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怕丢,一路宿睡几乎没脱过内衣。“长征”途中也几乎没花过。沿途吃老乡的,喝老乡的,犯不着花,也舍不得花……
她联想到了自己在城里坐出租汽车的遭遇——那名出租汽车司机对她递给他的三元多钱是多么的嗤之以鼻啊!
而一回到“疗养院”这个地方,钱似乎对她又变得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这个地方对他们周到得连牙刷牙膏都提供,完全没有了花钱的必要呀!……
“难道我们会永远在这里贵族似的住下去?”
经李建国这么一问,她顿时重新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
“难道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指望有谁发给我们每人一大笔钱不成?”
“……”
“现在的中国人是这么说钱的——金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
“说得多深刻呀!这话都成了至理明言了!报刊、小品、电影电视剧说来说去的,你就没关注到?”
肖冬云摇头。她复杂的目光中,开始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忧虑了。
“那你对于现在的中国,整天都关注什么了?”
“我……我关注现在的中国人怎么对待爱情……”
“哈!哈!爱情?咱们现在的中国人不谈纯洁的爱情,主张即兴拥有,及时行乐!”
“得啦得啦!”肖冬云心烦意乱地皱眉挥手,打断了李建国的话,然后小声说:“现在我也不想跟你谈爱情。”
李建国愣了愣,以顺应的口吻说:“那随你想谈什么,我就陪你谈什么吧!”
肖冬云难于启齿似的张了几次嘴,才终于问出一句话是:“他们究竟给了你多少钱?”
李建国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地不肯实话实说。
肖冬云表情变得严肃了,又问出一句话是:“好几百吧?”
李建国还是不肯吐露。
“我想,我是有权利知道的。赵卫东他说的没错,那是我们共同的经历。”
李建国就斜眼看起她来。
“你那么怪模怪样地看着我干什么?我再声明一次,那是我们共同的经历。”
“你从前说到他,可从不连名带姓一并说。你从前说到他,哪一次不是亲亲爱爱地只叫他卫东?”
李建国所答非所问。
“你别想转移话题!”
肖冬云的双眉,由皱着,而竖着而拧着了。
“好,那我就告诉你。可你不许嫉妒。我们之间,你要是嫉妒我,那多令人难过呢!”
“快说!”
“其实他们也没给我多少钱。他们花一万元买了我的经历……”
“我们的!”
“对,对,姑且说是我们的……”
“不是姑且,原本是我们共有的!”
“对,对,总之他们出了一万元。再就是,如果能替他多吸引一名网客上他们的网,每人再给我五元钱。现在网站之间争夺网客上网的战争很激烈,他们有点儿不惜投入成本了……”
“别啰唆。那……吸引了多少?……”
“相对于咱们中国的总人口而言,不算多,才吸引了五千多网客……他们的网站前一时期几乎垮了。等于是我救了他们。所以他们挺感激我的。”
“那……你……你已经……名下拥有三万五千多元了?”
肖冬云企图以特别平淡的语调问,可连她自己都听出来了,她的语调尽管平静,可是几乎每一个字都带着——即使不是妒意,也是醋意。
“你不问我,我也打算告诉你和冬梅的……”
“你……你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和我们三个不一样了。”
“别这么说,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就是不一样了!你自私自利!”
李建国又愣了愣。那样子,显然是因肖冬云说他“自私自利”而委屈而伤心了。他也眯着眼睛看起肖冬云来。两个人就像一对儿相互怀疑有外遇的夫妻,谁要再抛出一份证据,便会同时翻脸闹
离婚似的。僵持了片刻,李建国首先作出了“谈判解决”的表示。
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以一种特别亲近的口吻笑道:“咱俩这是干什么呢?冲着我和你妹妹的关系,咱俩之间有什么事儿不可以好好商量呢?”
“你和我妹妹有什么关系?你别扯上我妹妹!”
肖冬云嘴上尽管强硬,毕竟的,有些难为情了。她在心里暗暗谴责自己:肖冬云啊肖冬云,你可真是的啊!你怎么一听说他名下有了三万五千元钱,就如同他偷了你自己的钱似的,要不依不饶似的呢?
