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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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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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去何戎家饮酒赏雪。 
大夫进去不久,晴翠就哭着跑出来,怕哭出声音,死死捂住嘴跑远了靠在墙边,抖得像深秋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接着李云萝出来,到许璟身边说:“大夫正在开药,不进去吗?” 
“要进去的。” 
还没到门口何戎也出来了,先朝东边走,看到许璟迎面走来就掉头换了个方向疾步往西,也不知究竟要去哪里。 
最后出来的是大夫,在门口把药方交给李云萝,对许璟说:“按药方调理,先过了冬天吧。药与治许大人旧疾的药性子相克,那药得停。切切不能再咳,屋子时刻要暖……养病最忌劳心,许大人手头所有事物,恐怕都得停下……” 
大夫一直在说,说到最后许璟已经什么都听不清,拍了拍李云萝的肩,离开大夫走到屋内,屋子里热得像夏天,许琏正躺着,见到许璟后微笑,就是说不出话,后来药端上来喝下去,适才金纸一般的脸上方见一丝血色,等到屋子里只剩他们兄弟二人,许琏笑意深一些,开口道:“这倒好,平白得来一冬的假。” 
“确实不错。”许璟也在微笑。 
许琏这时却敛起笑,盯着窗前瓶内一枝梅花静静说:“那口血一吐,我就明白了。阿兄你听我说完。这病根或许早落下,只是一直是寒症发作得多,家人和大夫都没注意。近来总是乏,我只当是事多累了,没往他处想,如今一想,再清楚不过。” 
他说几句,歇一会儿,不长的话说了很久才完,说完后许璟却不接话,垂头似乎在想事。许琏又笑笑,继续说:“才见半壁太平,实在不甘哪,上苍实在薄待我。” 
“你想多了,” 许璟轻轻说,“大夫不是说了么,过了这冬自然好了。你也说你觉得乏,调养一段时日就是。” 
“是么,阿兄,你做什么不敢看我?” 
“胡说。”许璟这时才看着许琏,温声问他,“今年我们回去过年吧,正好云萝也该回去一趟。” 
许琏目光有些迷离,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年了,七年,还是八年……上次回去,还是与阿兄一道去闻郡前吧,也不晓得家里变了多少。” 
“回去了不就知道了,就这么定下吧。” 
“好。” 
一番交谈好像耗尽许琏所有的精神,允诺后闭上眼睛,眼看就是要睡,许璟就再不说话守着他,观察屋中摆设时看见合着的门上映着人影,当是何戎,门拉开看了眼淡淡招呼:“大人何时到的?” 
许琏感觉到门口吹来的凉风,从半睡中醒来,见到来人是赵昶黯淡的双目蓦然一亮,费力坐起来:“将军来得正好,我还有事禀告。” 
赵昶先前眼见许琏吐血,这时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劳神,说:“我只来探病,不谈公务。文允有什么话过几日再说,我过几日再来就是。” 
许琏撑坐起来,尽力让声音大到能让站在门口的赵昶听见:“眼下军情紧急,局势一日三变,既然此刻我还知形势,怎能不告知将军。” 
他本力竭,但专注之下无形中整个人散发出惊人的光彩,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到其他二人耳中:“生死原本天定,但胜负却在人为,将军,还请听我一言。” 
赵昶还在犹豫,身边的许璟幽幽道一声“事关机密”退了出去,赵昶便走到近前,许琏一笑:“今日不说,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 
足足一个时辰,赵昶出来,发觉等在门口的许璟脸色不好,叹息:“你脸色不好,好好保重才是。” 
“文允同大人说完了?” 
