这事过几日再说。”
“再说就晚了。我原意是想回乡一趟,但看来是难了。我记得在河对岸有一片地,几年前建了处庄子,如今也应该成了。不如先去游猎,再到庄上住几日,忙中偷闲,也难得啊。”
可这话没得到任何回答,许璟又迈步向前走去。赵昶忙跟上,继续追问:“如何?”
“还有谁?”
“就你我二人”这话已到嘴边,但一想终究不妥,赵昶微笑着牵住许璟的手:“既然是游猎,人多些才好,明日我差人去问问,仲平,明举,修武,还有靖直,他们总少不了,你说呢?”
说完他觑觑许璟,许璟别过头对他淡淡一笑:“隔日再说细节罢。”
但言下之意赵昶已经听出,捏了捏许璟的手正要放开,但反被许璟拉住,他正诧异,手中忽然一热,温热的事物塞过来,也不知是被身边那人握在手里多久的。赵昶抓紧了,却不急着看,仅是笑着纳入袖中。接着两人若无其事,除了面上意义各不相同的笑,倒像是之前的事不曾发生一样。
沿着长廊走到后院一处,远远就听到有孩子的喧哗声,在夕阳中静谧的庭院里分外嘈杂。赵昶许璟对望片刻,均加快步伐往声音的源头去,但看清之后都是一愣,接着无声地笑出来。笑够了许璟身形一动,赵昶拉住他,愉悦的笑还浓:“孩子么,打就打了,拦什么,打够了,自然停了。我倒要看看能打到什么时候。”
然后站定和许璟一起朝院子一角打得不亦乐乎的三个孩子看去。就见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像一只只灰扑扑的小狗,手脚并用滚作一团,也看不出个形势,头发是早就散了,小脸上蹭得脏兮兮的,把原来的肤色遮得几乎看不到,身上的锦衣也皱得不成样子,有一个的袖口还被撕开一条偌长的口子。眼看着其中一个才推开坐到身上要打的,另一个又扑过来咬他的手,可惜没咬到反被踢开,尘飞土扬,无论守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的几个下人怎么劝怎么也拉不开。
赵昶不由笑出声来,孩子无暇觉察,但那几个下人却听见了,看见是赵昶在那里,吓得魂飞魄散,说什么也要硬把几个孩子拉开,并劝道:“公子,再打不得了,将军回来了,再打下去,小人们被扒皮倒罢,若是几位公子挨罚,又惹得夫人伤心,这可怎么好啊。”
赵臻听到这句还真的停下手,不料立刻赵琰一拳挥过去正打在颊上,赵臻气急,二话不说又动起手来,许沂却四下看看,待看到右手边那道长廊下的两个人,呆了一呆,任着拳头招呼到身上也忘了还手。
赵琰怪异地也往那个方向看去,夕阳余晖在那二人身上逗留不去,为他们的朝服渲上瑰丽的色泽,腰间的玉饰亮而不耀,华彩流转,剑柄上的饰物却折出夕阳最后的亮光,逼人得很,在这样多的色彩之下,两个人就像沐浴在五彩光辉之下,神色反而模糊了。赵琰犹豫地右看看,那些下人战战兢兢的神色,许沂的迷惑与陌生那么清晰,而身边是大哥的低呼:“糟糕,爹爹与许叔叔都在。”
他蓦地明白过来,推一把赵臻,顿时忘了前嫌,欢呼着朝廊上两人跑去,跑了几步赵琰停下,对着还是懵懂迷惑的许沂喊:“啊呀,你爹爹也回来了,还站着做什么。”
许沂一颤,费力地再此辨认,竟还是不敢认,赵琰笑了:“你莫不是不曾见过?”
这句话在他心头一刺,他还真不曾见过着朝服的父亲,但孩子心性下争强好胜一面出来,也朝着许璟去了。
看着孩子向自己跑来,赵昶倒板起脸。赵臻跑近了看见父亲这样神色,先怯了三分,跪下磕了个头,可是赵昶不叫他起来,他顿时没了精神,耷拉着脑袋跪着,眼睛却忍不住瞟向许璟探看他的神色。后面两个人很快也到,就在许沂稍稍畏缩之时,赵琰却笑嘻嘻给赵昶磕了个头,就爬起来向许璟问安,丝毫不担心即将出现的惩罚。
面对着孩子污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脸,赵昶还是沉着脸,用并不高的声音道:“兄友弟悌,你们学得好。”
赵臻立刻抖了一下,正缠着许璟说笑的赵琰听到这一句,也不免害怕,就势跪下去,手还拉许璟。
这时许沂终于认定许璟就是自己数月未见的父亲,拍拍身上的灰,规规矩矩地向许璟请安。许璟对许沂报以一笑,看见地上另两个蔫了的孩子,笑容没藏住,又被赵琰看在眼里,眼睛顿时亮了;赵昶也是看得一清二楚,跟着笑了,笑骂道:“家里还有客人在,规矩去了哪里。”但语气并不严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