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在出这乱世周旋翻腾。人生既短,何处不是一生?譬如你与文允,即使生在这乱世,也未必非得出世,也可从容了却此生,可你们却……天下势,有破有立,即便你我有生之年亲见这河山由破而立,若干年后,想必也有他人站在雍城废墟之上做你我今日之言。你可想过?”
赵昶说话时许璟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天边几片晚霞,霞光点点,映得他眸色转作浅浅琥珀之色,好像一切情绪也被隔挡开。他转过头,晚晖从赵昶身后斜斜打来,使得他的脸有一半笼在阴影之下,于是眼睛愈衬出灼灼光芒。许璟忽然想起若干年前一夜何戎也有类似言语,只是当时许琏尚在,一切还远未走到这么远。
许璟的声音沉下去:“人生如寄,但其中甘苦,他人又怎能知晓。事到如今,你何必再问这个?从当初一路走来,我可曾回头,又怎能回头?”
赵昶浑身一颤,回首望去,是山川千里,是天地无尽,他再次紧紧握住许璟的手,几乎一字一句在问:“子舒,人世不过百年,即便真有万世之治,也非你我所能亲历。但你看这江山之美……只愿你我能一同收拾这破碎山河,相携相持,至死方休。我不求万世,只求一世之后,再看这河山,已是满目锦绣……而你我……”
他心潮激涌,一番话罕见地说得磕磕蹒蹒,许璟只是静静地听,直到他说到说不下去,才接过他的话:“至于你我……既然你已说人世不过百年……”
停顿一下,抽出被赵昶握住的双手,还不等赵昶反应,许璟拥住他,声音里似乎有笑意:“既如此,何必那般刻意,处处与彼此过不去?”
他说得也轻,但传到赵昶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不知所措僵了半天,直到许璟放开手走远才猛然惊醒,跟上去,看看许璟,略略踌躇之后,说出的却是:“是回去的时候了。”
不料回去的路程并不顺利,过了个三岔路口,走出几里,才发觉似乎不对,但又都不能确定。二人互相看了看彼此,在那废墟上一番言语之后,两人好像再不会开口,于是还是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又走出几里,终于确定有误——
这时二人已走到湖堤之上。左手边是郁郁良田,田中还有辛勤未归的农人;牧童骑牛漫步于田埂之上,清越的牧笛声悠悠;浣衣归来的妇人三五成群,说笑声从河堤这头直传到那头;孩童嬉戏,笑闹着奔过田地;村舍则在田地尽头,淡色的炊烟直上云霄。湖堤右手,就是平阔的湖面,渔船大多停在湖岸,其余数只在那湖上也几不可见。一轮落日就在湖的尽头,已有小半沉入水中,水天一色,半边波纹瑟瑟,浮光跃金;另一半水波不兴,倒映出一带胭脂色的斜阳。当是时湖心处隐隐传来渔歌,与另一边的牧笛遥相呼应,相映成趣。这样看去,全无多年乱世的阴霾及大战在即的沉重,有的,只是仿若天下太平岁月静好的无限悠然。
39
待向旁人问明归路回到军营,已经几个时辰之后的事。随着离营愈近,二人脸上的愉悦亦在思索回营应对的言语时逐渐被沉凝所替代。
眼看再一弯就能看见军营,赵昶打起精神笑道:“此事责任在我,回去之后由他们说,你们不开口也就是了。”
许璟抬头看看天色,天幕之东挂着新月一丝,西面则剩下最后一抹紫色残光。他收回目光后徐徐开口:“我也失职。”
话音方落手被握住,赵昶的笑映入眼中:“不说这个。现在还不在军营,我们不说这个。先前问路时我在想,若是能在那里住上几日诸事不管不问才好。”
许璟听后淡淡一笑,一面摇头:“太奢侈了。这事说说也罢,真摆在眼前,你就未必会去做了。”
“一个人住或许耐不得,但若有人陪着,闲谈下棋,探寻风物,吟赏烟霞,就此终老也未可说。”赵昶看着远方,笑容越发深了。
不料许璟听后笑得更厉害,却不再说话,只是连连摆手;赵昶心知他不信,也不多加解释,仅仅说:“战事一了,我想回乡一趟,祖宅幽清,一道去么?”