“嗯,不仅言战事,还提了其他。我让他安心调养,若只是心脉衰竭,还是能调养得好的。” 
话说出来许璟凄然苦笑,却不说破,向赵昶道谢:“有劳大人挂怀。” 
“这话生分,文允在我身旁近十年,大小阵仗始终在侧……也罢,不提这个,我尚有军务待理,先告辞了。” 
“多谢大人探望。” 
赵昶无奈地看着许璟,耳语般叮嘱:“你要保重。”得到许璟点头,这才去了。 
自那日起许琏开始在家中养病,说是养病,实以昏睡居多,心脉衰竭,开的药里又有安神之物,就整日整日的睡,连醒着都是恹恹欲睡的神色。何戎曾在他清醒时前来探望,许琏却不肯见,任凭何戎隔着门说尽一切就是不理,后来竟又睡过去,再醒时二人吵了一架,因无他人在,也不晓得争执因何而起,总之最后何戎黯然而去,许琏寒症发作,咳了一夜,病情加重不少。 
那场争执后何戎再登门都是在许琏睡着以后,常常是守上一两个时辰又赶回大将军府。许璟问过许琏争执的起因,许琏那日精神还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到问题沉默良久,方答:“少说一句,他就少记住一句。若我真有什么,凡是我的东西,一样都不给他,无论是什么,阿兄自行处置就好。” 
接着他颤抖,许璟揽住他的肩,许琏靠在许璟身上,说:“阿兄,我不想死。” 
许璟心中大惊,故作严肃地呵斥,严肃的语气遮不住惶恐,有所觉察的许琏用冷冰冰的手攀住许璟,说:“过些时日动身吧,不然年前就到不了家了。” 
仅此一句,许琏再不在任何人面前提生死,许璟为让他安心,让人陆续准备行装,就在一切妥当之时,许琏的病毫无预兆地加重,一直昏睡,隔好几天才醒上一醒,纵然用尽最好的药在许琏身上,也是石沉大海。 
眼看就是一年的最后一月,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可是许府中,却已无人有心思赏雪了。
31
    “这雪下了好些天了吧。” 
李云萝站在廊下,问随侍身旁的晴翠。小丫头神不守舍,明白李云萝在说什么,问句已经问出许久,仓促中答话更见慌乱: 
“……啊……,回夫人,第三天了。” 
厚厚的雪积在院子里,一丝踏扫的痕迹也没有,目光及处银装素裹,甚是风雅。李云萝指着碎绢般的大雪,目中可见追抚之色:“往年遇见这样的大雪,父亲总是要约三五好友,在家中的凉亭以雪为题赋诗饮酒。开宴必用夜光杯,到了夜里雪光映上夜光杯,光彩莹莹,犹比美玉。” 
“夜光杯?枝棱山就产夜光石……” 
说到枝棱山已然悔了,硬生生收住,晴翠小心地觑觑李云萝,看她如何反应——枝棱山处是胡族与平朝疆域的天然屏障,平朝流放之人,大多送至枝棱山下为役。其地与胡族毗邻,常有劳役者被掳去胡族为奴之事。 
李云萝不介意似的微微笑了,说:“夜光杯本不算珍贵,只是打磨费时,也就成了稀罕物。晴翠,你可知,当年父亲枉死,我全族流放到枝棱山下。若非……已不知磨出多少只酒杯了。” 
晴翠跟在她身边六七年,对李云萝的脾气就算不能全知也是了解得十之八九,听她这样的口气神态惶恐益盛,作势要跪:“夫人,晴翠说错话了,夫人勿怪……” 
李云萝伸手一托,没托住就由她先跪了一会儿,才说:“你没说错什么,想起罢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十指纤白,没有沾上丝毫风霜;然后她拉起吓得不轻的晴翠,还是微笑道:“好了,我还要问你,该给三公子预备的,都预备下了吗?” 
晴翠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答话:“按您的吩咐,许安已经瞒着大人都给备好了。” 
“那就好,也省得临来仓促。”李云萝颇为满意地显露出赞许之意,“或许就在这几日,但还是要留心瞒住他。他公务繁多,能少操一分心是一分,晓得了吗?” 
“可是夫人……” 
“怎么了?” 
晴翠眼角泛红,摇着头没问出口。李云萝看了一眼,搭住她肩膀淡漠说:“人命系于天,与其抱着无谓的希望,不如把后事早些准备妥当。” 
“是……” 
这时许安快步而来,月余来始终愁云满布的脸上竟然带着微弱的喜意,见到李云萝后脚步轻快地过来,边行礼边说:“夫人,三公子醒了,精神也见好,说是要见二公子。” 
复杂的神色一闪而消,李云萝沉默片刻,道:“那就快去尚书台请大人回来。三公子还说了什么?” 
