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来跳去的女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跳来跳去的女人- 第2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当局几千卢布,他自己离开此地,到阿尔萨斯去了。正巧租期已满,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好一个坏蛋!”齐娜说,打了个哆嗦。

“不管奥里威尔也好,他女儿也好,我父亲都记得很清楚。

他说那个美人儿俊极了,同时又性情古怪。我猜想,神学校学生把两件事都做了,既煽动了农民,也打动了女儿的心。说不定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神学校学生,而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人呢。”

齐娜沉思了。神学校学生和法国姑娘的故事显然把她的幻想引到远处去了。在彼得·米海雷奇看来,这个星期她的外貌一点也没改变,只是脸色显得更苍白了一点。她神态安详,平平稳稳,好象跟她哥哥一块儿到符拉西奇家来做客似的。可是彼得·米海雷奇却感到自己起了点变化。真的,以前她住在家里的时候,他什么话都敢跟她说,现在呢,他却连‘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这样简单的问题都问不出口了。这么问,似乎不妥当,也不必要。大概她自己也起了这样的变化。她并不急着把话题转到她母亲,转到她家里,转到她跟符拉西奇的爱情上去。她并不为自己辩白,也不说自由结合比合法婚姻好,更不激动,而是平静地思考奥里威尔的事情。

……可是他们为什么忽然谈起奥里威尔的事情来了?

“你们两个人的肩膀都给雨淋湿了,”齐娜说,快活地笑了笑。她哥哥和符拉西奇这种小小的相似,使得她感动了。

彼得·米海雷奇却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悲,十分可怕。

他想起他的空荡荡的家、那架关着的钢琴、齐娜那个如今再也没有人走进去的明亮的房间;他想起花园里林荫路上从此再也不会有那双小脚的足迹,喝晚茶以前再也不会有人大声笑着,跑出去游泳了。凡是他从小时候起就越来越留恋不舍的东西,凡是当初他坐在闷热的中学教室或者大学讲堂里喜欢想念的东西,例如明朗、纯洁、欢乐,一切使那所房子充满生命和亮光的东西,都已经悄然离去,一去不复返,跟一 个什么营长、宽宏大量的准尉、淫荡的女人、开枪自杀的祖父等等粗鄙恶俗的故事混淆在一起了。……再要提起他的母亲,再要认为过去的事可以挽回 ,那就是不理解已经变得很清楚的事。

彼得·米海雷奇的眼睛里满含泪水,他那只放在桌上的手颤抖起来。齐娜猜出他在想什么,她的眼睛也发红,发亮了。

“格利果利,到这儿来!”她对符拉西奇说。

他们两人走到窗前,开始小声讲话。凭符拉西奇低下头凑近她的样子,凭她看着他的样子,彼得·米海雷奇再一次体会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定局,没有必要再谈什么了。齐娜走出去了。

“是啊,老兄,”符拉西奇沉默了一忽儿,开口说,搓着手,微微地笑。“我刚才说我们的生活幸福,那只是顺应所谓文学的要求罢了。实际上幸福的感觉还没有。齐娜始终在想你,想她母亲,心里难过。我瞧着她,心里也难过。她生性爱好自由,勇敢,然而你知道,不习惯这局面,却是件苦事,再说,她年轻。仆人称呼她太太,这似乎是小事,可是惹得她不痛快。就是这样的,老兄。”

齐娜端来满满的一盘草莓。她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使女,带着驯服、畏缩的神情。她把装着牛奶的高水罐放在桌子上,深深地一鞠躬。……她跟那些古老的家具倒有共同之处,也那么麻木而乏味。

雨声已经听不见了。彼得·米海雷奇吃着草莓,符拉西奇和齐娜默默地瞧着他。那种不必要而又无法回避的谈话就要开始了。三个人都感到它的沉重。彼得·米海雷奇的眼睛里又含满泪水,他推开面前的盘子,说他现在该回家,要不然就会太迟,说不定要下雨了。这就到了齐娜出于礼貌必须谈一谈家里人,谈一谈自己新生活的时候了。

“我们家里怎么样?”她很快地问,她那苍白的脸颤抖起来。“妈妈怎么样?”

“你知道妈妈的脾气,……”彼得·米海雷奇说,眼睛没看她。

“彼得鲁沙,关于已经发生的事,你已经想得很多了,”她说,拉住她哥哥的衣袖,他明白,她讲话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难受。“你想了很久,那么告诉我,是不是可以指望妈妈日后容得下格利果利,……一般地说容得下这种局面?”

