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搓着双手为难起来。
“那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得批准我离开几天!”
她说得非常任性,并且又眼泪汪汪的了。
乔博士就在那时走进了“老院长”的办公室,见一老一少正闹别扭似的情形,笑问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快?听“老院长”将自己的为难表述了一番,乔博士替她担起保来,说太能理解她的要求了,说让她到城市里去玩玩吧!说肖冬云那儿,他可以替她去告诉的。如果当姐姐的埋怨什么,他揽过责任就是了……
“谢谢博士!”话音未落,她已像只松鼠蹿出笼子似的,转眼不见了。
“老院长”对乔博士嗔怪地说:“你呀,做好人的机会都让你抢去了!总算轮到我一次,你又横插一杠子。好人又是你了!”
乔博士笑道:“谁叫你卖关子呢!记住这次教训吧。现在是什么时代呀?一切机会都是转瞬即逝的,要抓住得及时。做好人的机会也如此。否则,被别人抢去了,那就只能自认倒霉啰!”
……
肖冬梅一坐入车里,“大姐”便倾斜过身子将她搂抱住了,感情热辣辣地连说:“宝贝儿宝贝儿,大姐想死你了!没有你的日子,谁都难使我开心起来呀!”
同时,她脸上被一阵同样热辣辣的亲吻所“攻击”。
“大姐”那会儿视她如完璧归赵,只顾亲爱她了,竟没看出她眼睛不对劲儿。而她,亦如整托了一个月甚或一年那么久的孩子,终于盼到了妈妈来接自己回家,内心里一阵阵地波涌着母子亲情般的温柔和温暖。
在2001年,在仍是少女的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女生,已过了“走红”期,内心备感失落,亦备感世态炎凉的女模特之间那一种相互亲爱,具有着显然而又饱满的相互慰藉的成分。在红卫兵肖冬梅这方面,“大姐”似乎便是2001年,便是新世纪和新纪元,便是新中国的新城市,便是“现代”感和现代生活本身。便是以上一切最人性化了的综合实体。依偎之则等于依偎向自己随即开始的新人生。在“大姐”胡雪玫那方面,需要她更意味着对一种确信十分可靠的真诚的需要。它将不至于被利用,尤其不至于被背叛。最主要的一点是,它不但十分可靠,而且它的性质是由她来决定的。倘自己希望它在对方那儿永远是以低姿态,亦即永远深怀感激的姿态来体现的,那么她丝毫也不怀疑,它必永远是那样的,不会变化,更不会变质。是的,在现实中“现代”得累了,也“前卫”得索然了的胡雪玫,别提多么需要这一种东西了。她的生活内容有此需要。她的内心也有此需要……
她带着她的“宝贝儿”回到家里,才发现“宝贝儿”的眼睛红肿着。
“呀,宝贝儿,你眼睛怎么了?哭过?在那鬼地方谁欺负你了?别怕,只管说!什么事儿都有我给你做主哪!”
胡雪玫双手叉腰看着肖冬梅,那话说得像一位以除暴安良为己任的女侠。
肖冬梅哇地可就放声哭开了。
“别哭别哭好宝贝儿,你要把我的心哭碎呀?你看你哭得心疼人劲儿的!我不是说了吗,什么事儿都有我给你做主哪!”
胡雪玫赶紧将她搂在怀中,掏出自己喷洒了
香水儿的手绢替她拭泪,擦鼻涕。
依偎在“大姐”怀里,断断续续的,又羞又恨的,肖冬梅将与自己的红卫兵战友李建国做下的事儿,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了。
而胡雪玫,已轻轻推开她,架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了。
“原来如此……”
胡雪玫望着肖冬梅,像望着自己养过的一只小金丝雀的嘴,渐渐长出了鹰的尖钩。
“大姐,反正你得替我想办法!”
肖冬梅跺了几下脚,仿佛李建国不姓李而姓胡,是胡雪玫一个专门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弟弟。而她是来此讨一种私下了结的公道的。
“那个李什么……”
“李建国。”
“你一直喜欢他?”