“哪来的假?”
“总会有的。如何?”
赵昶追问得紧,可许璟忽然转过脸去。赵昶正诧异,又忽地明白过来,笑了笑也就不曾再问。此时道路一转,军营已在远远的前方,于是二人神情皆是一凛,几乎是立刻放开交握在一起的手,深深对望一眼,就二话不说快马加鞭向前驰去。
辕门外赵昶的幕僚大多齐聚,见二人近来纷纷止住低语,沉默地注视着赵昶和许璟在辕门前下马,由君曹牵走马匹,再向等候多时的人群走来。
赵昶的目光扫过神情严肃的一干幕僚,清了清嗓子后开口道:“我与许令一同探看周边地势,途中迷路,这才回来迟了。”
沉默的人群有了轻微声响,中人一人扬声说:“将军也乏了,还是更去更衣用膳为佳。”
这便是为彼此找了台阶。赵昶听后再往人群中搜寻,并没有何戎的声音,因问道:“仲平呢?”
“何大人在中军帐等将军。”
赵昶点头,又偏向许璟说:“今日你也辛苦,晚些时候中军帐再见罢。”
于是赵昶在一群人簇拥之下离开。许璟静静目送他离开,亦回营帐沐浴更衣,打理齐整后才不及不徐朝中军帐而去。
甫进帐,就感到有暗流汹涌,帐内人并不多,但几乎无人不神色凝重,一个两个端坐着,目光齐刷刷看向刚进来的许璟。赵昶看样子也是刚到不久,但神色严峻,见许璟进来勉强压住声音中的火气:“子舒来了么,坐吧。”
许璟环顾四周,看见何戎正埋头写着什么,像是丝毫未被这诡异的气氛影响,而他身边又恰有空位,于是他走过去坐下,何戎这才抬起头,看着许璟,语调轻松地说:“来得正好,那地图我下午仔细看了,有几处有些疑议……”
他这一开口,大帐里的压抑顿时不那么重了。许璟正要答话,又被他抢过话去:“不急,先用膳吧,稍后再慢慢说。”
一顿饭吃得倒不那么死寂,或许是因为何戎方才的言语,席间诸人开始低声交谈,话题不离战局军务国政,总之待残席撤下,众人神态皆已转为宽泛。许璟坐在下首,感到赵昶赞许的目光投向何戎,也朝何戎看去,不料何戎也在看他,两人笑了笑,彼此心知肚明。
用过晚膳后中军帐内照例只剩下几个赵昶的心腹,或是三三两两围坐低语,或是独据一处埋头文件,一切均与许璟初到那晚无异。
何戎把岚郡地图铺开,又找出一份其他州郡的作为比对,向许璟指点着有疑议之处。两人商讨不休,恰好赵昶手边无事,静静走到他们身边,听了一会儿,听见许璟有意修订,也没插话,把笔蘸了墨递到许璟手中。
许璟一直背对着他,是故那支笔递上前时不免一惊,扭头去看,见是赵昶对他一笑,接过笔把那处纰漏改了。正在此时,一个人影在帐外晃过,立刻有人跟出去,很快再进来时面有喜色,对赵昶轻轻说了句什么,而赵昶听后,眉一扬,当下转对何戎说:“刘劭与郑迁兵分二路而来。”
虽说赵昶只是说给何戎听,但帐内其余诸人此时也已听清,短暂的沉默后,议论声顿起。赵昶却仿若未闻,径直走到挂在帅位后的那张地图后,仔仔细细凝视良久,终于伸出手,在其上某点按了一按。
许璟于是问何戎:“离间?”
何戎点头:“此计无奇,惟对刘劭格外起效。终于不枉这几年光阴。”
听何戎语气,许璟便知此计是早就设下,多年经营终有今日。又问:“刘劭素来多疑,大战在前,分兵前行绝非佳计,是谁人能说动他?”
何戎报以神秘一笑,用手指在案面写了几个人名,写出第一个名字时许璟并无异状,越往后写,许璟的身影越发诧异,待何戎写完,方倒吸一口凉气,轻轻叹问:“几时的事?”