李建国又笑道:“我和冬梅究竟有没有什么关系,我比你清楚,她也比你清楚。不过咱们这会儿先不谈这个。不就是三万五千元惹你不高兴了吗?那咱们就先谈这三万五千元钱。其实我打算过了。我能一个人独吞吗?能没有冬梅的份儿吗?能没有你的份儿吗?那家网站还承诺,积极与国外联系,如果被美国的什么影视公司买去了版权,那我就又有一大笔美金了。 美金也保证有你和冬梅的份儿呀!咱们活过来了,是一幸事。可难道你没得出结论?现在的中国,明摆着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中国呀!谁穷谁就等于是贱民呀!如果咱们成了现在的中国的贱民,那咱们死而复生还是幸事吗?那还莫如一直冰冻在岷山的深雪下呢?你说是不是?”
李建国说着说着,起初那一种油滑的笑,渐渐地就从脸上化出了。语调也越说越凝重了。而肖冬云,则不由得英雄所见略同地频频点头。既然他说那三万五千元中有她和她妹妹的份儿,不管多少,总之已使她的心理获得了一定的平衡。她甚至自叹弗如起来。不再认为李建国自私自利,而觉得他是那么的高瞻远瞩了。
“这儿的这些人,自然都是对我们有恩的人。他们救活了我们,我们应该永远感激他们。但他们没有义务对我们的人生负以后终生的责任啊!现在的中国对我们也不会负那么一种责任。这一点是明摆着的,我说得对不对?”
肖冬云又频频点头。
“你当我在网上被人诅咒,被人辱骂,我心里就舒服啊!你当我看到自己在网上的形象不男不女,人妖似的,我就感到光荣啊?咱们四人之间,不,我才不替赵卫东瞎犯愁呢!我、你、冬梅,咱们三人之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拍卖自己,谁拍卖自己?我不牺牲自己,谁牺牲自己?牺牲了我一个,换来了我们三个的实惠,扪心自问,我无怨无悔,我是何等的心甘情愿、义不容辞!”
李建国竟声色悲壮起来!
其实,此前他根本就没像他现在说的这么无私又崇高似的打算过。他只不过是在临时的编着说。专拣能使肖冬云深受感动的话编着说。编着说着,说着编着,竟仿佛由煞有介事而确有其事了。竟首先完全彻底地将自己骗了,使自己深受感动了。
他眼泪汪汪的了……
听了他的剖腹式自白,肖冬云能不深受感动吗?
她目光一刻都没离开地望着他,也眼泪汪汪的了……
她不禁柔声细语地说:“建国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刚才太误解你了。是我不对,我请求你的原谅……”
于是两个相望着笑了。
之后肖冬云问李建国,倘那一家网络公司利用了他一番,并不兑现承诺呢?李建国说不会的。说他已要求对方们在合同文本上签了字,并在网上公开了。而且,他已下载了一份保留着了。见她仍有点儿不放心,李建国就找出合同给她看。她对合同之类,自然是外行的。三十几年前从未见识过。越是外行,就越比内行看得还认真,并且小声地反复地读着某些条款,咀嚼着那些对她来说非常陌生因而似乎非常可疑的合同文本专用词语,怕是陷阱。仿佛李建国和她是合同双方了。仿佛自己稍一疏忽必将受骗上当。
李建国见她未免太认真了,催促道:“行了行了,别看起来没完了。我都仔细研究过多遍了,没什么问题的。”
肖冬云这才作罢,以长辈般的欣慰的目光望着李建国,夸奖地说:“你成熟了。”
李建国受到夸奖,自然是很高兴的,他亦谦虚亦自负地说:“我可是觉得我还嫩得很啊!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怕。”
肖冬云又听糊涂了,就问:“不怕什么?”
李建国以慷慨悲歌似的语调回答:“不怕现在!你也不要怕。咱们要丢掉包袱,轻装上阵,后来者勇!”