她站得离她哥哥很近,脸对着脸,他暗暗惊讶她长得美极了,以前他似乎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想到他妹妹长得象妈妈,娇柔,文雅,却住在符拉西奇家里,跟符拉西奇同居,身旁有一个神情麻木的使女,有一张六条腿的桌子,住在一 所以前活活打死过人的房子里;想到她目前不会跟他一起回 家,却留在这里过夜,他就觉得这简直荒唐极了。

“你知道妈妈的脾气,……”他说,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依我看来,应当遵守……应当做点什么事,请求她原谅什么的。……”“然而请求原谅就等于装出我们做了坏事的样子。为了叫妈妈得到安慰,我倒也准备说谎,可是要知道,这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知道妈妈的脾气。哎,听天由命吧!”齐娜说着,快活起来,因为最不愉快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我们等它五年或者十年,我们要有耐心,到那时候再看上帝的意旨吧。”

她挽起哥哥的胳膊,当她穿过幽暗的前厅时,她的身子紧贴他的肩膀。

他们走到门廊上。彼得·米海雷奇告辞,骑上马,缓步走去。齐娜和符拉西奇步行送他一程。四下里安静而温暖,弥漫着干草的美妙的香气;天上那些浮云中间,有些星星在明亮地放光。符拉西奇那个历年来目睹过许多惨事的老花园,笼罩在昏暗中,睡熟了;不知什么缘故,人骑着马穿过这个花园,心里就会觉得忧伤。

“我和齐娜今天吃过午饭以后度过一段真正愉快的时光!”符拉西奇说。“我给她朗诵一篇关于移民问题的精采论文。你该看一遍,老兄!你务必要看一遍!这篇文章写得十 分实在!我忍不住写了封信给编辑部,托他们转交作者。我只写了一行:‘我感激您,紧紧地握您诚实的手!’”彼得·米海雷奇本来想说:“请你不要去管那种跟你不相干的事吧!”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符拉西奇靠着他右边的马镫走,齐娜靠着他左边的马镫走,两人仿佛忘记应该回家去了。天气潮湿,他们离柯尔托维奇的小树林不远了。彼得·米海雷奇感到他们在等他说出一些话来,至于究竟是什么话,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可怜起他们来了,替他们难过得不行。现在他们带着温顺的神情,沉思不语,在马旁边走着,他这才深深地相信他们并不幸福,也不可能幸福。他们的爱情,依他看来,是一种可悲的、无可挽救的错误。他满腔怜悯,又感到自己没有办法帮助他们,于是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为了摆脱沉重的怜悯心情,他简直情愿作出任何牺牲。

“我将来要到你们家来住一夜,”他说。

不过,这象是他在作出让步似的,他心里感到不满意。可是,当他们在柯尔托维奇的小树林旁边停下来告别之际,他却向齐娜弯下腰去,碰到她的肩膀,说:“你,齐娜,是对的。你做得好!”

为了避免多说话,避免哭出来,他就用鞭子抽马,跑进小树林里去了。他钻进幽暗的小树林,回过头来,看见符拉西奇和齐娜正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他迈开大步,她挨近他,踩着急促的、一颠一纵的步子,两个人正在活跃地谈着什么。

“我简直成了老婆婆,”彼得·米海雷奇想。“我原是来解决问题的,可是反而把问题弄得更加复杂了。哎,随它去吧!”

他心头沉重。等到小树林走完,他就让马的脚步放慢,然后在池塘旁边勒住马。他想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想一想。

月亮升上来,映在远处的水面上,象是一根红柱子。雷声在什么地方闷闷地响着。彼得·米海雷奇目不转睛地瞧着池水,想象他妹妹的绝望心情,她那痛苦、苍白的脸容,她那双为了把自己的委屈瞒住外人而不流泪的眼睛。他想象日后她会怀孕,想象他母亲会去世,想象葬礼,想象齐娜的凄惨。……那骄傲的、迷信的老太太临了一定会死掉。在他眼前,一幅幅未来的可怕画面在乌黑平滑的水面上升起来,他在那些脸色苍白的女人身影当中看见了他自己,战战兢兢,软弱无能,带着惭愧的脸色。……池塘右岸,百步开外,立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一动也不动:那是人呢,还是高树桩?彼得·米海雷奇想起那个神学校学生,他被人打死以后就是丢在这个池塘里的。

“奥里威尔做事惨无人道,可是话说回来,他好歹总算把问题解决了,我呢,却什么也没解决,反而把问题弄乱了,”他暗想,凝神看着那个幽灵般的黑影。“他按他自己的想法说话和办事,可是我所说和所做的都不是我自己所想的。再说,我所想的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往黑影那边走过去,原来那是从前某个建筑物残存下来的一根朽烂的旧柱子。

从小树林里和柯尔托维奇的庄园上飘来铃兰和带蜜的花草的浓香。彼得·米海雷奇在池塘边上走来走去,悲怆地瞧着池水,想起自己的生活,暗自相信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和所做的都不是他所想的,别人对他也是如此;因此,如今在他眼里,全部生活就象映着夜晚的天空、纠结着许多水草的池水那样黑。而且他觉得,这是无法补救的。

【注释】

①上文的齐娜和下文的齐诺琪卡均为齐娜伊达的爱称。

②彼得鲁希卡和下文的彼得鲁沙都是彼得的爱称。

③拉丁语:养我育我的母亲(高等学校的古称)。

④果戈理的小说《地精》的主人公。——俄文本编者注

⑤一种红葡萄酒。




新娘

 
 


