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忘了拉钩是要说话的。
她不开口,李建国自然也不开口。他乐得就那么样很近地端详她,欣赏她,并且被她柔情脉脉地瞧着。只不过他实在缺乏胆量造次,怕惹她翻脸,破坏了那一时刻的似梦非梦的情形。
不料肖冬云推开门一步迈了进来。二人吓了一跳,钩在一起的小手指赶紧分开。一时都红了脸不好意思极了。
肖冬云说:“对不起,我忘了敲门。”
她看看李建国,看看妹妹,他俩不知所措的样子使她不由得又严肃地问了一句:“你们干什么哪?”
李建国从床边站起身,走开去,难为情得不知说什么好。
而肖冬梅瞪了姐姐一眼,不悦地说:“姐你怎么这样啊!我睡着,你非把我敲醒。我前脚到这儿,你后脚又跟来了。你看着我啊?”
当姐姐的含而不露地问:“你一上午是在睡懒觉吗?”
肖冬梅心虚起来,低头不语了。
肖冬云又教训道:“你俩都给我听着,晚上九点以后,互相不许串门儿!”
李建国低声问:“谁的规定?”
肖冬云严厉地说:“我的!”
肖冬梅不满地叫道:“姐你来的什么劲儿啊?”
肖冬云更加严厉地说:“别对我叫!既然是我妹妹,就得听我的!”
“你……你整个儿一个赵卫东!”
肖冬梅一气之下,起身走了……
肖冬云又对李建国说:“我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对你,我是对她。她让我生气了。”
李建国听得不明不白,也不便问,沉默而已。
肖冬云将“老院长”授权给自己的任务作了声明后,就开始这儿那儿搜李建国屋里的影碟。
李建国抱臂旁观,苦笑道:“猜我联想到什么了?”
肖冬云扭头看他,他又说:“联想到咱们‘文革’中抄别人的家来了。”
肖冬云冷冷地说:“你爱联想到什么联想到什么。是‘老院长’交代给我的任务,有意见向他提去。”
李建国无奈地说:“那我还敢有什么意见啊!”趁肖冬云不注意,机智地藏起了两盘。
肖冬云搜罢影碟,又翻画刊,挑出了几册,指着说:“这都是垃圾!看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只冲着封面上的几条标题,你就能断定内容是垃圾?”
李建国颇有抗议的意思。
肖冬云却说:“我认为是,就是。”
那一时刻,连她自己也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几年前,又是红卫兵了。并且,似乎体验到了理直气壮地抄别人的家的那份儿快感。“文革”中她的家被抄过,她却从没参与抄过别人的家。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某些红卫兵一听说有抄家行动了就兴高采烈,摩拳擦掌。现在,她忽然能理解了……
她将画刊放在下边,影碟放在上面,抱起来往外走时,见李建国以一种受了冤屈的孩子似的目光望着她,歉意地一笑,坦白地说:“其实我并不愿意充当这种角色,尤其是对和我同命运的人。”
李建国无所谓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挺愿意的呢?”
她并不反唇相讥,一声不吭地走到了门口。
李建国在她背后又说:“审查官大人,如果你在审查的过程中,自己被垃圾污染了呢?”
