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你的小说写出来了吗?”她站在桌前问我。
我没有抬起头,因而我看见了她的手——按在桌面上,十根手指很细很长,指甲也修得很干净,竟然涂着嫩绿色的指甲油,这让我想起了某部小说里的比喻:十根葱。——当然,我还看见了她的毛衣的袖子,因为很长,覆住了大半手背,恐怕是她不喜欢把它们卷起来。毛衣是红色的,很鲜艳但并不过分,很合适她,我知道,因为我见过她穿。
“没有。”我记得我是抛出了这么一句,至于是什么样的语气,现在倒想不起来了,大致是冷淡并且无奈吧。我没有抬起头,仍然盯着她的手指,仿佛那是一件艺术品,其实那个时候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是模糊中有些红色的影。
“哟,我们的大作家呵,”她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好几度,“三十九个月了,你一部新作品都交不出来。真个要披阅十载呀?”她开始扳手指头,并且自言自语地说“一年么,有十二个月;三十九个月么,就是三年零三个月了……”
“你是知道的,”她在我面前踱起步子来,背负着双手,“出版社那边已经很不耐烦了,我和王毅青已经交了好几本稿子——可是,你的那本《黑格尔的浪漫主义》也写得太好了,我们这几本书加起来也抵不上它一半的销量。所以呵,”说到这里,她故意加重了语气,“他们很清楚:你是这个工作室的灵魂,你的书能卖钱。要不,他们打电话过来催的时候能这么和气!”
“好了,好了,”我没好气地回应她,“这个我知道,可是,可是我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啊……这样吧,大不了把工作室关掉,反正凭我们,各自找个工作也不必发愁,谁爱不高兴就让他不高兴去!”
“真有个性呵,艺术家!真是服了你了。我还以为我是最有个性的、最独特的、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嘿,这世界上还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啊。啊,珠穆朗玛峰!”她显然说到了兴头上,“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杰作?你当初干吗要创立这个工作室?你就不能放下点架子,暂时写些世俗的、媚俗的东西?我知道你不屑,但是先敷衍着,不然你有大作人家也不要了。”
我放下手中的笔,不再去理会桌面上那叠雪白的稿纸,整个人向后依靠到椅背上。这样一来,我的视角范围马上扩张了:整个工作室一共有三张桌子,从门口往里倒品字型地摆着,我是坐在最里头,她就在那两张桌子之间踱来踱去。她没有出声,我也没有,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踱步,听着她踱步的声音。她穿着褐色带浅黄格子的长裙,和平日一点也不像。
房子的气氛更加沉郁了,因为她踱步的声音在我们停止了对话之后,忽然变得清脆起来。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她转身向我的方向迈出了一步,然后另一只脚并上来——一双米绿色的女装皮鞋。她的双手再一次按在了我的桌面上。这次很自然地,我的目光没有落在她的手指上,而是直接地,落在她的脸上,因为她低下头,疑惑的双眼正看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直到现在,我还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做出这个表情的,或许,那个时候的我真的是无可奈何了。
“我不像你们——”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要为自己的苦笑下注释。
“的确,你是不像我们,”她睁大了眼睛盯住我,仿佛在挑战,“因为我们不是艺术家,所以我们可以随便写,无论是王毅青用幻想写作,还是我的用身体写作,统统都可以!你却不可以,因为你是艺术家!我们的小说是怪胎,没错,可是不要忘了,它们都能被生出来……”
“对,对,我知道,我的小说却是难产,是死胎,对不对?”我立刻接上她的话题,针锋相对地,“对对对,你们的是好东西,早产怪胎,至少唬得住人,好极了……”
……
“好了,我可没兴趣跟你顶牛,那可累死人了……反正,现在的文学很难找到顺产的健康儿了——你真写出来,记住要先给我看哦。”她笑了笑,转身向门口走去,挥了挥手,“我只是来提醒你,没事闷着也写不出来的,出去走走吧。”
她走出了门口,然后,拉上了门。
我在回味她刚才的笑,有点不是滋味儿。好一会儿,我才打了个哈欠。
第一章 寻章
“出去走走吧。”我突然觉得那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我没有像往日那样打开藏书室的门——它是紧挨着工作室的一个房间。
几分钟前,我实在写不出了,或者说,我所尝试写的都无法表达我想要说的,于是我把写了字的那页稿纸扔进废纸篓里——零零碎碎的字、零零碎碎地稿纸。我站起来,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已经是下午两点零七分三十二秒了——我看得很仔细,以至于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刻,可是为什么呢?我准备走进藏书室里找本书发掘灵感,但是当我的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我想起了她说的话。
为什么不呢?“对,出去走走。”我轻轻笑了一下,披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就往门口走去。哦,对了,钥匙,刚要拉上门我才想起来,赶紧往回走,拿起桌面上的钥匙。