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一轮满月照耀着花园。舒明家里刚做完晚祷,那是祖母玛芙拉·米哈伊洛夫娜吩咐做的。之后,娜佳跑到花园里,这时她看到,大厅里已摆好桌子,放上冷盘;祖母穿着华丽的丝绸连衣裙正忙碌着;教堂大司祭安德烈神父跟娜佳的母亲尼娜·伊凡诺夫娜在说话。隔着窗子望过去,此刻母亲在傍晚的灯光下不知怎么显得十分年轻;安德烈神父的儿子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站在一旁,注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花园里寂静而凉爽,黑糊糊的树影静静地躺在地上。可以听到远处一片青蛙的鼓噪,很远很远,大概在城外了。洋溢着五月的气息,可爱的五月!你深深地呼吸着,不由得会想:不在这儿,而在别处的天空下,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在田野和树林里,此刻万物正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大自然如此神秘、美丽、富饶而神圣,却是软弱而有罪的人难以领会的。不知为什么真想哭一场才好。

她,娜佳,已经二十三岁。从十六岁起,她就一心盼望着出嫁,现在终于成了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的未婚妻,此刻他正站在窗子后面。她喜欢他,婚期已经定在七月七日,可是内心却没有欢欣,夜夜睡不好觉,再也快活不起来……从地下室敞开的窗子里,可以听到里面在忙碌着,菜刀当当作响,安着滑轮的门砰砰有声。那里是厨房,从那儿飘来烤火鸡和醋渍樱桃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生活将永远这样过下去,没有变化,没有尽头!

这时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这是亚历山大·季莫费伊奇,或者简称萨沙,他是十天前从莫斯科来这儿作客的。很久以前,祖母的一个远亲常来走动,请求周济,她叫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贵族出身的穷寡妇,人长得瘦小多病。萨沙就是她的儿子。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一名出色的画家。后来他母亲去世,祖母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便把他送到莫斯科的警察学校学习,两年后他转入绘画学校,在那里差不多学习了十五年,最后才勉勉强强在建筑专科毕业。但他始终没有从事建筑工作,目前在莫斯科一家石印工厂做事。几乎每年夏天,特别是病重的时候,他都来祖母这儿小住,以便休息和养病。

现在他穿一件扣上扣子的常礼眼,一条旧帆布裤的裤筒边已经磨破。他的衬衫领子没有烫过,浑身上下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他很瘦,大眼睛,十个手指又长又细,留着胡子,肤色发黑。不过相貌仍然漂亮。他跟舒明一家人已经处熟,把他们当自家人看待,他在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他住的那个房间早就叫萨沙的房间了。

他站在台阶上,看到了娜佳,就走到她跟前。

“你们这儿真好,”他说。

“当然好啦。您最好在这里住到秋天。”

“会的,很可能这样。也许我要在你们这儿住到九月份。”

他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坐在这儿,望着妈妈,”她说,“从这边望过去,她显得多么年轻啊!我妈妈当然有她的弱点,”她沉默片刻,又补充说,“不过她毕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是的,她人好……”萨沙同意道,“您的母亲就其本性来说,当然是个极其善良和可爱的女人,可是……怎么对您说呢?今天清早我去了你们家厨房一趟,看到四个女仆直接睡在地上,没有床,没有被褥,盖着破破烂烂的东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还有不少臭虫和蟑螂……跟二十年前完全一个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哦,讲到祖母,上帝保佑她,她老了,不管事了。可是要知道,您的母亲想必会讲法语,也参加业余演出,看来她应该明白呀。”

萨沙讲话的时候,喜欢把两个细长的手指伸到听话人面前。

“这里的一切都有点古怪,让人看不惯,”他继续道,“鬼知道怎么回事,这儿的人什么事都不做。您的母亲成天只知道走来走去,像一位公爵夫人,奶奶什么事也不做,您也一样。连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么事都不做。”

这席话娜佳去年就听过,好像前年也听过,她知道除此之外萨沙再也讲不出别的什么。以前她觉得这些话很可笑,现在不知怎么她却感到不愉快。

“您说的都是老一套,早就让人听烦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您该想出一些新鲜的话才好。”

他笑了,也站起来,两人朝房子走去。

她高高的个子,漂亮,苗条,此刻在他的身旁更显得健康,衣着华丽。她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可怜起他来,而且不知为什么很不自在。

“您讲了许多不必要的话,”她说,“您刚才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实您并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他们进了大厅,这时大家已经坐下吃晚饭。祖母,或者按家里人的称呼,老奶奶,长得很胖,相貌难看,生着浓眉,还有一点点唇髭,大嗓门,光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和口气就可以知道,她在这儿是一家之主。集市上的几排商店和这幢带圆柱和花园的老房子都归属于她,她每天早晨都要祈祷,求上帝保佑她别破产,祈祷时常常泪流满面。她的儿媳妇,也就是娜佳的母亲尼娜·伊凡诺夫娜,生着浅色头发,腰束得很紧,戴着夹鼻眼镜①,每个手指上都戴着钻石戒指。安德烈神父是个掉了牙的瘦老头,从脸上的那副表情看仿佛他正打算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娜佳的未婚夫,壮实而英俊,头发鬈曲,像一名演员或画家。他们三个人正谈着催眠术。

①原文为法文。

“你在我家住上一个礼拜就会恢复元气,”祖母转身对萨沙说,“只是你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