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和哥哥一家被安排在一桌。除了哥哥、嫂子和侄女,还有嫂子方面的三伯四舅、七姑八姨。哥哥论资排辈了一番,说了几句动感情的话,便带头豪饮,大快朵颐。
肖冬云姐妹已无亲人,由胡雪玫相陪,与父母当年的友好的后代们围坐一桌。
赵卫东那一桌差不多都是一中当年的学生干部,其内自然包括他当年的情敌。他望着对方老气横秋且已秃顶的样子,想想自己仍在二十岁以里,不禁备感自慰,甚而幸灾乐祸。暗说你死了的时候,我还会比你多活二十几年呢!你就嫉妒我吧!又暗说,就你现如今这副其貌不扬的德性,肖冬云虽然不爱我了,却也不可能再爱你了呀!我没得到的,你也根本得不到了,上帝没收了我的机会,不也大大地捉弄了你一番吗?你认命吧!
于是一次次偷偷往杯里斟矿泉水,一次次与对方碰杯,并总意味不良地说:“为青春常在,干!”
张、郝二位,自然是与民政局长、市长市委书记同在一桌的。因为主客还不稔熟,交谈都比较的谨慎,无非反复说些官场上的礼仪性的话而已,故那边的气氛就矜持有余,活跃不足……
中国人的宴餐,近年也像
福建同胞们的善饮功夫茶一样,东西南北中,到处比赛马拉松式的持久的能耐了。一般是一个小时以后才渐入佳境,两个小时后才原形毕露。按下前一个小时不表,单说后一个小时也快过去了那会儿。那会儿,无论男女,脸皆红了,亦皆忘乎所以起来。酒已到量的,话开始多了。酒还没喝足的,就挨着桌寻找对手。“一口闷”、“对嘴吹”、“围点打圆”、“三英战吕布”,五花八门的形式全来了。猜拳的猜拳、行令的行令。此桌“哥俩好”,彼桌“对螃蟹”。更有那好色的男人,借着几分醉意,对惹自己心猿意马的女人动手动脚,出言猥亵。也有那雌性大发的女人,施展出狂蜂浪蝶的本事,投合着打情骂俏……
肖冬云姐妹那一桌,本是相对安生的。后来就似乎成了“兵家必夺”之地,些个红了脖子紫了脸的男人,一拨一拨的相继滋扰不休。倒都不是冲肖冬云姐妹来的。斯时她们仿佛真是被家长领来的孩子了,在那些男人们的意识里已全没了特殊的身份。他们都是冲着胡雪玫来的。公平而论,胡雪玫并未成心挑逗他们注意自己的存在。但她的存在是一个客观性的存在,而且她又不会隐身法,所以她就只能为自己的姿色频频迎战。但胡雪玫是走南闯北惯了的江湖“大姐大”啊,早就培养出了饮酒如水的好酒量。又特有心计地预先服了一片解酒药丸。所以一副大将风度,来者不拒,说干就干。结果三四个男人被她“干”倒在桌子底下了。最后她自己也撑持不住,抽身溜到厕所去吐了一回。刚一归座,楼下有醉汉闯上楼来,口口声声大叫:“阳光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要当面质问市长市委书记:“为什么楼上楼下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市长市委书记倒也不尴尬。
市长望着那人宽容地笑。
市委书记无奈地摇头道:“这个李秘书长啊,若少了他,他有意见。可若加上他,他回回都醉!”
于是招至身旁一人,悄悄吩咐:“把他哄回家去吧!要不,就干脆把他灌得不省人事。那样他也就安静了!”
他举起杯刚要劝郝处长酒,某桌上有女人突然放声大哭,接着另一桌上有女人骂道:“臭婊子!还敢当着老娘的面儿吃醋?”
市委书记再也没法儿不尴尬了。
而市长皱眉愠怒道:“怎么回事儿?这成什么样子?!”
于是有人趋前悄悄汇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文化馆的小王,见馆长和自己老婆挺亲昵地并肩而坐,心理上接受不了……
市长更生气了:“人家和人家的老婆亲昵,跟那个小王有何相干?”