很好,街上并没有太多的人,也许四处飘落的黄叶带走了大家的闲适,也许日渐寒冷的深秋减却了人们的热情:这样也好,难得可以在这样的恬静里欣赏一下这个世界。我是漫无目的的,仿如浮游在空气中的一片落叶。
我在寻找什么呢?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这样问自己了:事实上一直以来我都在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我并非不知道自己想写什么,我很清楚,甚至在上一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我的思想就已经开始构筑这个故事了,而且这几年来故事里的所有细节都一一展现出来了,毫不夸张地说,即使是人物所穿的衣服上的花纹我都想得一清二楚。然而,每当我在下笔的时候,一切都远离我的想法:我的笔失灵了,每个字都变得平板乏味,与我想象中的故事的真实感和立体感格格不入——而我自己仿佛走进了无际的沙漠,找不到一滴止渴的甘露:灵魂开始枯竭了,一具骷髅在描摹另一具尸体。这是为什么?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那么久了,我还在寻找,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我的思绪就像天上那片浮云吧,随风飘移,可能,什么时候还会化作雨水,散落四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发现,脚边除了一地的黄叶,还躺着一条狗。我俯下身看着它,觉得很有趣,特别是它身上褐色的毛发,居然梳理得井井有条,以至于打消了我起初以为它是条流浪狗的念头,当然,这还因为我发现它的脖子上挂着个银色项圈,并且牵着一根绳子。我的视线于是顺着绳子瞧过去:一只白而又胖的手,指甲上涂了鲜红的指甲油,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戒指,上面嵌的一颗钻石,即使天色灰暗,仍然闪耀着它淡淡的光芒。“看什么看,臭小子!”我抬起脸,看见一张臃肿的脸庞——属于一位阔太太的,加上一副椭圆的眼镜,几乎看不到眼睛,嘟起嘴,极其不满。如果她挪动那副和脸庞同样臃肿的身躯站起来,简直可以用鲁迅小说里的词形容:圆规——我马上想到了。
难道我像是个贼?哈哈。我立即站起来对着她做了个鬼脸,转身走开,身后却还散播着她极不满意的埋怨。我停下脚步,捡起几粒小石头,回身扔向阔太太牵着的那条狗。狗正在打盹,被人打扰了,自然狂躁了起来,朝我吠了几声,要往这边冲过来,可惜它身上系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地套在那位圆规的手上,于是绷紧了的绳子扯着阔太太,弄得她必须不停地命令她的宝贝狗停下来,不时地,她居然还能插进一两句骂我的话。
我才不想理会她的叫骂呢,不过想想也真是可笑。接下去该上哪了呢?从拿起石头的那瞬间起我就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所在:一切都是即兴的。这不是我的风格。我知道。难道三年多以来,我真的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不知道。
我站在路上,迎面吹来的风很冷。
去图书馆吧。我想写的故事,不就是从图书馆开始的吗。去图书馆吧。
我不清楚思想是怎么驱使我的脚步踏进图书馆的。然而,进来了,觉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切都暖和起来了,人很多,都在桌前看着手中的书:这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故事是从图书馆开始的。从偷窥开始。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隐藏在书本的后面。这双眼睛的目光会被感觉到。对,我尝试着这个角色,或者是相反那面的角色。
但是,无论站在哪面,我都不能体验到其中感觉,那只是一种虚构:关于被偷窥的恐惧感和偷窥时变态的快感。那只是一种虚构?
图书馆里的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手中的书,当然,也有相熟同座的偶尔互相比划自己的意见,但那是近乎无声的了。这是一个鲜活的世界,的确,可是嵌在了画框里。
我无意作为一种颜料,涂鸦眼前的画面。于是我走出了图书馆,尽管外头的世界很冷。
第二章 意外
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无处可逃了,因为前面就是悬崖。虽然手里还拿着剑。“哼哼,我们知道你轻功了得,‘十里轻烟’吕胜仙,但现在,你有翅膀都飞不掉了吧。”说话的是秉烛禅师,乌衣寺的住持,江湖人称“乌衣罗刹”。
他很清楚,即使只是跟眼前说话的这个“乌衣罗刹”,也少不免一番恶斗,何况还有一众高手,而身后更是万丈深渊:事已至此,除非神仙搭救,否则断无生还之机,“难道天亡我也?”
“王毅青!”声浪一下子涌进王毅青的耳蜗,他笔下的江湖仇怨顿时烟消云散。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才看清楚叫他的人,是江无缺。她穿着红色的高领毛衣、褐色浅黄格子的长裙,一改平日的中性打扮,但看起来却怪怪的。
“不用嚷得那么大声吧,小姐。”王毅青忿忿地回应,他知道江无缺最不喜被别人叫做小姐,他这次偏偏要这么回应。
果然,江无缺皱了一下眉头,发作了:“你叫我什么!哎,你找死呀!叫了你好几遍都没反应,我怕你是成了聋子,没想到是成了个疯子!”她的一双眼睛瞪着王毅青,像是起火了似的。
王毅青连忙摆摆双手,示意江无缺别生气:“是吗……我没听见……怎么了?”看着王毅青手忙脚乱的样子,江无缺不禁笑了起来。“哈哈……傻瓜,被唬住了?”江无缺笑着说,“我说,工作室里就你一个人呀,那家伙没在?”
