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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昶初次见到许璟的那个时候,他还只是闻郡太守。
接到拜帖时赵昶正在核对才送来的岁报,下人把拜帖递上后草草掠过两眼就搁在一边,也不做声,而是继续手边的工作。下人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吩咐,认定来客并不重要,随便打发也就是了,正欲悄声退去,忽听到赵昶的声音:‘请客人进来,来者是贵客,不要怠慢了。‘
下人应诺着退下,赵昶拿起刚才搁置一旁的拜帖,再看了一遍,字体严谨,笔意流畅,字句无可摘指,连选的纸张和用的墨都妥帖无比。又看了看拜帖最下方的两个名字,许琏是早有耳闻的,扶央许家第一个少年入仕的子弟,那时官位虽低,风头却一时无两;虽不曾结交,但是想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不然不至于才出缺补吏就被威武侯刘邵请去奉为上宾。难怪月前恩师来信说近日会有贤才来访,没想到竟会是许家人,只是这个许璟。。。。。。
此时走廊一头脚步声响起,赵昶即刻放下手中书简,整理衣冠,大步迎向厅外,正好赶在来客之前迎在门口,他微笑,拱手致礼:‘不曾远迎,万请海涵。‘
扶央许家,声名自数百年前流传至今,本朝历代格外礼遇的名流大儒中,从不曾缺了许家人的身影。许家名声虽大,却不见什么人入仕,大多是待到年纪大了,领个品位安闲养老,也不知是许家本身人丁单薄不愿在宦海沉浮劳累还是家训本就如此。尽管许家只出学者,但一代一代的许家子弟,无论在何处,皆是焦点所在扶央有童谣传唱百年,‘许家儿郎,布衣卿相,若得许家郎,莫求缁衣相。‘
赵昶虽然早知许琏年纪不大,但是真的相见,还是不免惊了一惊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看上去皆在弱冠之龄,从面孔上能很轻易地看出二人的血缘联系。他缓缓打量静静站着的两人,看见他们的考量神色,发觉他们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仿佛在等他来辨认。
赵昶并不着急,不动声色继续估量,很快他的嘴角牵出一丝笑,只见他对着右边的年轻人说:‘早闻许文允大名,今日得见,实是赵某之幸。‘
那个容貌昳丽、俊秀非常的年轻人噗嗤一笑,先是扭头冲他身边另一人说道:‘阿兄又胜了一局。‘
言罢才换上端正神色,回礼,答话,言行无懈可击,与刚才说笑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二人寒暄一番,赵昶的目光方转到一直保持沉默的另一个人身上,高而瘦的年轻人,一双眼睛湛然有神。
‘许璟见过赵大人。‘
日后人们谈论起许璟对赵昶第一次拜访的情形,总是说得精彩异常神乎其神,但基本上离不开英雄相惜,一见便引为知己的套路,可事实上这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实在平淡得很,比起光彩夺目的许琏,许璟在赵昶的第一印象中,只能用‘平常‘二字来形容。
一番客套,宾主落座。尽管早知二人的来意,赵昶还是问道:‘不知二位来有何贵干,听家师说许大人辞别刘公,又是为何?‘
这话问得并不高明,若来客是旁人,赵昶定不会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但既然这次拜访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而他的确一半心思始终还在那对不上数的岁报上,话也顾及不得那么多了。
许琏闻言一笑,也是一付意料中的神情:‘临别时刘公嘱托我问候太守大人,说数月不见,想念得很,希望能再聚上一聚。‘
赵昶也笑:‘刘公这般牵挂,赵某如何敢当。我这太守之位亦是蒙他举荐,怎敢不殚精竭虑,以报刘公举荐之恩。‘
