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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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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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说罢,从裙兜里掏出手绢,塞在肖冬梅手里。 
肖冬梅一边擦脸上的泪,一边鼓足勇气问:“大姐,这儿真的不是北京吗?” 
“北京?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儿是北京呢?” 
于是肖冬梅将自己离开家乡那小县城,怎么样怎么样与自己的姐姐和另外两名红卫兵战友开始长征,怎么样怎么样遭遇了雪崩,以及被救后怎么样怎么样成为首都北京的客人,并受到敬爱的江青妈妈亲切关怀之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女郎听…… 
女郎自然如听痴人说梦。 
“等等,等等!”女郎不由坐起,收拢双腿,手儿环抱膝盖,瞪着她问:“你说的那是哪辈子的事儿?” 
肖冬梅一愣,喃喃地嘟囔:“就是今年的事儿呀!” 
“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今年是1967年呀,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呗!” 
“错!今年是2001年。前年咱们中国刚欢庆了建国五十周年!” 
“2001年?” 
肖冬梅自然也如听痴人说梦,也呆呆地瞪着女郎,仿佛对方神经有毛病似的。 
“你别他妈这么瞪着我。我神经没毛病!” 
女郎蓦地站起,离开沙发,满屋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一册画报,往沙发上一扔,指着说:“自己看!” 
肖冬梅拿起画报,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行大红字——“欢庆建国五十周年专刊!” 
她不禁狐疑满腹地抬头看女郎。 
女郎又一指:“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印着历史,让你看那画报!” 
肖冬梅不敢不看,也确想看个明白,不料一翻,偏巧翻到的一页上,印着首都各界群众欢庆粉碎“四人帮”的情形——王、张、江、姚的 
漫画头像画在人们手中高举着的牌子上,且都用红色画了重重的“×”。“四人帮”这个特定之词,她是根本不知因而根本不解的。但除了王洪文,另外三个的照片都是当年经常见报的,也是她只消扫一眼就立刻认得出来的。而此页的对页上,印着北大师生擎举写有“小平您好”四字条幅的情形…… 
肖冬梅立刻将画报合了,往地上一扔,语调坚决地说出一句话是:“我不看!” 
“为什么?” 
“反动!反动透顶!” 
“胡说!” 
“……” 
“捡起来!” 
“……” 
“我命令你捡起来你听到了吗?!” 
肖冬梅只得又乖乖地将画报捡起。 
女郎一步跨到沙发跟前,劈手夺下画报,坐在肖冬梅身旁,翻开第一页后,表现出极大耐心地说:“看来不给你上一堂必要的历史课是不行了!我讲,你要认真听!认真看!……” 
于是女郎一页页讲,一页页翻——那一本专刊,通过生动典型的图文,概括了中国从1949年到1999年五十年内的历史。当刊中出现伟人毛泽东及共和国的杰出总理周恩来,红卫兵肖冬梅就顿觉亲切,俯头细看;出现毛泽东臂戴红卫兵袖标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到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的情形,她眼里就熠熠闪光,仿佛自己也曾在成千上万的红卫兵之中似的。而当画页上是粉碎“四人帮”的狂欢场面,是建国三十五周年“党内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邓小平检阅三军,以及邓小平在改革开放时期各地视察的情形,她就高昂起头,坐端正了,闭上了双眼。女郎见她那模样,不免的又来气,一次次命令她睁开眼睛,命令她看…… 
终于,女郎讲得没耐心了,合上翻了一半的画册,拿起了桌上那支一直想吸而一直没吸成的烟往嘴上一叼,并把 
打火机朝肖冬梅手中塞:“给我点烟!” 
“你打算把我变成你的奴婢?” 
肖冬梅的语调和表情都显得大为桀骜不驯起来。 
“叫你替我点支烟,你就觉得咱俩不平等了?这是我家,你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是主人,你是无家可归的个小破妞儿!刚才你还生怕我不收留你在门外哭,怎么转眼就想和我平起平坐了?!今天你非给我点烟不可!” 