“说想梳洗更衣,到屋外赏雪。夫人,曾大夫开的方终于见效了,三公子比前头好多了,也愿意说话了。”许安越说越欣喜,激动中语调都变了。 
“一切由他的意。先把熬好的参汤送去,再去一趟大将军府,把何大人也请来。快去。见到大人只说三公子精神分外好,要见他,知道么?” 
“是。” 
…… 
杜淮自鸿恩殿中面圣出来,看时候还早,特意绕路到尚书台探望许璟。见到许璟后大吃一惊,上次见面是去许家探病时,那时许璟虽消瘦不少但神情犹健,相隔半月再见,却已经完全是身心俱疲的模样。心酸油然而生,面上却挂上笑,杜淮扬声唤回奋笔疾书的许璟:“你这里怎么这样冷,没生火么?” 
许璟手一抖,险些握不住笔,看见来客是杜淮,打起精神道:“靖直怎会在此,进来坐吧。” 
他暂时放下手中事物,踱到屋角把不知何时熄灭的火炉重又点上,又从尚有余温的陶壶中倒了杯茶给杜淮。杜淮接过,落座后说:“刚从鸿恩殿出来,顺路来看看你。这才几日,怎么瘦成这样,精神也不好。” 
许璟揉揉额角,不以为意:“年底诸事汇于一端,你又不是不知。瘦是没有,精神也还好。” 
话虽如此,但眼底倦怠根本掩盖不了,杜淮不忍多在此事多加纠缠,便说道:“适才觐见时,正遇见刘松从鸿恩殿中出来。” 
“是么。”许璟并不意外,“都殷的动作已经传到京中,陛下自是要召他问个清楚……何况较之将军,陛下怕是更愿信刘家父子。庆宥年间刘邵起义兵,也曾博得佳名,如今再兴出师勤王之举,也不知陛下做何决断。” 
“那将军定已准备周全。” 
“也不是一二日了。” 
杜淮不免鼓舞,握拳道:“若平刘邵,大势定矣。” 
许璟苦笑,欲抒发己见时一内侍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说完后许璟对杜淮道:“今日恐怕得失陪了。” 
“文允他……” 
许璟脸色稍霁,眼中升起期冀的光彩:“醒了,听家人说精神也好得多。” 
“是么,那再好不过。我本是顺路来探你,既然你也要出宫,正好同行一程。” 
许璟二话不说披上风褂出门,雪正下得大,飘飘扬扬如絮如蝶,顺着风一片片砸在疾步而行的许璟身上。跟在他身后的杜淮不慎被雪迷住眼,等再能看清一身黛青的许璟已成了远方一个小小的点,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最终消失在杜淮视线之内。 
在家门口看见翘首以待的许安看见许璟所乘的马车,三步并作两迎上去:“二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许璟蓦地一惊:“怎么,不是说好些了吗?” 
“是好些,您别急……” 
许璟话没听完就朝许琏住处跑,一路似乎有人对他在说什么,可是统统听不见也无心听,一步不停地赶到,进门后热气药香扑面而来,以致他的眼有一瞬的模糊,雾气散去后,他定住脚步,看见许琏绾好发依在榻上,穿着浅灰的袍子,目中光华流转,眼角眉梢都是笑,若不细看,仿佛虚弱和憔悴从未存在。 
“阿兄。” 
许琏扬手,许璟几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一时没动,直到许琏笑出声才恍惚走近,犹不确定地开口:“阿连?” 
许琏笑道:“睡够了,就醒了。忽然想见阿兄,不曾想阿兄真的回来。” 
啪一声门响,何戎闯进来,见许琏精神尚佳地坐着也是如许璟一样愣住,钉在门边既不言语,也不走动;许琏先是忡怔,下意识地转开目光,但很快转回到何戎身上,道:“怎么一身的雪,你……” 
何戎抢到许琏身边,重重跪在榻前搂住他的腰,什么也不说,只是死死抱住。 
许琏拍掉何戎肩上的残雪,手指插进他发里,半是无奈地低语:“头发里也有雪。” 
然后对许璟坦然微笑:“看来要要把他打发走,才能与你商议回去的事,希望还能赶得上在年前回去。阿兄,替我弹支曲子好不好。” 
“想听哪支?” 