市委书记插言道:“甭细说了,明白了。把小王也弄回家去,让馆长两口子到楼下去,就说是我的指示!”
领命的人去执行了,市委书记对市长解释:“冯馆长不是和小王关系暧昧过一阵子嘛,你忘了,去年搞得风风雨雨的……”
于是市长替市委书记敬那一杯受到干扰的酒,并连说“见笑,见笑!”
郝处长也司空见惯地笑道:“都一样的,哪儿都一样的。喝酒的场合,没有醉态反而奇怪了!”
张同志赶紧附和郝处长的话:“那是,那是,可以理解。”
肖冬云姐妹那一桌上,肖冬梅悄问胡雪玫:“大姐,这就是你说的丑陋面和阴暗面吧?”
胡雪玫摇头。
肖冬梅大诧:“还……不是?”
胡雪玫附她耳道:“当然。这是生活呀!很好玩儿的生活现象不是吗?你皱眉干什么?你要学会当成白看的小品……”
肖冬云姐妹其实都没吃什么。一道道菜在桌上码成塔的情形使她们看着眼晕。喝五吆六的嘈杂声使她们心慌,头疼。哪儿还有胃口呢!
肖冬梅又悄对姐姐说:“姐,这会儿,我倒有点儿想‘疗养院’那个地方了。”
肖冬云颇有同感地说:“我也是。”
李建国坐他哥哥的车走了。肖冬云姐妹和赵卫东都是在家乡没了家的人,当夜住在宾馆。胡雪玫紧挨着她俩的房间自费开了一间房……
第二天一早,有拨记者前来采访。肖冬云将记者们留给妹妹去对付,自己一心去看望她中学时的好同学刘小婉。
有人预先替她打听清楚了住址,并有车将她送了去。
刘小婉住在一幢旧楼里。家家户户的门两旁以及楼道两侧堆满了破东烂西,证明着穷人连破烂都舍不得扔的规律。
肖冬云敲了几下门,一个女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在屋里尖叫:“谁呀?”
肖冬云在门外说:“我,你的中学同学肖冬云啊!刘小婉,我来看你!”
“我记不得什么肖冬云了!用不着你来看!”屋里,女人将什么东西重重地放在案上,发出很响的一声,将门外的肖冬云吓了一跳。
肖冬云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不甘心离去,犹豫一阵,只有接着敲门。
“讨厌,找骂是不是?!”
肖冬云还敲门。
女人骂骂咧咧地将门开了一道缝,肖冬云看到的是一张青黄浮肿的脸,蓬头垢面的。
肖冬云用一只脚卡住门,不使女人再关上,望着那张青黄浮肿的脸说:“小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而她内心里却犯着嘀咕,难以判断那女人究竟是不是刘小婉。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记得什么肖冬云!我怎么会跟你同学过呢,笑话!”
肖冬云终于可以得出结论,屋里的女人正是刘小婉。
“小婉,小婉,你忘了,中学时,我是文艺委员,你是学习委员,我俩好成一个人似的!你还是我的入团介绍人哪!有一年夏天你家房子修房顶,你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
肖冬云说得很快,唯恐刘小婉没耐心听完她的话……
然而刘小婉注视着她,渐渐地将门开大了一些。
肖冬云可算进到了屋里。那是个一居室。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桌和一张圆饭桌,几乎就再难容他物。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大人孩子的衣服与裤子凌乱一床。刘小婉双袖高卷,两手和小臂水漉漉的,分明正在洗什么。厨房的门和厕所的门对开着,腥膻味儿和霉臊味儿相混杂,充满着空间。洗衣机在厕所里发出拖拉机般的响声。
刘小婉说:“你看,我没洗脸没梳头的,真不好意思。”
肖冬云说:“那有什么呢!”
她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坐。
刘小婉又说:“现在我想起你来了。”
肖冬云笑了笑,被想起来了,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刘小婉用块湿抹布将一把椅子肮脏的椅面胡乱擦了一下,淡淡地说:“那你坐吧!”