女郎将夹在手中的烟朝她伸过去——红卫兵肖冬梅备感屈辱,但是脸上却只得装出无条件地服从的乖顺模样儿。她从未见过那么美观的一个打火机——“它”是一个戴着小丑帽子的西方杂耍艺人。红卫兵肖冬梅不知怎么才能将“它”按出火苗儿来。事实上她只见过一种打火机,就是那种需要灌注汽油,有棉花捻儿的老式打火机。她的父亲就有一只那样的打火机。在她家乡那个小县城,除了李建国家县长的父亲,以及她自己的父亲等极少数有身份的吸烟男人,大多数吸烟男人和烟盒揣在一起的是火柴盒…… 
“你又装模作样地耍我是不?” 
女郎等得不耐烦了。 
“我……我不会弄……” 
肖冬梅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对方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敢耍你。我真的不会。” 
“谅你也不太敢!” 
女郎从她手中夺过打火机,自己燃着了那支烟——原来开关是小丑的帽子,火苗儿是从小丑的口中吐出的。 
“门锁也不会插,打火机也不会使,这倒使我有点儿相信你是1967年的一名红卫兵了!” 
“我本来就是1967年的一名红卫兵。” 
“岂有此理!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差几个月不到十六岁。” 
“那你1984年才出生!” 
“不对。我是1952年出生的。” 
“那你现在就应该是四十九岁,而不是十六岁!……” 
“那你看我像是四十九岁的人吗?” 
红卫兵肖冬梅将自己的脸凑向了女郎。 
女郎用手掌抵住她的头,将她的脸推开了。 
“所以你不是1952年出生的!这他妈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不许再跟我犟嘴。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 
“所以今年肯定不是2001年。因为今年我明明才十五岁多。我不是偏要跟你犟嘴,我是糊涂极了!” 
“你他妈也把我搞得糊涂极了!” 
女郎又站了起来,并且也将肖冬梅扯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满屋这儿那儿走,指着大大小小一件件有 
商标的东西给她看。那些东西的商标上无一不印着2001年…… 
最后女郎将形形色色几十册杂志摊开在茶几上。显然的,女郎认为那些杂志最具说服力,因为每一册上都醒目地印着2001年某期。 
女郎深吸一口烟后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拿起一册2001年首期的杂志,翻开封面,朝肖冬梅一递,命令道:“给我大声念!” 
肖冬梅只得念:“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们终于和全世界60亿人共同迎来了2001年这一千禧之年!” 
“停!” 
肖冬梅眼盯着那一行字不能移开。 
“不只中国,全世界都进入了2001年!哎,我说你是不是神经真有毛病呀?” 
肖冬梅默默将杂志放在茶几上,默默将一只手从两颗衣扣之间插入上衣内,表情极其庄重地往外掏什么…… 
她缓缓地掏出的是红塑料皮儿的“红卫兵证”…… 
她向女郎双手呈递…… 
女郎说:“今天我可真开了眼了!” 
女郎第一次见识到“红卫兵证”——她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不禁地又嘟囔了一句:“还他妈是钢印!” 
肖冬梅却斗胆批评道:“你满嘴他妈的,语言很不文明。女性这样,尤其不文明。” 
女郎朝她瞪起了眼睛:“你别他妈教训我!你们当年那些所谓的‘革命’行径就文明了吗?”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识趣地低下了头,保持着近乎高贵的革命者姿态,一副不与对方一般见识的模样。 
肖冬梅的“红卫兵证”上,清清楚楚地填写着出生于1952年8月15日。没有任何一笔涂改过的笔画。被钢印压过了一角的照片上的肖冬梅,当然也和女郎眼前的肖冬梅一模一样,仿佛只要把她的脸缩小了,往照片上一按,就会五官吻合甚至纤发不差地复叠在一起。 
女郎像格外认真的海关检查员似的,仔细地看一会儿照片,又仔细地看一会儿肖冬梅,如此数次。 
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特别经得起端详地问:“大姐,您看出我的红卫兵证有什么破绽了吗?” 
这回轮到女郎只有一声不吭地摇头的份儿了。 
“我叫您大姐,您不会觉得我是在巴结您吧?” 