肖冬云还是不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又问:“我们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了,哪儿还有什么包袱可丢的呢?”
李建国耐心地指点迷津:“有!有!什么关心政治啊,什么关心国家大事啊,什么国家的前途啦命运啦,这都是咱们头脑里的思想包袱啊!其实,咱们哪儿懂那些高级的游戏!咱们的小肩膀哪儿担得起那些沉重的使命!我看今天的中国,还有些人自命不凡地忧国忧民着。网上就有那么一批人。我渐渐地发现他们可能都是些活得太闲在的人。有个词怎么形容这样的一些人来着?对了,叫坐而论道。什么事儿都干不成的人,就会一厢情愿地想干救国救民的大事儿了。想当年,一停课,咱们这一代初中高中尤其大学的学生,不就彻底的没事儿干了吗?一旦彻底的没事儿干了,不就一窝蜂地‘造反有理’了吗?还觉得是在干着一场决定中国命运和前途的大事儿!现在咱们千万可都别傻了!现在咱们的使命那就是拯救咱们自己。如果咱们还不觉悟到这一点,没谁替咱们担着什么道义!”
“这儿的人们,老院长啊,乔博士啊,不都在为拯救咱们而努力吗?”
“嗨,你呀你呀,我说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开窍呢?他们拯救的只不过是咱们的生命!我看得出来,在这方面他们已经成功了。难道你没发现,这几天他们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很轻松了吗?那咱们也就大可不必因自己的生死问题而愁眉不展的了!咱们要开始拯救的,是咱们自己的人生。生命和人生,那是多么不同的两回事儿啊!拯救咱们的人生,指望不上老院长和乔博士他们!像《国际歌》里唱的,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咱们自己的幸福,全靠咱们自己。说白了,说透了,说穿了,你听清楚,那就是——他妈的现在的中国人怎么在现在的中国捞实惠,咱们也怎么个捞法!他们已经捞到了多少,咱们也要捞到多少!后来者勇!后来者居上!后来者只争朝夕!这就是我,一名死而复生的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的——自白!只要谁给我实惠,我这人的躯体,甘愿从狗的洞子爬出!”
李建国说时,肖冬云照例地频频点头。但听到最后一句,皱起眉大摇其头了。
李建国情知自己只图一时嘴上痛快,收不住舌缰,一顺口说了她难以接受并有损自己形象的话,赶紧往回找补:“最后三句是玩笑,纯粹是玩笑,纯粹是玩笑。”
之后二人又聊了几句可说可不说的话,肖冬云就怀着相当复杂的心情回自己房间去了。
她既没心思看电视,看影碟,也没心思翻报刊,摆弄电脑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今后干什么,怎么挣钱怎么活,这个问题,一经被李建国提出,便像磨盘一样压在她心头了。根本不想似乎已不可能。想又想不出个结果。越想乐观越少,悲观的情绪像乌云一样四面八方地涌来。忽而就想到了妹妹,呀,呀,妹妹不是昨天夜里脱险了吗?肖冬云啊肖冬云,一上午都过去了,你不去看妹妹一眼,却先是满腹对李建国名利双收的妒意,后又满脑子的钱字打转,与钱字纠缠不清。仿佛你并没有一个妹妹!仿佛你的妹妹她不是刚从生死线上转移下来!你多么的可耻呀你!
她习惯性地,本能地谴责起自己来。
肖冬梅还在看那一本书。
听到敲门声,她以为是“老院长”终于想起了那本书,来找了。她立刻将书合上,塞于枕下,任敲门声间断地持续了一会儿,才装出懒洋洋的声音问:“谁呀?”仿佛正在酣睡着,被敲门声扰醒了。问得不但懒洋洋的,还显然有几分不悦似的。
肖冬云在门外说:“小妹,是我。”
虽然她只比妹妹大两岁,却一向以长姐的身份视妹妹为未成年人。
肖冬梅却说:“干什么呀姐?有事儿啊?”