于是肖冬云坐了下去。
刘小婉将地中央的一只男人鞋踢向床底后,坐在肖冬云对面的床沿上了。
一是五十来岁的、被狼狈的人生耗得疲惫不堪的下岗女工;一是十七八岁的、死而复生的当年的女红卫兵,两个相差三十几岁的初中同学关系的女人(如果肖冬云也可称作女人的话),默默地互相注视着,都觉得她们之间其实已没什么共同的话语了。
肖冬云临来之前,设想了种种见面的情形,也设想到了这一种彼此无话可说的情形,最怕的也是这一种情形。
她并不怕被冷淡。如果刘小婉特别冷淡,她转身便走就是了。
但刘小婉在想起她以后,对她的态度显然不是冷淡。
刘小婉的目光里有温情,些微的一点点。就如同几乎已经坍塌了的炉灶的炉膛里,仍有些微的一点点柴
火星儿还没灭。
望着刘小婉那一张青黄浮肿的脸,以及同样浮肿的双手,肖冬云心里一阵被盐杀般的难受,备感那一种沉默的无情折磨。刘小婉的十指有三指缠着胶条,另外七指的指甲也皆凹瘪皲裂,而且呈灰白色。
肖冬云很想去握刘小婉的双手。她努力克制住了冲动没有那样。她缓缓将脸转向窗外,怕眼泪流下来。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像是有色玻璃了。使照进屋的一束阳光,也如刘小婉的面色一样青黄。
刘小婉说:“你别转过脸去啊!来看我,却不让我好好看一看你呀?”
肖冬云只得又将脸转向了刘小婉,嘴在微笑,泪在眼眶里转。
刘小婉又说:“你一点儿没变,还当年那样。”
肖冬云更加不知说什么好。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肖冬云垂下了头。
刘小婉自言自语:“我这大半辈子,简直像梦似的。”
突然厕所里的洗衣机发出了更大的响声。
刘小婉赶紧起身冲向厕所——是洗衣机漏了,水流了一地,机筒在空转……
肖冬云一眼看见拖布,便操起来拖水。
刘小婉踢了洗衣机一脚:“这破玩意儿!对不起,我可不能陪你多聊了。今天上午我必须把自己家这些衣服用手洗出来,因为下午要到好几家去替别人洗衣服。”
肖冬云就说:“我帮你洗!”
刘小婉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帮着。两人一个搓,一个用水清洗,渐渐地也就都能找到些话说了。
刘小婉告诉肖冬云,六八年她下乡了。因为没有门路,十一年后才返城。又因为她当年下乡那个农村,后来只剩她一名知青了,又是女的,不嫁人根本没法生活下去。所以二十五岁那年,违心嫁给了村里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她很是后悔地说,她本是可以嫁一个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男人的。甚至也有过机会嫁比自己小一两岁的男人。但由于自己下不了决心,他们就都成了别人的丈夫。怕连那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也不属于自己了,仓促地就嫁了……
她说她丈夫到现在还没解决户口问题,因而属于城市里的“黑人”,自然也从没有过正式工作,目前在某建筑工地打短工……
她说她返城之后倒是分到了一家国营塑料厂。前几年那厂子垮了,因而自己就失业了。靠街道介绍去别人家干小时工每月挣点儿钱。否则日子就没法过了……
肖冬云问到她的孩子,刘小婉说是女儿。说第一个是儿子,夭折了。说女儿才小学五年级,昨天参加欢迎会穿得太单薄,感冒了。今天上午丈夫带女儿看病去了……
肖冬云因自己也是被欢迎者暗觉内疚。
问到当年自己父母的遭遇,刘小婉叹口气说:“你父亲疯了,你母亲却在‘牛棚’里关着,不许她照顾你父亲。要不你父亲哪至于被汽车撞死呢?”
帮着刘小婉洗完那些衣服,已近中午。刘小婉说该做午饭了。肖冬云就说她也该走了。
“你不留下和我们一块儿吃吗?”