“你当然可以叫我大姐,不过别‘您’、‘您’的。我不喜欢别人在我家里对我‘您’、‘您’的!” 
“那么大姐,你认为我的红卫兵证是假的吗?” 
女郎再看一眼红卫兵证,又摇头。 
“我有没有可能是在冒充红卫兵证上那个叫肖冬梅的中学生呢?” 
女郎依然摇头。 
“那么大姐,我现在倒要请教于你了——红卫兵证是真的,而我正是照片上的人。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出生于1952年,而我现在十五岁……那么今年怎么会不是1967年,而是2001年了呢?” 
肖冬梅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 
女郎一时被问得睖睁。 
“我不想像你说我一样,说你神经是不是有毛病那种话……” 
“可你他妈的已经这么说了!” 
肖冬梅特有教养地微微一笑:“你又说‘他妈的’了,不过我想,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我也会慢慢习惯的。”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见鬼!” 
“反正我可以肯定我自己的神经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我的神经也一点儿毛病没有!” 
女郎最后看了一眼肖冬梅的红卫兵证,生气而又不知究竟该对谁生气,迁怒地将它使劲儿摔在茶几上。 
肖冬梅缓缓伸出一只手拿起她宝贵的红卫兵证,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反复地抚着彤红的塑料皮儿,如同那是有生命的东西,如同它被摔疼了,如同她是在怜爱它似的。她刚想重新将它揣入上衣内兜,却被女郎又一把夺了过去…… 
肖冬梅不禁有点儿不安地瞧着女郎,仿佛对方会把她宝贵的红卫兵证毁了似的;仿佛只要对方敢那么做,她则必须一跃而起与对方拼命似的…… 
女郎转身将红卫兵证放在了桌上。 
她自我解嘲地说:“如果我认为咱俩的神经都很正常,显然是不怎么符合实际情况的。如果我坚持认为你的神经有毛病,明摆着你已经出示了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的神经并无毛病。如果我反过来这么认为我自己,我又不情愿……” 
她掌心向上画了一段弧,接着说:“证明我神经正常的东西更多。这屋里各处的一切的东西都能证明。不过咱们不必继续争论今年究竟是1967年还是2001年了,我看这一点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不太重要……” 
肖冬梅低声说:“不,对我太重要了。” 
尽管她是低声说的,毕竟已打断了女郎的话。 
女郎又生气地瞪她。 
她赶紧讨好地一笑,宁愿服从地又说:“大姐,但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不再与你争论了。” 
女郎由衷地笑了,摸了摸她的脸颊。 
“现在,你给我站起来。” 
肖冬梅表现很乖地站了起来。 
“把你的帽子摘了。把你的上衣脱了。你用这么一身行头包装自己,神经没毛病,在别人看来你也是个神经有毛病的女孩儿了!” 
红卫兵肖冬梅默默地摘下了头上那顶三十四年前女孩子们时兴戴的黄单帽,接着缓缓脱下上衣,一齐丢在沙发上。这么一来,她胸前仅罩着一件白底儿蓝花儿的小布兜兜了…… 
“裤子也脱了!” 
“……” 
“我叫你把裤子也脱了!我又不是男人,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红卫兵肖冬梅一声不响地将她那条三十四年前的洗得发白的黄裤子也脱了,丢在沙发上。在2001年,要凑齐那样的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一顶单帽,连电影厂的服装员也会犯愁的。   
红色惊悸 第十一章(1)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身上,就只剩白底儿蓝花儿的小布兜兜和同一种花布的三角内裤了。三十四年前,在她家乡那座小县城的重点中学,有一名红卫兵以大字报的形式向人们严肃提出:不得再以红布做裤衩,因为国旗、党旗、军旗、团旗、队旗和红卫兵的战旗、袖标,都是红布做的;也不得再穿黄布裤衩,因为人民解放军的军装是黄布做的。所以一时间小县城里素花布脱销——几乎一切年龄的女子,只有穿素花布做的裤衩了。在三十四年前,红卫兵的一张大字报,差不多也等于是一条新颁布的法令,谁吃了熊心豹胆居然敢不服从呢? 