肖冬云在门外说:“没事儿,看看你。”
肖冬梅说:“人家睡得正香,你把人家敲醒了!我好好儿的哪,你不用看了吧!”
她的心思在那本书上,巴不得姐姐快离开,继续看。那本书里关于性爱的一大段一大段赤裸裸的描写,已将这少女的心智迷乱得一塌糊涂。纵然发生
地震了,或望见了窗外有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升起,也不能使她丢下那一本书不顾而起身逃窜。
“我看看你,你都烦了?快给我开门!”
肖冬云不由得加重手劲儿又敲了几下门。肖冬梅只得开了门。姐姐刚一进来,她就面对姐姐伸了个大懒腰,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接着,双手往姐姐肩上一搭,身子软软地往姐姐怀里一依,撒娇道:“看吧看吧,可劲看吧!我是孙悟空怎么的?一天不看就可能变了呀?”
肖冬云扶着她走到床前,她往床上一扑,嘟哝道:“烦人劲儿的。也不管人困成什么样儿,就非把人家敲醒不可!”
在她的意识里,因为没有已经过去了九天的时间痕迹,觉得只不过和姐姐一个晚上没见着,自然是无法理解姐姐对自己那份儿爱心的。
肖冬云也不便说破,只得将错就错,顺水推舟地问:“这都下午了,你午饭也不吃,还老猫恋锅台似的偎在床上,那你昨夜不睡干什么来着?”
肖冬云这么一问,肖冬梅自己也奇怪起来,她自言自语:“是呀,哎姐,我怎么对昨天夜里没一点儿印象呢?”
肖冬云唯恐她认真想,想出不妙的结果,赶紧说:“没印象就没印象吧!除了失眠的人,除了是做梦,谁会对自己一夜怎么过的有什么印象呢?我来只不过是想问问你,你感觉好吗?”
肖冬梅一翻身,仰躺着,同时将被单往身上一扯,不满现状地说:“那要看指的哪方面了!”
肖冬云无限怜爱地望着妹妹:“还能指哪方面?小妹你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肖冬梅眨眨眼睛:“我从没感觉自己的身体这么好过!”
肖冬云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不料肖冬梅却说:“就是整天被圈在这地方实在太憋闷得慌了,还想跑!”
肖冬云严肃地追问:“跑?往哪儿跑?”
肖冬梅诚实地说:“往城市里跑呗!城市里多有意思啊!”
肖冬云不禁叹气道:“我明白了。你是想你城市里那位姐了对吧?可我是你的亲姐姐呀!她能比我更爱护你吗?只不过带你在城市里各处玩了两天,你就觉着只有她最亲了?你就连我来看看你都烦得不行了?”
肖冬梅猛一侧身,赌气道:“不跟你说了,你专会将人往偏处想!”
肖冬云在她被单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你要敢再跑,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咱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此地,那要经‘老院长’和乔博士点头才行!”
“那我憋闷怎么办?”
“学我,跟人聊天儿!”
“跟谁?跟你?你总在我面前小老师似的,我躲你都不知往哪儿躲呢!跟咱们那位可敬的队长大人?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没法儿忍受他了!我觉得他那个人领袖欲十足!”
肖冬云又叹了口气,惆怅地说:“也别那么评论他。背后讲别人的坏话是不好的。不喜欢他的时候,就想想他的长处。毕竟他带领着咱们走过了那么漫长的路,也实心实意地关怀过咱们……”
“他关怀你那是因为爱你!他关怀我那还不是冲着你?他对我们的关怀那是动机很不纯的!”
红色惊悸 第二十六章(2)
“我打你!”肖冬云举起了手臂……
肖冬梅又猛一侧身仰躺着了,满腔道义冲动地说:“一路上他怎么就不关怀关怀建国呢?好像建国处处做的都不对,对也不对。在几件事上,我认为建国才是对的!错了的是他赵卫东!可就因为他是咱们的核心,咱们谁都不敢指出他错了。把他惯得像一位小小的伟大领袖了!告诉你吧姐,我早就替建国气不忿了!如果不是怕落个分裂主义的罪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