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时候,谢明泽就进宫来陪他读书了,他作为他唯一的伴读,一直陪伴了他十几年光阴,他们是朋友、兄弟,也是至亲。
在他懂事以后的所有记忆里,几乎都有谢明泽的身影。
那个时候谢明泽是怎么回答他的?荣景瑄想了想,终究没有想起当时谢明泽的答案,却一直记得谢相是怎么告诉他的。
“傻孩子,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枚传国玉玺虽然只是普通的石头,但它却是我大褚开邦建国的神物。”谢相那张儒雅至极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对于年幼的太子,他总能有非常多的耐心与善意。
他弯下腰,把那块黑突突的石头塞进荣景瑄的手中,然后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说:“殿下,以后它就是你的了,你要握着它,给大褚带来新的繁荣。”
荣景瑄也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他只能感受手心里那个的感觉。
是的,跟现在完全不同的,冰凉冷硬的触感。
荣景瑄颤抖着手,他轻轻握住那块黑色的石头,慢慢举到眼前仔细看去。
只见这黑色的、从来也无一丝杂质的印玺上,已然多了朱红的纹路。
那些朱红的线条仿佛是被鲜血浸染,牢牢吃进石头深处。
嘭咚、嘭咚,荣景瑄握着这块温热的石头,突然心跳加速。
他深吸口气,然后用异常低沉的嗓音问道:“要早朝了吗?”
如果没有听错,刚才钟琦称呼他的,是陛下。
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做了皇帝,却不知是他当上皇帝以后的第几天。
想到这里,荣景瑄又自嘲一笑,其实也挺好记的,印象里,他只当了三天皇帝。
第一天登基,第二天上朝,第三天大婚。之后,直接就灭国了。
外面钟琦对他的问题没有丝毫疑问,直接张口便答:“回陛下,今日是您跟谢……后大婚,临渊池已经扫洗干净,待陛下先去沐浴更衣。”
大婚当日的清晨……荣景瑄愣了一下,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的心跳得更快,紧接着问:“明……明泽他,如今在何处。”
已经有一年未曾称呼这个名字,如今话到唇边,他才觉出那一年相见无望的滋味。
那一个年头里,他凭着一口气,带着残余的褚军辗转厮杀,他想要回到永安城,想要复大褚之国,也想要再见一眼谢明泽。
虽然,在他离开的那一日,他已经看到了谢明泽伤痕累累的尸体。
明泽……明泽……无论现在是什么光景,我都想再见你一面。
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荣景瑄闭上眼睛,他竟有些不敢去听钟琦的回答。
然而钟琦年轻却沉稳的嗓音依旧响起:“回陛下,按祖制,谢后此刻还在忠敬公家中,等待午时您亲自过府迎娶。”
大褚祖训,但凡皇帝迎娶元皇后,太子迎娶元太子妃,必亲临其家,策马游街,迎娶回宫。除元后与元妃,其余继后继妃,都只有宗人令代为迎娶。
大褚祖训荣景瑄六岁就会背了,这一条当然不例外。
还在忠敬公家中……也就意味着,谢明泽此刻还活着!
荣景瑄突然有些激动,他恨不得现在就快马去忠敬公家中,亲眼见见谢明泽。
他与他,幼时相识,同窗十五载。那些一同长大的岁月里,他们同食同眠,一年中有七八个月,谢明泽都宿于褚鸣宫中。
他与他,虽无血缘,却也为至亲。
只是……天治道人的一句荒唐言,却扰乱了兄弟情深。
他与他,不知是他改了他的命,还是他替了他的死,一场生离死别,让荣景瑄终于明白了许多事情。
谢明泽在他心里,比兄弟至亲,还要重要。
他又深吸口气,把那枚此刻应当躺在御书房密盒中的玉玺塞回中衣里,翻身下了床。
钟琦见他终于起身了,跟着松了口气,领着小宫女太监们为他洗漱更衣。
荣景瑄一直一言不发,他在认真想着此刻情景。
无论现在到底是为何,是他复而重生亦或者是噩梦苏醒,都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这一切还在,心中的那些人也还活着。