‘大人过谦,在丰州常听刘公提起大人,每每提起,皆说大人是当世难得人才,允文允武,天下英雄虽多,却难有出其右者。‘
正要接着客套,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扫到他身上。赵昶直觉地冲那个方向看去,只见许璟托着茶盏,正好收回目光。他的面色平静,嘴角的笑尚未隐去,眼里甚至有着不愿掩饰的极淡的嘲讽,他明知赵昶正在看他,但只当无所觉察。
赵昶心里一凛,收住即将出口的客气话,也和许家那两兄弟一样,不紧不慢地喝起茶来。
沉默只维持了一会儿,许琏再度开口:‘太守对天下势如何看?‘
这话问得太直接,直接到赵昶都忍不住愣住,只是下座问话的人神色无畏而坦然,漂亮狭长的眼睛盯着他,好像可以望进他心里去。
平朝皇权旁落早非一日之功,连续几代的儿皇帝无可避免的加大了外戚的势力,连年天灾又让全国各地人口极度失平衡;外戚的横行使本就握有一地兵权财权的驻守各地的太守和一州长官找到了‘养兵拥君‘的借口,一日一日,天子越弱,州府越强。
赵昶直视那逼人的目光,貌若轻松地说:‘在下只是一郡长官,唯刘公命是从,如今天下虽算不得煌煌盛世,但有刘公,定能清除奸邪,重整大平纲纪。‘
‘那赵大人平定异族南侵后,何必拒绝刘公美意,宁来闻郡作太守,而非加封骠骑校尉,在刘公身侧继续为之效力?‘
说话的人口气平淡,也不要赵昶回答,而是自己说下去:‘有兵权虽好,但欲逐鹿天下,怎能无立身之地。‘
赵昶眼角一跳,无意中双眼内已有寒光掠过,他沉默地打量说完寥寥数语后又端起茶盏来的那个消瘦的年轻人,好半晌,淡淡吐出一句:‘许家子弟,好得很啊。‘
那边许琏又是一笑,才凝重起来的气氛顿时松懈下去一些,赵昶收回投在许璟身上的目光,许琏还是在笑,可口中说出的话却和轻松的笑截然相反:‘刘公拥天下过半兵粮,与天子几可平起平坐,此时虽强,但日后恐怕难成大事。‘
‘何解。‘
许琏看一眼许璟,复言道:‘大人怕是比我更了解刘公为人,御军迟缓,优柔寡断,法令不立,着眼之处都在琐碎小事,心中抱负诚然大,但凡事都只见首不见尾,是故大人取太守位而避之。‘
这话说得赵昶又是一阵沉默,心中却是思绪万千,纷纷乱乱摸不出个头绪,但此时一个主意早已定下,心思一定,话要出口,偏偏有下人进来通禀:‘大人,冯主簿说他把岁报又算了一遍,不曾出错。‘
‘不曾出错?‘赵昶皱眉,‘数字是没错。。。。。。‘
‘大人若不介意,岁报可否借我一观?‘
听到许璟的声音,赵昶点了点头,既然话已到此,也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于是把岁报交给了许璟,哪里知道他才看了几眼,就指着一处,指出症结所在,一县谎报了岁入,两边数目看上去齐平,但实际上少记不少。
这一出让赵昶又惊又喜,口头上称赞不说,心里更是决定定要留住这两人。喝退下人后,赵昶又说:‘世人所言非虚,若得许家郎,不求缁衣相,昶何其有幸。‘ 赵昶以名自称,结交之意,显然可见,许琏二人又如何会不知,双双离座,一揖后,许琏道:‘大人志向,不言自明;兄长与我愿助大人得偿所愿。‘
不料赵昶忽说:‘许家代代皆有大儒,以君德才,何不辅佐天子,成就太平呢。‘
许琏想也不想顺口答道:‘病如膏肓,想救也救不得了。何况。。。。。。‘
停顿片刻,一瞬竟似乎露出个苦笑:‘我向来顽劣,第一步都踏出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赵昶也不勉强,而是吩咐下人为二人收拾房屋院落,又约定时间接风,就让车马劳顿的二人先去休息。临去前许璟交给赵昶一封信,‘谢夫子托我等转交。‘
赵昶拆信,果然是恩师笔迹,信中大赞许家二人的才华,并有推荐之意。
合起信,赵昶叫住正欲离去的二人,笑问:‘既然有夫子的信,为何现在才拿出。‘
‘谢夫子交信时说是叙旧的平常书信,却叮嘱我见到大人就即刻呈上,若不是举荐之用,何必如此着急。我兄弟二人若是凭夫子的信得大人赏识,而大人也只凭夫子的信留下我们,也枉费方才一番言语。‘