她平静地回答:“老院长既然授权于我,那么证明他对我的免疫力有充分的信赖。”
说完,腾出一只手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来到赵卫东房间里时,万万不料妹妹也在。肖冬梅已在李建国房间里对电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自己房间里还没有,所以也不管赵卫东欢迎不欢迎,而且克服了自己对他的成见,只图能过过瘾。赵卫东拿她没办法,违心地让位给她去摆弄。
她一边向赵卫东请教,一边将李建国创作剧本的事讲给他听。
赵卫东不听则罢,一听之下,怒火中烧。他想,李建国李建国,你成心和我作对是怎么着?我赵卫东正打算将我们宝贵的经历写成本畅销书,却被你抢先在网上给糟踏了!那也就算了。谁叫我当初把你也从家乡带出来了呢?可我这儿刚打算写电影剧本,你竟又抢先了!难道你是成心惹我恨你吗?尤其是,肖冬梅讲给他听的开头,一些情节和一些细节,使他不得不暗自承认,都挺精彩的,比自己头脑里的构思更接近着电影。听肖冬梅讲时,他眼前会浮现一幅幅运动着的画面。倘那画面中高擎旗帜,满怀英雄主义豪情的主角是自己(他认为当然应该是自己!他认为若非自己就等于篡改了历史!三十几年前的事还不算历史吗?),那么他的妒恨也许小些。可竟不是自己。听肖冬梅的讲述,倒像是李建国!而且取了个组合式的名字李东方!这他妈的算是个什么名字!难道仅仅一个“东”字,就足以意味着对他在四人中的不可取代的历史作用的含糊承认了吗?但,李建国这小子的头脑里,怎么会凭空就诞生出了比自己高明的创作才能了呢?三十几年前他在学校里算个什么玩意儿啊?从没见他显示过创作才能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赵卫东内心里渐聚成团的妒恨,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怨天咒地!
肖冬梅背对着他,注意力全在电脑屏幕上了,哪里发现他已气得脸色紫青。
她一边练习着拼音打字一边问:“哎你觉得他的电影感觉怎么样?”
赵卫东冷冷地回答:“不怎么样!”
肖冬梅终于回头看他了:“不怎么样?我认为挺好的。我相信他一定能写成,也一定能被拍成。你脸色怎么……你没事儿吧?”
赵卫东竭力克制着妒恨,不使呈现在脸上。他以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说:“我的脸色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转告他——他根本不具备创作的才能。他那是玩闹。茶余饭后瞎编了自得其乐是无妨的,要是竟有什么痴心妄想,那就可笑极了。他连电影剧本最基本的常识还不懂呢……”
“那么你是懂的啰?”
肖冬梅的话语不无讥意。
“我嘛,懂的也不多。但是我若写,那是肯定比他写得好的。我再说一遍,你应该劝劝他,别动不动就心血来潮,把我们共同拥有的一段宝贵经历,变着花样全糟踏了。那一段宝贵的经历,对于今天一无所有的我们,也是一种宝贵的财富啊!”
赵卫东无意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道出了他心内的私密之念。他毕竟是一名老高二学生,连李建国都考虑到了的切身问题,他当然也是考虑到了的。他认为那“宝贵的财富”,其所有权应该百分之百地属于他一个人。尽管在说到时照例用“我们”一词。他觉得即使百分之百地属于他一个人,也是难以保障他以后的人生的。他感到那笔自己正策划着如何更有效益地支配的财富,无疑是被李建国这一名当年的红卫兵战友肆意地掠夺了!
肖冬梅虽然已对赵卫东有成见了,但是毕竟还没把他看得太透。她只不过觉得对李建国写电影剧本这件事,他又自高自大罢了。
她不以为然地问:“那么只有由你来写才不算糟踏了?”
赵卫东听出她话中有话,张张嘴,一时不知说句什么话好。
而正在这时,肖冬云敲他房间的门了。
赵卫东小声叮嘱肖冬梅:“如果是李建国,不许当着我的面,把我对他剧本的评价说给他听!”
他开了门,见是肖冬云,愣住了。
肖冬梅也没料到是姐姐来了。她倏地从电脑前站起,冲姐姐挥舞着手臂大声嚷嚷:“噢,天啊天啊,真叫人受不了啦!我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姐你究竟还给不给我点儿自由了!”
当姐姐的厉声道:“住口!我来和你无关!”
肖冬梅拔腿而去。
赵卫东瞪着肖冬云说:“我好像并没请你来。”
肖冬云不失尊严地板着脸说:“我来是执行公务。‘老院长’授权我,要对给我们看的影碟进行一番审查。”
“什……么?!”