荣景瑄任由宫女帮他系上玉佩,突然伸手挥去旁人。
除去谢明泽,这褚鸣宫中,他最信任的也只有钟琦了。
当寝殿内只剩钟琦一人,荣景瑄这才走到桌案前,伸手写了两张一模一样的信笺,末了他想也未想,从怀中掏出玉玺,重新沾了朱色,盖在了信笺最下方。
这整个过程里,钟琦一直低首垂目,一言不发。
等他终于写完,才把信笺递给钟琦:“让端木立时出宫,分送大长公主与柔然公主府,务必亲手交给公主,让她们速速照办。“钟琦双手接过信笺,仔细塞进怀中:“诺。”
荣景瑄这才松了口气,他取了锦囊套好玉玺,重新藏回衣内,然后甩手便往外走。
在迎娶皇后之前,他要先去临渊池沐浴更衣,换上大红吉服,然后便要去祖庙先行祭祖,跪拜祖先牌位,告知大褚又要多一位皇后。
随后他才能回到褚鸣宫中,享用今日的吉食。
因着太上皇还建在,所以离宫迎娶之前,他还要去跪别父皇,以示尊重。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也差不多就是午时了。谢家,现在的忠敬公府就在紫金街上,从宫门过去,一路骑马慢行,午时二科便能到了。
等到进了谢家,拜了谢父谢母,他才能见到等候在正屋的谢明泽。
荣景瑄一路想着迎娶谢明泽的所有事情,一面低声吩咐钟琦。
“待朕到了临渊池,你就先把信笺交给端木,后去巧思宫,把六殿下接到褚鸣宫来,就说朕要他晚上给嫂子敬酒。”
因着先前的信笺内容钟琦并未看到,所以他一直也没什么表示,等听到荣景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才露出些许惊讶。
不过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荣景瑄看了他一眼,见他这般也是放心,想了想又道:“朕交予你的事情,都是大事,一定要办妥。等接六殿下过来,你就吩咐小福子去上膳间把李德生也叫来褚鸣宫,就说朕要吃点心。”
今日的荣景瑄这般反常,钟琦也渐渐有些麻木,他口里一直说着“诺”字,脚下生风般地跟着荣景瑄进了临渊池。
刚一进去,荣景瑄就挥手让他赶紧办事去,自己一个人进了临渊池。
大褚祖训,迎娶元后元太子妃前,皇帝与太子必须于临渊池净身七日,洗净污秽。
荣景瑄静静看着清澈的池水,慢慢脱下衣裳。
池水温热,他整个人沉浸水中,依旧有些恍惚。
此时此刻,他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冷静做出判断。
他要保住姐姐弟弟,更要保住谢明泽。
就算只是虚幻的梦境,他也要努力做点什么,要不然到死都闭不上双眼。
就仿佛那时的自己。
第3章 祭祖()
临渊池虽说称为池,可实际上却并不大。
与褚鸣宫的养心池比起来,它不过只有三分广阔,却胜在池水清亮。
长信宫依山傍水,赤雁门前是紫玉河,幽玄门后则是礼山,当年高祖皇帝立宫于此,正是看中这里极佳的风水。
礼山并不高,同太苍乌崖比起来,它称之为山丘都不为过,可就是这矮矮的小山,却有一冷一热两口泉眼。
临渊池用的水,便是冷泉所有。
大褚祖训,帝凡祭祖、祭天、祭农神,凡继承大统、迎娶元后、举立太子、下诏退位,必先于临渊池净身,方可为。
因着三日前荣景瑄已经继承皇位,所以这临渊池,他已连着泡了十日。
他低头看着清澈的池水,伸手摸了摸自己干净修长的胳膊。
如果不是真的经历一造,他到底也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竟会满身伤痕,会嘶吼拼杀,会无食可啖,会衣衫褴褛。
会那样满怀不甘与怨恨死去。
荣景瑄就这样泡在温热的临渊池中,静默不语。
这片刻的安静与孤单,让他终于有机会思考所有的事情。
“陛下,该回宫了。”门外钟琦特殊的嗓音再度响起,荣景瑄这才回过神来。
无论如何,也无论此时究竟到底是何种情景,他也要努力拼搏一把,不让自己留有半分遗憾。
死不瞑目的痛苦,他不想再试第二次。
荣景瑄用力闭了闭眼,然后直接起身出了池子,也未叫人服侍,自己十分熟练地擦干身体,穿上大红吉服。
虽然成亲仓促,他的吉服却早就备好,无论他何时定下元太子妃,尚衣局只要修整五日,便能彻底完工。