“没有呀,我回来就没见着人,又没在藏书室,这几年也少见呢……”王毅青也很疑惑,也不知道是一种回答,还是一种反问。
“嗯。”江无缺轻吟。
“嗯?”王毅青听到江无缺的声音,很自然地就表达出自己的疑惑,“你知道怎么回事?”江无缺轻轻一笑,说:“还不清楚,不过那家伙应该有所改变。”然而,王毅青依然一脸困惑。“我今天早上跟他吵了一架,”她解释道,“其实……那也不能算什么吵架了,你知道,那家伙太优柔寡断了,他一直在怀疑自己,下不了决心。所以,我那样做只是让他下定决心而已。”
“呵,”王毅青只是笑笑,“但愿如此。”说着又拿起了笔。
“乌衣罗刹!”秉烛禅师等人正要动手,一把女子的声音从天际传来,“你不知好歹,竟敢带一帮乌合之众来抢我的猎物!”
秉烛等一众高手只觉得头昏目眩,耳际嗡嗡作响,他们连忙用手捂住耳朵,然而站在悬崖边上的吕胜仙却似乎一点也不感觉不到声音的威力。“黄钟大吕!”人群中有人惊呼。马上又有人喊道:“‘月面妖姬’曌无颜!”
“黄钟大吕”是“月面妖姬”瞾无颜的独门绝技,只是刚才她说的这句话带有怒意,所以众人才稍为安心。因为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虽然这“黄钟大吕”的功夫跟少林的狮子吼一类功夫非常接近,但却是“怒语相警,柔语相摧”——听到的话带有怒意,则仅仅是警告;相反如果是全无怒意的温柔的话语则除非此人身怀绝世武功否则必然五脏俱损,非毙命亦重伤。
有些人已经站不住,开始偷偷离去。有些人虽然还撑着在场,却已经在寻找退路了。
“我走了。”江无缺对写得入了神的王毅青说道。“哦。”王毅青真的入了神,头也不抬。
秉烛禅师好歹是个人物,站直了正色道:“贫僧秉烛,因师兄秉戒被此贼人所害,追寻至此,欲将他捉拿……”
“我说过,这是我的猎物,不想死的,现在快逃!”依然只闻人声,不见其人。在场不少人听此一说,早已按捺不住直是拔腿就跑。没多久,一干人等就散得只剩得七八个了。
工作室的门关上了,王毅青顿了顿笔。
第三章 月面妖姬
“龟儿子,一帮饭桶!”“黄毛老怪”权相海低声骂道,他为人率性,从来不怕死,所以尽管强敌当前,还是冲口就骂了出来。
“哈哈哈哈……”声音从天际飘来,这回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个白影,如云骤起,由远而近,轻轻飘落在众人面前:月面妖姬!
月面妖姬之所以被称为月面妖姬,是因为她脸上的面具,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右半边从额头到颌下画了个黄色的弯弯的半月,而且她为人性格古怪,不分正邪,独来独往,又武功奇高,仿如妖魔降世。
没人知道月面妖姬的真实面目,因为见过的现在都已经是死人。
但是江湖上有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传闻。
她原本姓赵,名嫣妍——这是流传得最多的一种说法,是“穹天大侠”赵天穹之女,年方十六便许予烟云城堡的堡主顾烟云的幼子顾霆宙为妻。
接着,故事应该怎么发展呢?王毅青停下了笔。当然,故事可以说,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得赵嫣妍遭受了灭门之灾,然后她便性情大变,于是投师学艺,练就绝世武功……但是这样一来,故事就又回到了所谓的“新派武侠”上去了。“毫无意思!”王毅青甚至对自己这么说了。月面妖姬是他很想写的一个人,他觉得不应该就这么把她放在一个老得掉牙的情节里。
“唉……或者你是对的,三年多写不出一部新作”,王毅青自己笑了笑,“樊刃啊樊刃,我很明白你的心情,或许那三年也是值得的……哈哈……”
月面妖姬,本来只不过是故事里头一个中等角色,不过写着写着,王毅青越来越觉得这个角色有趣了。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就像一个谜,都是传闻,然而她又武功高强,并且经常像鬼魅一样在小说中出现,同时她又正邪难辨。这么一个角色在以往的武侠小说里不能说没出现过,但是作为主角出现的话,恐怕是少有的,所以王毅青突然想把她写成故事的主角。
是这样的吗?恐怕王毅青自己也不清楚。他下笔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他觉得很像月面妖姬的人——至少他突然这么认为了。
小说,往往被说成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再现,所以一般而言,创作的时候都会把现实中的一些人物、事件之类的异化于其中,当然如果要成功的话,肯定还要来点空想:你不能只提供别人能够想象、经历到的东西,那样是不会有市场的。《三国演义》不也靠是“三分虚构,七分事实”赢得广泛认同和读者群的,真正说史实的《三国志》,不带点研究性质的读者轻易是不去碰的,否则也是受了《三国演义》的蛊惑才产生解剖真实的古人的冲动。
江无缺,这是个很有趣的名字,来自于古龙的武侠小说《绝代双骄》,里头的江无缺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但相对于他自幼分隔的同胞兄弟江小鱼,却多了点脂粉的气味,少了些脸上的伤疤,又少了点临时应变的智慧——他是由两个冷酷又自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