“几年前已开始。此事绝非一朝一夕,刘劭根基极深,再加上郑迁,还有富甲天下的彭州,如若不未雨绸缪,这仗,也就不必打了。”
许璟听完没多说什么,重又点头,把心思放回那才开始修订的地图上。与何戎一道改罢几处,赵昶的声音传来:“文允,你……”
两人猛的抬头,声音亦猛的收住,可话既出口,已然晚了。
赵昶僵着,似乎还是不曾明白自己为何会叫错,中军帐里灯火通明,也没有累到神志不清,偏偏略一分神,好像就看见许琏还是坐在惯坐的位置上……
他又见不远处的两个人在听见那句话后不约而同地勾了勾嘴角,似乎是想表示自己听见,然后便迅速低下头去,若无其事一般。只是在随后的交谈中竭力避免与对方目光交接。赵昶暗暗叹了口气,再不忍看,重重坐回去,再一次走了神,眼前景象全成了耀眼的白光,思绪一飘,就是四荒八极。
“将军。”
一瞬工夫,赵昶又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何戎。他才要说话,却瞥见许璟的位子空了,顿时眉头一皱,问:“人呢?”
烛火下何戎脸色发白,说:“图已改好,子舒刚刚离开。”
赵昶遣走中军帐内的幕僚追出去,距许璟离开已过了些时候。他先是去许璟的营帐,却被告知许璟并未回来,稍后在营中转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人影。赵昶想到许璟当时的神情,心中不安越扩越大,又到军营外问驻守的兵士夜里可有人出营,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竟又绕着军营四下找寻,总想着要找到许璟。
这一夜格外闷热,到了这深夜依然一丝风没有,月亮隐了起来,夏虫的鸣叫显得异常的高。赵昶四处寻不到许璟,走着走着,又来到许璟营帐之前。可这次看见帐内亮了灯,他目光一亮,迎着灯光走过去,途中被亲兵拦住也不恼,问:“可是许令回来了?”
“是。”
赵昶挥挥手示意侍卫退开,然后挑开帐帘进去,果见许璟坐在灯光之下。他轻轻叫了一声,却无回音;于是提高声音再叫,这次许璟听见,转过目光,眼中茫茫然,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这样的目光让赵昶没来由的心惊,上前一步又猛然收住,看着许璟的目光逐渐回复清亮,他自嘲一笑,问:“我与文允这样像么,难得大人也会认错。”
这样的笑比方才的失神更加让赵昶无奈,犹豫着靠近,哑声问:“你去哪里了?”
狂风忽起,风掀开帘子和着沙一起吹进来,吹灭案上的灯,帐内蓦地一片漆黑,就只能听见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也不知过去多久,许璟道:“怕是有暴雨。”说完摸索着要点灯。
另一边,赵昶循着衣衫擦动声靠过去,虽然看不见,还是能感到那人近在咫尺,他伸出手,灯在同时被点亮,这才发觉,原来比想象中还要近,气息彼此缭绕,能看得见对方眼中无言的自己。
天际的雷声渐逼渐近,帐外间或有白光裂过。许璟看见赵昶眼中劈出一丝光亮,像黎明前的第一缕晨光,他还来不及说话,赵昶忽地搂住他,说:“我不曾认错,只是那一刻,真是觉得文允就在那里……”
一声炸雷,暴雨倾盆而下,才亮起的烛火,再次熄了。
40
天亮起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全停,淅淅沥沥若有若无。赵昶一醒,照例先去摸枕边的剑,才感觉到一夜大雨带来的几分凉意,伸出去的手就蹭上身边另一人的头发,于是想起,原来并不在自己的营帐中。
四下还暗,只有进门处透进微弱的白光,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辰,极静,清冷的寒意直漫进帐内。
赵昶支起身子,借着微薄的晨光竭力看清许璟,可暗中几乎看不见什么,只能勉强看见浅色中衣下的轮廓,又凭着呼吸声辨出他还在睡。
尽管什么都看不真切,赵昶却没有重新躺下,极有耐心地等着天色一点点转亮,亮到看见更漏上的时刻,亮到看清许璟的脸。
睡中的人此时分外安静,头发的水汽尚未干透,显出湿润的光泽;赵昶忍不住拨了拨许璟的发,不刚刚触上,许璟眉头一紧翻了个身,也就在此时,赵昶听出气息的异常,忍住笑靠过去,问:“几时醒的?”