“才不哪,我一直是讨厌他的!”
“那你……”
“怪我姐!那天中午我姐到我房间,当着我面尽夸他。下午我到他房间里去,不知怎么,一时觉得他也挺可爱似的了……”
于是那胡雪玫像崔夫人审莺莺似的,板着张化妆得有几分冷艳的脸,细问端详起来。只差手里没根藤条什么的了,若有就接近着拷问的架势了。
其实,她心里却更加觉得她的“宝贝儿”简直好玩极了。强忍着笑佯作严厉之状,为的是能从“宝贝儿”口中审出有意思的情节和细节。见肖冬梅那副招供似的又羞又无奈又无地自容的可怜模样,她是快活得要命的。
她很久没这么快活了。
肖冬梅“病急求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羞不羞的,被审一句,即招一句。
“一共几次了?”
“才四次。”
“好一个‘才四次’!接连着四个夜里吗?”
“嗯。”
“都是你溜到他房间去?”
“嗯。”
“知道别人将会怎么看这样的事儿吗?”
“不知道。”
“好一个‘不知道’!这叫你主动委身。明白吗?”
“不明白。”
“好一个‘不明白’!意思就是,也怪不得那个李什么的。他是干柴,你是烈火。你去点人家,人家哪有不着的道理!”
“大姐我不想听这些教诲!”
肖冬梅急了,又跺脚,又挥手。
“那你想听什么?”
胡雪玫的笑就快忍不住了。
“办法!大姐我要听的是办法嘛!”
“事到临头,你才找我,电话里还说是多么多么的想念我!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敢断定宝贝儿你已经怀孕了。处女地嘛,播种的成活率高。有时候一次就够你做小母亲的了。那就在我这儿长住吧!我会请高明的医生在家里为你接生的。我也会心甘情愿侍候你月子。”
肖冬梅叫了起来:“我不!”
胡雪玫几乎是幸灾乐祸地说:“已经种上了,接下来怀孕生孩子的事儿是自然而然的,依不得你了呀!当然,还有打胎一种选择,可那得做刮宫手术啊!”
于是她开始讲解刮宫手术,以平静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语调,句句夸张着那手术的痛苦……
“我不!我不!”
肖冬梅双手捂身,孩子似的哭闹起来。她甚至抓起东西要摔。可每抓起一次,胡雪玫都好言相告,说那东西多么贵。
肖冬梅最后抓起了一盒餐巾纸。
胡雪玫说:“那个可以。那个不贵。摔吧宝贝儿,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于是肖冬梅将那盒餐巾纸摔在地上,狠狠地踏,蹍……
胡雪玫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躺倒在沙发上。显然是嫌沙发,不足以滚着笑。于是转移到了床上去,双手捂着肚子,痛快地滚着笑。直笑得勾曲了身子蜷了腿,直笑得岔了气儿……
肖冬梅一时被笑傻了。
胡雪玫笑够了,起身找出一瓶药,倒在肖冬梅手心一粒,命她含在口中。之后接了杯水递给她的“宝贝儿”,再命她的“宝贝儿”服下那粒药。
“宝贝儿”肖冬梅服下药后,“大姐”胡雪玫捂着心口皱着眉,说不但笑得肚子疼,连心口也笑疼了。
“宝贝儿”就不安地问:“大姐你是不是笑糊涂了呀?那粒药是该你自己服的吧?”
“大姐”白了她一眼道:“我服它干什么?那也不是管心口痛的。”
她告诉她的“宝贝儿”,刚才审她,是成心逗她玩儿呢。现在,她既服了那粒药,她的忧烦就烟消云散了,不必担心自己会怀孕了。说那粒药,是进口的,在性事发生以后一个星期内都有百分之百的避孕奇效。
“你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不信自己看说明!”
肖冬梅认真看了药盒上与英文对应着的中文说明,仍半信半疑。
她说:“大姐,为了保险起见,我再吃一粒?”
胡雪玫一把将药盒夺了过去:“你给我省着点吧!”