许璟说完,气定神闲地驻足静立,第一次在赵昶面前显出笑意。赵昶只觉得心里有什么被刺中一下,但更大的相惜相敬之情油然而生。
‘是我冒昧了。‘他诚挚地说道。
许璟微微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与许琏离去。
目送二人的背影走远,赵昶的笑渐渐凝固,直至彻底消失。这两个人的来访,说的一番话,还有刚才那封信里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谢夫子对他提到的内容,奇异地在一刹那,让他心中某颗已经发芽的种子,更快地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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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朝庆宥元年,对赵昶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很多年之后他回抚往昔,惊觉他后半生的大半荣华坎坷,竟皆滥觞于此。
其实直到那一年八月,年号还是太匡二年,是年风调雨顺,郡内一片升平景象,放眼望去,即将收割的田野上满目金黄,微风一过,麦田便成了金灿灿的海洋。
不知不觉中,许璟许琏投奔赵昶已有数月,在这数月中,二人每日的工作,无非是誊写书简,核对帐目,收集郡志资料,处理郡内各类琐事,和一般府吏并无区别。许璟许琏对此并无抱怨,尤其是许琏,大有乐在其中的架势,反而是他人,明里暗里,替二人抱起不平来。
这样的话不久传到赵昶耳中,为此在一次例行的田间出巡中,特意把这些听来的抱怨委婉说给随行的许璟,说完不以评论,只等许璟作答。
许璟的口气是一贯的平淡:‘大人若是有疑,大可不必反复试探,还请直言以告,我们自不会再留。‘
赵昶一愣,低笑数声后言:‘子舒多虑了,我只是区区一介太守,无财无权,着实委屈你们。‘
许璟则答道:‘为财为名,当初文允也就不必辞刘公而就大人了。‘
秋天的田野风景美丽开阔,短暂的交谈结束后,一行人马沿路徐行,一时无言。许璟盯着麦田良久,忽然开口道:‘今年必定丰收,多余的粮食,大人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赵昶也顺着许璟的目光朝田野看去:‘多出多少?‘
‘再供万人仍有节余。‘
‘子舒果然都算清楚了。‘赵昶报以嘉许一笑,‘东阳郡的水灾遗患未去,流民四野,这多出来的粮食,拿来赈抚灾民吧。哦,对了,前年丹县瘟疫,不是空出不少房子吗,把他们安顿在这里。接下来。。。。。。‘
沉吟片刻,赵昶的声音沉下来:‘从中挑精壮男子,加以操演。‘
‘训练新兵是大事,交给东方大人?‘
东方诚自赵昶拜将刘韶麾下,一直跟随左右,战功赫赫,算得上赵昶身边一员猛将。几年前赵昶领命缴寇,因为不服天气遇上凶险,若非东方神勇,左臂已伤的赵昶命都难保,更不必说日后的大胜了。许璟提出东方诚,恰恰正是赵昶心中不二人选。
‘这事也只他做得,‘赵昶点点头,‘子舒啊,还有什么是你想不到的。‘
‘皆赖大人英明。‘
赵昶微笑着摇头:‘子舒在顾忌什么,可是因为之前那番话?我转述这些话并无他意,你不要多想了。‘
许璟却无意再提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古人一瓢饮得一死士,大人此举,足以得一军死士。‘
默默在心中咀嚼许璟的话,赵昶面色不改:‘你家兄弟,都如你和文允吗?‘
‘大哥、阿连、以及幼弟都是伯父所出,先君早亡,未留下其他兄弟。大哥一心继承家学,不理世事;幼弟尚小,犹在学步。‘
‘子舒可知,你我相识至今,你还是第一次说起家事。‘
许璟看看赵昶,回答:‘这也是大人第一次问。‘
而且,也应该早就知道了。
这句话许璟并未出口,赵昶再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遥指北方喟叹:‘当年太祖就在此地北去百里之地大败前朝大将鲜于通,立下本朝三百年基业,何等英武。‘