赵卫东脖子上的一条筋凸起来了。
肖冬云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赵卫东被肖冬云那种女警般的表情,那种公事公办似的口吻,尤其被“审查”二字所刺激,便仿佛遭到了当面的羞辱一样。对李建国的妒恨已成胸中块垒,再加上肖冬云施加的激恼,使他感到忍无可忍了。感到所有的人既不但沆瀣一气地与他作对,而且还分明的是在轮番对他进行挑衅了。
他的嘴猛地张大了,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肖冬云替他说道:“你想对我说滚是不是?”
赵卫东恨恨地回答:“是的。”
肖冬云仍一脸严肃地说:“我收了你这里的影碟就走。‘老院长’是为我们好,你何必气成那样?”说完,也像在李建国房间里的做法,这儿那儿,一一发现并归拢影碟。
赵卫东看着看着,一下子抱起了电脑……
肖冬云及时地瞪着他说:“那可是这儿的公物,很贵的东西,想想你摔坏了哪儿来的钱赔?”
赵卫东的头脑中,几天来也在盘桓着一个钱字。甚至可以说,他正为钱字愁得夜不能眠。一名高二学生,在今天的中国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继续读书,考大学,四年读下来也是需要一大笔学费的呀!他是越考虑得多心里越惶惶然。在三十几年后传媒发达的这一个时代,只要一台电视机,只要三天的时间,就足以使他对中国了解不少方面。而这种了解对他形成的巨大的压迫,使他当年的自负彻底被粉碎了。使他心生出活着比死还不情愿的恐惧……
他放下电脑,双手抱头蹲下去了。
肖冬云收齐了影碟,带着几册杂志和画刊往外走时,不无怜悯地说:“你怎么变得如此神经质了?我只不过来做‘老院长’交代我做的事,就值得你这样?”
“滚!”他终于将刚才没说出口的字低吼了出来……
如果“老院长”将交代肖冬云做的事郑重地交代给他,那么这一天他也许会以一种较为良好的心情度过。可“老院长”偏偏授权于肖冬云了。而这在他,竟也构成了极为严重的伤害。
肖冬云走后,他由于妒恨和感到被伤害,痛苦得胃疼起来……
红色惊悸 第二十七章(1)
肖冬梅回到自己的房间,无所事事,便酣睡了一觉。醒来后随手枕下一摸,没摸到那本书,不由一诧。就躺着静静地想可能被谁拿去了,得出结论肯定还是物归原主了。又一想那以后可怎么好意思见到“老院长”的面呢?于是一阵自羞。
那会儿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顿觉腹中空空,食欲难捺。她匆匆洗了把脸走向食堂,一路所见之人皆友善地和她打招呼。使她感到每个人都那么的可亲。最怕碰见“老院长”,结果还是碰见了。
“老院长”问:“下午没睡一觉?”
她说:“睡了呀,睡得可香呢!”
“老院长”又说:“那本书,我后来在你的房间找到了。”
她故作糊涂地眨眨眼:“哪本书啊?”
“老院长”意味深长地说:“你呀。”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再就什么都没说,径自而去。
她呆望着“老院长”的背影,脸上又红了一阵……
也碰见了赵卫东。
他凶恶恶地说:“我正要找你算账!你把我储存在电脑里的回忆录搞得无影无踪了!”
她一笑,逃之夭夭。
却没碰见姐姐和李建国。李建国是她想碰见的,想碰见是因为想知道剧本的进展情况。姐姐却是她不愿碰见的,因为她已经无法对姐姐的管教装出虚心接受的样子了……
端着饭菜回到自己的房间,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打了几个饱嗝,不知何故,一阵困意又扑面而来。其实是由于她那胃里九天内并没消化过什么实在内容,一经吃饱,蠕动量陡增,血液就向胃里集中,头脑缺氧的原因。
昏昏沉沉的,竟又睡了三四个小时。再醒来时,天已黑了。房间里既无电视,更无电脑,连份报刊也没有,精精神神的,好生的心烦!