肖冬梅终于转忧为喜,破涕成笑。她觉得仿佛是将一扇在心头压了一夜的巨大磨盘轻轻松松地掀掉了,情不自禁地高呼:“大姐万岁!大姐万岁!”
胡雪玫笑道:“喊我万岁干什么?那药又不是我发明的。”
肖冬梅就不好意思起来。
胡雪玫想了想,一脸正经地问:“宝贝儿,谈谈获得第二次生命的感受,从前好,现在好?”
肖冬梅神情无比庄重地回答:“大姐这还用问呀?当然现在好了!从前,哪有这么高级的药啊,而且只要服那么小小的一粒儿!现在真是好极了大姐!”
“看来,我得把这药藏了。落你手里,你不定又会主动委身哪一个破男孩儿了!”
胡雪玫说罢,又忍不住笑起来……
肖冬梅离开“疗养院”的当天下午,“疗养院”大门外先后来了十二三个人。从二十多岁到六十来岁,年龄不等。有男有女。报刊、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各类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总裁的助理、“全权代表”,以及几个身份不明,甚至看去身份颇为可疑的人……
形形色色的车辆在大门外停了两排。可谓“盛况空前”,破坏了“老院长”们自从进驻此地以后的宁寂。
他派人去问,得到的汇报是——“都是找死而复生的红卫兵”的。
“那些人怎么会知道这里有红卫兵,而且知道是死而复生的红卫兵?!”
“他们从网上知道的。”
“从网上知道的?难道我们在网上发表过公告吗?”
“我们当然是没有那样做的啊!但李建国在网上连载了什么纪实,还不等于是发表了公告啊?”
“这个混蛋!”
“老院长”连连拍桌子,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而大门外传来了十二三个人扯着嗓子的齐呼:
“我们要新闻自由!”
“还我事实真相!”
“李建国出来!”
“大黑”和“二黑”被呼喊声激怒,张牙舞爪,咆哮如兽。仿佛随时会将拴着它们的粗铁链挣断似的。
“老院长”伫立窗前朝院门那儿望了片刻,回头又问怎么还有一个外国佬?
“那是美国《华盛顿邮报》的一位老记者……”
“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而且还是美国人,跟着瞎起什么哄啊!”
“院长同志,我只能这么回答您——记者都是敏感的动物。越老新闻触角越敏感。我们做的,在21世纪的第一年具有轰动全世界的新闻性啊!比克隆……”
“住口!”——“老院长”大光其火:“你,包括所有的人,再也不许谈什么新闻性!更不许谈什么克隆不克隆的!告诉那些讨厌的家伙,这儿没有新闻,没有什么秘密的事,没有叫李建国的人,更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红卫兵!”
“我已经对他们那么说明过了,可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
“可他们又根据什么对李建国在网上的纪实信以为真,不当成是疯人的疯话?”
“所以他们来这儿要事实真相嘛!”
“得啦,别啰嗦了,这里的什么情况都得我亲自出面处理吗?你蠢!”
一向对年轻的成员们温良如慈的“老院长”,竟生气地骂起人来。他大步腾腾地离了办公室,决定“老将出马”,并要“旗开得胜”。
《华盛顿邮报》的那位胡子一大把的老记者,是门外十二三个人中年纪最长的。他倒表现得特别斯文儒雅,不呼不喊的。只不过一只手放在胸前的照相机上,目光密切关注着院内,时刻准备抓拍什么而已。与他相比,最为亢奋的是一名二十多岁,满脸青春疙瘩的女记者。呼喊显然是她煽动起来的。她在十二三个中比比划划,哇哇啦啦,嗓音尖厉刺耳,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她使“老院长”联想起了一种旧时对某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的说法——“女光棍”。
她见“老院长”走来,第一个将手臂从院门铁条间隙伸入,染了银灰色指甲油的手拿着一个小红证,以发情期的雌喜鹊那种喧宾夺主的声音高叫:“我是××报的记者,这是我的记者证。我有权要求你回答如下问题……”
他瞥了她的手一眼,冷冷地说:“我没听说过你的报。”停顿了一下又问:“你这么亢奋干什么?”