“春宴那晚我弹给阿兄听的那支就好,”许琏又一笑,“再难阿兄也弹不来了。” 
许璟莫可奈何地点头:“你既知我不善于此,又何必强人所难。” 
话虽如此,心中还是报着无可抑制的期望和喜悦走到外室,自琴匣中端出琴,放在案上,抚去琴弦上薄薄的灰,许璟提高声音对内室的许琏道:“若是错了……” 
“我定不出声就是。” 
说完许琏脸色巨变,再撑不住滑在地上,却一把掩住张皇欲语的何戎的口,气若游丝地道:“不要喊。” 
“你……” 
琴声响起,最初几声略有些磕磕碰碰,后来好些,许琏闭上眼,靠在何戎胸前道:“不要说,阿兄还不知道……” 
何戎此时也镇静下来,搂牢许琏,轻声说:“不说。你若是困就再睡一会儿,醒来后我也同你们一道回扶央,这支曲子回去我弹给你听。” 
说完低头看着许琏,目光中大有宠溺之色;只是许琏再看不见,复又昏沉起来,昏沉中合目养神,听何戎这样说笑了下:“阿兄生性倔,认定之事再难回头,将来若他与将军起争执,无论如何,记得劝他。如今天下大半已太平,有将军在,形势只会愈好……若有争执,劝他回扶央,著书立说,开塾授课,那才是许家人……名利权势,阿兄虽不放在心上,他人却未必不是心之所向。” 
何戎一面听一面点头,同时却感觉到握住的手渐渐转凉,他笑容僵在脸上,内心则惶恐无状,一直强撑的若无其事再难装下去;许琏似乎心有所感,费力地睁眼看着他,示意他低下头。等何戎依言照办,对他耳语:“当年你我约定,待世道太平,一齐策马看遍天下河山,再不理谋略杀戮之事……你记得,天下太平后,定要游遍山川,也了却这番心愿……。” 
“好。”何戎也闭上眼,捏了捏许琏的手。 
许琏朝他胸口靠近些,感到何戎的头正埋在自己颈间,温热的湿意一滴滴温暖起僵硬冰冷的颈项,他再不理会心口开始出现的麻痹:“从小,阿兄的琴就没弹好过……他也有做不好的事……” 
许璟在外室,听见内室的两人低语,却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许琏的琴良久不用,琴弦干涩,那支扶央曲谣弹到小半十指已经伤痕累累,借着血琴弦顺些,自己也弹得渐入佳境;那琴声传到许琏耳中,他想笑,却已无力扯动嘴角一丝,欲语,声音低至连何戎都难听清:“这一手又错了……” 
许璟觉察出错,下意识地要改,不知为何一阵心慌,手上劲道加上,只听如裂帛般一声长响,七弦断五。 
许璟只得起身,走到内室:“弦断……” 
倏然转身,盯住那再不能弹的琴,弦上血渍斑斑,他失神自语:“人琴俱亡,人琴俱……” 
胸口剧痛不止,遮天盖地的黑扑上来。
32
    许琏去世当日就有不少人冒着大雪赶到许府外,可那时统统被下人拒之门外,就连闻讯而来的赵昶也不例外。直到许琏亡故后几日,许府才大开府门容人吊唁问丧。一时间宾客往来不绝,以大将军府中的幕僚和军中一些与许琏私交尚好的将领居多,这才总算让一连多日来死气沉沉的许府有了几线生气。
赵昶再来拜祭时许府已彻底变了样子,凡是能看见之处都是白色,站久了都分不清究竟哪处是院落哪处是雪;明明祭奠之人众多,却静得异常,一点也听不到丧事中再惯常没有的哭天抢地之声,有的只是宾客的低低哭声和安慰声。
灵堂上答礼之人是一身素缟的李云萝,见赵昶前来祭奠,她起身答礼。赵昶满脸黯然憔悴,可面对李云萝却无话可说,默默对着棺木无言,直到香燃烧殆尽烫到手指,方觉察持香时间过久,抖落手上的香灰,重新取了香,拜了三拜,并不与其他人寒暄,径直走回李云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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