却不见回音。
两人间只隔着薄薄的衣衫,肢体的僵硬根本藏不住,没过多久,赵昶就见许璟坐起来,目光清澈没有丝毫睡意,轻声说:“我只当你已经走了。”说完就撇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更漏。
赵昶一愣,忽然揽定许璟的肩,往下一按,两个人重重倒回榻上,赵昶一只手臂压在许璟胸口,不让他起来,说道:“还早,再睡一会儿。”
许璟摇头,赵昶却不理会,转过身搂住他,压低声音又道:“的确还早,你若睡不着,不如同我说说话罢。”
温热的鼻息喷在颈上,许璟嘴角一动,道:“说什么。”
赵昶思索片刻,话端万千,却似乎又找不到合适的,恰好摸到许璟背上那道伤痕,心口一紧,问道:“下雨时可会隐隐作痛?”
“什么?”
“这里。”
稍微放松手臂的力量,拉开彼此的距离,手沿着许璟的脊背滑下来,即使隔了一层,背上那道一尺来长的伤疤还是十分清晰,最后,赵昶的手停在那疤痕上,轻言:“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消。”
“伤得也不重,你若不说,我都不记得了。”许璟不在意地一笑,“当年的意气之勇,若是放到如今,说不定就是另一番光景。”
“当年你的信送到,真是在我意料之外,若不是你,雍京现在会是如何模样,我真不知道。”
“国都的大火,你我都看到了,如此景象一生一次足矣。何况我带剑闯宫,也是情势艰险下的无奈之举,陛下在宫中生死未卜,城中乱成一片,修武的援兵尚未到,根本不容我多想。”
这说的是佳德五年雍京的叛乱。赵昶静静听完,不曾插话,仅仅俯下身在那旧伤处落下个吻,许璟浑身一颤,想也没想反身去推,结果却使两人靠得更紧了。
靠在一起,格外温暖,情起意动之际,许璟的手也划过昨夜所见的赵昶身上各处伤痕,一一触过,并说:“倒是你……”
话才开头就停住,手被赵昶握住,贴在脸上。只听赵昶说:“那一剑劈下来后,你在想什么?”
“早不记得了。”
赵昶叹气,下巴磕在许璟肩上,又像是在对许璟耳语又像自言自语:“这几年戎马峥嵘,不只一次身临险境,有数次真是觉得绝无生路……最近的一次,就是几个月前……那是韩曲的爱妾,当年他临死,求我留他一条根脉,我命人用路边的尸体换走那个女子,不想几年之后,竟被她混入府中……可惜她当场死了,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男是女。”
“你若知道了,会如何?”
赵昶看着许璟,反问:“你以为我会如何?”
“我不知韩曲还有后人存世。”
赵昶苦笑:“也就只此一次了。一念之仁……不过也算有惊无险,生死关头还不是熬过来了。”
“如此说来,行凶时所用的匕首渍了剧毒?”
“她既决心杀我,自然准备周全。何况,”赵昶又笑,“希望我死的远不只她一人。”
许璟没开口,赵昶觉得冷似的揽住他,思绪飘得远了:“你知道么,死生旋踵之际,除了冷,眼前闪过的全是些琐碎的无干紧要的小事,儿时用过的砚,家中窗下种的梅花,看过的书,打猎时与人争先,第一次到国都所见所闻……平日时时在心的那时倒全想不起,一些本以为忘了的却统统冒出来。”
他说得很慢,眼光望着别处,许璟只是听,好像也陷入往事之中。赵昶说完两个人很久都没作声,末了还是许璟打破沉寂说道:“阿连病中那段时日,到最后,只要他醒着,也是在说旧事。那时也不觉得,原来是这个缘故。”
赵昶看他脸色平和,于是接过话:“你们之间亲厚,倒比亲生兄弟还要亲些。”
许璟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甚至微微笑了:“不要说你,有的时候我都觉得阿连还在,就坐在那里,昨晚听见那一声,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