问得她一愣。
这时几乎院门外所有人的手臂都伸入进来,每只手上都拿着证件。
“我是电台的……”
话筒也伸入进来了。
“我们是电视台的……”
摄像机镜头对准了“老院长”,他听到了磁带转动的嗞嗞声。他想不通浪费磁带拍他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而那位美国佬,亦不失时机地在抓拍。
“请问您是这里的负责人吗?我们是××文化艺术公司的,我们老总派我来与红卫兵李建国谈签订影视版权合同的事儿……”
“我们是××集团公司的。我们是一家中外合资的糖酒业公司。李建国他不会有
糖尿病吧?他爱吃糖吧?他喜欢喝酒吗?洋酒还是国产酒?一次能喝多少?请回答!请务必回答!要不让我见他!我们要聘他做公司的形象大使,酬金很高的!”
“嘿!嘿!老先生,往我这儿看!咱是私企的!咱们双方合作一把怎么样?我们搞了一个策划,如果那个李建国答应配合我们搞一次全国性的巡回促销活动……对了,我们的新产品是……一百万!您别走,一百万啊!”
“老院长”想走也走不了啦,衣服被拽住了。不过拽住他衣服不放的不是“私企”的手,而是那“女光棍”的手。她指甲上的银灰色在阳光下反着光,看去像一只五指全戴了锃亮的不锈钢义爪的爪子……
“老院长”嫌恶地用自己的手使劲儿打落了她的手……
“哎,你怎么敢打记者?大家都看到了吧?他打了我了!他打了记者了!”
“老院长”瞪了她片刻,将一口唾沫啐在她满是青春疙瘩的脸上。
他说:“人的唾沫,对你脸上那种丑陋的疙瘩有止痒作用。这儿连三流明星都没有。你该到哪儿发情就到哪儿去。”
“你!……老家伙你侮辱了记者人格!”
“老院长”已不再理睬她。
他扫视着院门外形形色色,目的不同,身份不同的人说:“这个地方,其实是一处保密的
艾滋病医疗中心……”
他说得郑重,严肃,再加上他的年龄,不由院门外的人们不信他几分。
于是一条条手臂小心翼翼地缩回去了。缩回去时,都竭力避免碰到左边或右边的铁条……
那时刻,李建国也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望着这儿。他想,看来自己是要挨一顿斥骂了,不免提心吊胆;赵卫东也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望着这儿,他心里恨极了。恨那些人,以及每个人意味着的种种机会,是冲着李建国这个名字来的,而不是冲着他的名字来的……
肖冬云却因连续几夜失眠,午饭后服了两片安眠药,睡得很沉、人呼狗叫一概没听到……
乔博士们在关注着事态,但都不便出面。“老院长”一旦亲自出马,那么他是不欢迎别人助威的。有时他也喜欢一逞“长坂坡救阿斗”或“千里走单骑”式的个人英雄主义,大家总得明智地照顾他一次情绪。
“老院长”见院门外大多数人似有去意,不愿再作纠缠,转身大步往回走。
那名女记者却又煽动了几个男女,合力抬了一截枯树撞院门。那几个男女中,一个男的有精神病,要和李建国战友合计着怎样“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一个女的在网上与李建国吊过一通膀子,想象着当年长征过的红卫兵,必是英姿飒爽的红色王子,是来亲赠定情信物的,还有一个自称“大师”,练气功练得走火入魔的中年男人,说李建国之所以复活了全靠他发的功,是来面授天机的……还有二男一女,哪儿有热闹专爱往哪儿凑的闲男痞女而已。我们都知道的,如今既不但痞子多了,痞女也狗尿蘑似的多起来了……
“老院长”一怒之下,亲自松开了项套,给了“大黑”和“二黑”自由。于是两条黑豹似的猛犬,箭似的狂吠着直向院门扑去,这才吓退了耍“女光棍”威风的小报记者和受她煽动的不三不四的几个男女……
“老院长”没回自己办公室,而是去了李建国的房间。进门便斥骂,直骂得李建国的头耷拉在胸前,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