而那一名红卫兵正是她的姐姐肖冬云。 
“我说你可真是白!白得让我嫉妒。简直称得上是冰肌玉肤了……” 
女郎以欣赏的目光望着她,情不自禁地大加赞美。 
红卫兵肖冬梅窘极了。自从她上了小学五年级以后,从未穿得那么少地站在别人面前过,包括母亲,甚至也包括姐姐。她和姐姐住一个房间,姐姐睡下铺,她睡上铺。无论冬夏,往往是,她一旦脱得仅剩小胸兜兜和裤衩,便立刻爬到上铺,躺下看书了。与班级里与全校乃至全县的中学生们相比,她们姐妹是特别幸运的。因为她们家里有那么多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可供她们姐妹俩读几年的。现在,那些带给过她们美好时光的书,绝大部分全被她们姐妹俩亲手堆在街上烧了。但她知道姐姐保留下了《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藏在只有姐姐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与喜读中国古典爱情小说的姐姐相比,她则更喜欢西方爱情小说。她也偷偷为自己保留下了《简?爱》、《茶花女》、《飘》等几本名著,也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姐妹俩心照不宣,都没问过对方为自己保留下了几本什么书,更不问对方将书藏在什么地方了…… 
是的,她也没仅穿着小胸兜兜和裤衩站在姐姐面前过,姐姐当然也从没以女郎那么一种欣赏的目光,在一两分钟内长久地望过她,更没说过在她听来那么“肉麻”的“赞美”的话。在她听来,那不是赞美,而是庸俗的话语。事实上她曾很羞耻于自己身体的白皙。姐姐的身体也和她一样天生的白皙。她清楚地知道那也是姐姐所暗自羞耻的。因为在她们想来,无产阶级红色接班人的肤色,绝不应该是像她们那么白的。当然她们也不至希望自己连皮肤都是红的。她们更愿意自己的脸庞、自己的胳膊、腿是红里透黑的,更愿自己的双手不这么十指尖尖纤纤秀秀细皮嫩肉的,而应该更大些,骨节更明显些,再粗糙点儿,最好手心有茧子…… 
红卫兵肖冬梅只在公共浴池洗过两次澡,是上中学以后,和姐姐一块儿去的。在公共浴池那种只能一丝不挂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和她们同龄的,或她们该叫姐姐,叫“嫂”、叫“婶”的女人,都不由自主地,纷纷地将羡慕的目光投注在她们身上,使她们觉得那么望着她们的女人,肯定是些“思想意识”很不良的女人,她们的目光也不仅仅是羡慕似的……从此她们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宁可各自插了门用大盆在她们的房间里洗。而且,即使在炎热的夏季,她们也都不太愿穿裙子穿短袖的上衣裸胳膊裸腿地到家以外的地方去,更不愿穿那样的衣裙去上学。 
“文革”开始后,学校里有学生给一位教政治的女老师贴了一张大字报——有句话是“我们不能再容忍皮肤嫩白的资产阶级的老小姐站在我们无产阶级的红色课堂上讲解我们无产阶级的政治!资产阶级即使在肤色上也是三代都改变不了的,所以对他们的改造才是长期的!” 
从此姐妹俩也不太愿在炎热的夏季挽起衣袖和裤筒了。如果二人之中谁挽了起来,暴露了白皙的胳膊白皙的腿,另一个定会暗示其放下为好…… 
肖冬梅不但被女郎看得窘极了,而且真的竟羞得扭捏起来了——她从沙发上扯了上衣复又披在身上,蹲将下去以很是屈辱的语调小声说:“大姐,你要是成心欺负我,那还……还……” 
“还怎么样?” 
女郎忍住着笑,低头仍看定她,故意板住脸冷冷地问。 
“那还莫如干脆赶我走算了……” 
“起来!” 
红卫兵肖冬梅就犯了拗,双手交叉揪紧衣襟罩住身子,蹲着不动。 
女郎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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