夕阳西下,红光把天空和视野所及的田野染成非金非红的奇异色彩,一时间无论是赵昶许璟还是其他随行的心腹,都陷入恍惚之境,再分不清天与地的分界,目中所见,只有血色宝石似的太阳和仿佛交融渲染、天地尽头一般的四野。
回到城中天色已彻底暗下来,许璟才回到与许琏同住的宅院,正撞到下人许安叹着气从许琏房中出来。
看到许璟,许安愁眉苦脸迎上去:‘二公子回来得好,三公子的老脾气又犯了。‘
‘又不肯吃药了?‘ 许璟下意识地反问一句,‘知道了,我就去,你再端一碗药来。那今天吃了其他东西没有?‘
见许安摇头,许璟也忍不住叹气:‘把吃的也送一些过来。‘
走进许琏房里,就见他穿着内衫赤着脚歪在榻上读书,案上搁着早没一丝热气的汤药,烛光闪耀,许琏在烛光下的脸忽明忽暗,他看书看得正入神,连许璟进来都没发觉。
‘阿连。‘ 许璟站了一会儿,知道如果不出声对方是绝对不会发现自己的,于是叹息般地叫了那个正专心的年轻人一声。
声音不大,可显然很有用。许琏很快抬起头,确认来人后,露出真诚的笑容:‘现在才回来,难道遇上不顺了?‘
许璟先找出件外袍递给许琏,看他不情愿地披上,才说:‘不。倒是你,发烧又不吃药,还赤脚。今天吃了什么?‘
许琏正要分辩,却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二公子,药和饭菜都备齐了。‘
许璟反身开门,接过漆盘示意接下的事由他来做,许安会意,替他关上门,瞄到气势弱下去的许琏,偷偷一笑,守在了门外。
无视许琏抗议的目光,许璟也坐到榻上,把药端到他眼前;许琏看看药,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许璟,再去看药,如此反复数次,终于捧过药碗,皱着眉头把药喝了下去。喝完后抱怨道:‘阿兄,若是你喝它二十年,也是宁死不要再喝的。我看这药也没什么用,哪里有一副药喝二十年还治不好病的。‘
‘胡说。‘ 许璟这时唇边才有了点笑,‘你自己说,以前你隔三差五就发热,后来喝了这药,不是渐渐发作得少了吗,怎么没用。‘
‘那只是发作得少了,始终断不了根的。索性不喝,说不定自然会好。‘
‘来,多少吃一点。‘ 说完把食盒推了过去。
许琏随意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问:‘既然顺利,怎么会才回来。‘
夹菜的手滞在半空,隔了片刻才落到许琏碗中。考虑片刻后,许璟说:‘大人还是有戒心。‘
许琏满不在意地笑:‘现在可能有疑,日子长了,疑心自然就小了。况且别说对我们,除了自己,他怕是再信不得别人。在刘邵那里各色人物见了不少,惟有他,是难得聪明人不说,光遇上大事下得狠心沉得住气一条,就把其他人都盖过去了。太守绝非池中物,这点,我不会看错。‘
‘这我也知道。不然也不会选闻郡了。闻郡算不上大郡,四周也无险要地势,刘邵就是看到这里才愿意放他做个太守。可是刘邵没看到,他的志向决非仅割一地霸一方水土。今天在城外,他指着北方说‘当年太祖就在此地北去百里之地大败前朝大将鲜于通,立下本朝三百年基业,何等英武‘。刘邵给这样的人安身立命之地,还想什么独有天下。闻郡西边的雍城,怕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地方。‘
许琏盯了许璟半晌,方半玩笑地说:‘这个简单,只要大人做到冯州刺史,闻郡也好,东冀的雍城也好,连着那片古战场,都是他的了。对他来说,差的只是一个机会。对了,太祖不也就是在这一带发家的吗。‘
话音才落,许琏没有什么预兆地大声咳嗽起来,忽如其来的咳嗽声让许璟慌了片刻才想起近身帮许琏顺气,待咳嗽缓下来,又去拿了张毯子,盖之前特意探了探许琏的脚,果然冰冷。
用毯子包住脚,许琏又咳个不停,只是没刚才那么厉害;许璟叹气,干脆坐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咳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