于是又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到了李建国的房间。那李建国自是热情有加,殷勤相待。又是让座,又是献茶。
她坐下后说:“一人一个房间有什么好,连个交谈的人都没有,憋闷死了!”
李建国同病相怜地说:“我也是啊!”
她又说:“‘老院长’他们也没谁讲过,咱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李建国叹口气,摇摇头。
两人一时都觉惆怅,茫然,相对无话。
她忍受不了那一种使人忧绪重重的静默,提议道:“看电视吧,你为什么不打开电视呢?”
李建国说:“我刚才自己已经搜索了一遍,没什么好看的节目。”
“那就给我放一盘影碟看!”
李建国又叹口气道:“影碟都被你姐姐搜去了,她成了审查官了!”遂将“老院长”授权于肖冬云的事讲了一遍。
“为什么你们三个都有的,我却一概没有呢?我现在就找‘老院长’要去!”
肖冬梅说着就往起站,李建国赶紧将她扯坐了下去。他说哪能单单没有她的呢!只不过昨夜见她睡得很香,都主张暂时别往她房间里搬。
“真的?”
“真的!我当时也那么主张的呀!”
“你讨厌劲儿的!那我现在一点儿困意都没有,这一夜可怎么挨过?”
“我不是因为心疼你嘛!”
“用不着你心疼!”
“你现在去找‘老院长’要这要那,显得你多么的不懂事啊!”
“那咱俩就继续谈你那个剧本!”
“可我……我觉得我现在思维迟钝……”
“那不行!那也得谈!反正我不想睡,你也别打算睡成!”
李建国神秘兮兮地往床上一躺,一滚,从床那边下了地,手中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盘影碟。
“你撒谎!你刚才还说都被我姐姐搜去了。”
李建国得意地说:“我是谁?哪怕她眼瞅着的情况之下,我藏起几盘影碟还不容易啊?”
于是肖冬梅兴奋起来,连叫:“快看!快看!快看!”
李建国嘘了一声,为难似的说:“但,我是不能放给你看的呀!”
肖冬梅急切地问为什么?
李建国说还能为什么呢?内容是“少儿不宜”的啊!
肖冬梅还没听说过“少儿不宜”四字,却本能地猜到了,内容肯定和自己偷看了的那一本书有相同之处。
她不好意思地说她自己也很想看,噘嘴嘟哝:“我是少儿呀?凭什么你们都可以看,只我要看就不宜了呢?”
李建国试探地说:“你若真的很想看,那你就把门插了。免得正看时,被你姐姐那位审查官出其不意地来了撞个正着,又使我也受你牵连挨一顿训!”
肖冬梅斜视了他几秒钟,又扭头望了房门一眼,竟一声不响地站起,以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向房门走去。李建国误解了,觉得她欲离去,心中后悔不已。不料她轻轻地无声地将门插上了。走回来复又端坐下去,久经世故似的说:“在我大姐那儿,我什么没见识过呀!你放。”
“就是开车送你回来的那个时髦女人?”李建国口供记录员似的,明明知道,仍问。
肖冬梅点点头。
李建国说:“那我也还是不能放给你看。”
肖冬梅单眉一挑,几乎是瞧不起地问:“你到底怕的什么?如今的中国,人是充分自由的,这一点你认识到了没有?”
李建国又说:“我怕的什么劲儿呀?不过,是你要看,不是我要看。所以只能由我教你怎么放,你自己放给你自己看。否则,我到时候洗刷不清楚。”
其实,他是在玩欲擒故纵的伎俩。
肖冬梅不知是计。即使看透了他的伎俩,由于被激,那会儿也还是要坚持看的。
她一撇嘴:“不打自招,你还是心有所怕嘛!我才不用你教我。我在我大姐家早学会了怎么放。拿来!”
她向李建国伸出了一只手。
李建国则立刻将影碟递在她手里,动作比手术室里的助理医生递止血钳还快。
肖冬梅接过影碟,也不看看片名,极为熟练地放出了音像。
她说:“关灯。”
李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