“不了。”
“那我也不强留你了。我只不过热些剩菜,和他们父女俩胡乱吃一顿……”
“那我走了……”
肖冬云拉开门,正要往外迈步,听刘小婉在她背后低声说:“冬云……”
她收回脚、关上门,刚一转身,被刘小婉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了……
刘小婉哭了……
刘小婉哭着说:“冬云啊冬云,其实我怎么会记不起来你呢?我是不愿见你啊!你看我这算是什么人生,过的什么日子……”
肖冬云也呜呜哭了。
她哭着说:“小婉,小婉,你别哭啊,哭得我心都快碎了!告诉我小婉,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啊,我多想为你做点儿什么……”
刘小婉终于止住哭以后说:“那,让我们一家三口,今晚到你住的宾馆房间去洗通澡吧!你看我这家,没法在家里洗。花钱洗,又心疼那几个钱……”
离开刘小婉家,肖冬云一路都在回忆三十几年前自己那个好同学——俊俏、活泼、爱写诗,对人生充满理想主义的憧憬……
她猛地悟到,在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中国的三十几年间,不被记载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许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人生也彻底给毁了。而这一点又肯定是和“文革”有关的……
刘小婉的脸和双手于是浮现在她眼前。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暗暗庆幸自己那一死,“死得其所”……
回到宾馆,妹妹告诉她,两位带队考虑到他们的实际需要,发给每人一千元钱,以供他们走亲访友买东西用。
妹妹占了便宜似的说:“这下咱俩合算啦,加起来两千。”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把我那一千给我。”
妹妹目道:“姐你要跟我闹经济独立?”
她正色道:“别说废话,我有用。”
妹妹见她特严肃,一声不吭地点了一千元扔给她。
她也一声不吭,一张张从床上捡起,总共十张百元钞。
她第一次手里拿着一千元钱。第二次见到百元钞。第一次是在历险于城里那天,在
出租车上,司机拿在手里晃给她看的……
第一次她在受惊受怕的情况之下没细看。
现在她可以细看了,如同第一次拿到身份证的人,细看印在上边的自己的照片。
她想,不管那上边印的是谁,它都只不过是钱啊!
进而想,看来自己以后的人生,也注定了将由钱来左右了吧?
三十几年前,她的头脑中,从没产生过如此现实的想法。
现实得比“1+1=2”还简单明白。
她又打了个哆嗦……
下午,姐妹俩去养老院看了她们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当她们一左一右噙泪叫妈时,痴呆了的老母亲似乎竟认出了她们……
因为老母亲的眼角也溢出了一滴老泪。
姐妹俩一直在老母亲身旁侍守到晚上……
刘小婉的丈夫没来洗澡,不好意思来。只刘小婉领着女儿来了。小姑娘很瘦弱,看上去营养不良。
肖冬梅当年也是认识刘小婉的。但肖冬云为了让母女俩洗得无拘无束,还是事先将妹妹支到胡雪玫房间里去了。
母女俩洗完澡出来,那小姑娘说:“妈,要是小姐姐一直住在这儿多好,那我们不是可以经常来洗澡了吗?”
刘小婉纠正道:“不许叫小姐姐,要叫阿姨。”
肖冬云寻思应该给孩子买件什么东西,就问她喜欢什么。
小姑娘想了想,怯怯又悄悄地回答:“喜欢洗澡。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洗澡。”
肖冬云便将那一千元钱往刘小婉手里塞。
“什么呀什么呀?你怎么给我钱?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这我可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刘小婉哪里肯接。
肖冬云恳切地说:“你拒绝,我可生气了!”
刘小婉这才不再往她手里塞还了。
肖冬云又说:“也不知够不够买一台洗衣机?如果够,就买一台吧!瞧你那双手都啥样了。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可心疼你……”
刘小婉一扭头,落泪了……
两位带队心很细,考虑到赵卫东的姐姐弟弟家境困难,给了他两千元。
那天晚上,他在他的房间里接待了他的弟弟。
他弟弟是自己前来的。
他弟弟,才五十岁不到的人,已老得像一个小老头了。
他对他的弟弟又怜悯,又嫌恶。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是由于弟弟的不争,也变得彻底地没了希望似的。
哥哥和弟弟之间只握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