皇帝大婚吉服跟太子大婚吉服虽有不同,但到底相去不远,这次尚衣局日夜不休做了十天,终于在昨日赶制出来。
不过,他连太子妃都没娶上,就一口气娶了个皇后回来,还是个大褚历史上最特殊的皇后。
荣景瑄低头笑笑,最后系好外袍上的腰带,直接出了里间。
因为临渊池平时鲜少人来,也只皇帝一人用,是以位置有些偏,整个宫室也并不奢华。
开国高祖皇帝是马背出身,征战二十年才坐稳大褚锦绣山河,他生性节俭,从不喜纸醉金迷,因此大褚的长信宫也看起来分外端庄大气。
这一点上,荣景瑄跟他倒是很像。
大概因为打小宫里就他一位长成的皇子,五岁便被立为太子,八岁上下虽然多了一个弟弟,却是一母同胞的血缘至亲。
弟弟生下一年,母后也因病去世,而唯一的弟弟却体弱多病,父皇又是那个样子,不到十岁的荣景瑄只得迅速成长起来,真真正正像是一位太子了。
对于他来说,长信宫是属于他的,大褚也是属于他的,这个信念从他懂事起就没有改变过,所以就算他后来临朝监国,也依旧没有改变长信宫的样子。
它本就是这样,它不需要改变。
荣景瑄推开不再鲜亮的木门,迎面便看到钟琦领着小福子站在外边。
同身形高瘦的钟琦相比,只有十二岁的小福子矮矮小小,还是一副孩童面容。
他眼睛很大,皮肤比同龄男孩要白一些,看起来却十分忠厚。
除去钟琦,褚鸣宫中也就只剩下这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能得荣景瑄信任了。
原因无它,这个孩子是谢家送进宫来的。
等在外面的钟琦和小福子看圣上已经自行穿好吉服,俱是一愣。
说实话,荣景瑄向来温和,只要不犯他禁忌,他也几乎不发脾气,是个人人称赞的贤德太子。
可他再贤德也到底是龙子皇孙,自己动手穿衣裳这样的事情,却是从未做过的。
起码,在钟琦的印象里没有。
“陛下,您怎么……?”由于太过惊讶,钟琦不由问道。
荣景瑄冲他摇摇头,却笑着说:“衣裳朕还是会穿的,可头冠却束不好,还得你来。”
“诺,陛下请上座。”钟琦赶忙行了礼,请荣景瑄在铜镜前坐了下来。
重新回到长信宫中之后,这还是荣景瑄第一次在镜中看自己的脸。
这个时候的他还未弱冠,刚登基为帝,今日又是大婚,一身大红吉服衬得他眉眼越发英俊,深黑的眼眸之中仿佛藏着无边星光,璀璨而幽谧。
此时此刻,他这样年轻,这样鲜活。
荣景瑄默默看着镜中自己,等待钟琦为他束好头发。
今日他要戴的紫金冠十分复杂,也只有他的贴身太监总管钟琦会束发,小福子跟在一旁,不过打个下手。
“你李爷爷请来了么?”荣景瑄突然开口问道。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突兀,并无指名道姓,可在场两个侍从却都很机灵,钟琦没有回答,小福子却笑嘻嘻冲荣景瑄行礼:“回圣上话,请来了,还顺道让他带了刚做好的芙蓉糕。”
别看他年纪小,可这机灵劲是数一数二的,能让谢家和荣景瑄都信任的,又能认了钟琦当干兄,也确实有几分能耐。
荣景瑄用余光扫他一眼,嘴角也勾了起来。
他想了想还是吩咐道:“待会儿你钟哥跟朕去谢府,你去准备一些不易坏的糕饼,然后再找些外面可用的银钱衣裳,不要让旁人知晓,明白吗?”
荣景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很清醒,也很认真。
此刻叛军已经进了城,荣景瑄也并不知是谁放他们进来的,今日时间太短,想要做万全准备怕是不能。唯有按照那时一样,他娶了谢明泽回来,宫宴之后,一起离开长信宫。
作为一个皇帝,作为身上流着荣氏血脉的嫡传子嗣,他又何尝不想保住大褚二百六十八年的基业,他又何尝不想让大褚子民平安康健?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大褚已经站在风雨飘摇的孤岛之上,就算他真的重活一世,也无力回天。
他十分清楚这一点,心里也都明白。
今日他做出的一切决定,虽然他心里痛苦万分,却也并不后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两位姐姐此刻已经带着家人悄然离府,而弟弟也已等在褚鸣宫中,午时过后,他的皇后也会过来与他相聚,等到叛军再度杀进宫来,留给他们的只是一座没有主人的皇宫。
这样便可以了。
且让那姓陈的在他的长信宫中多活几年,等他再度回来。
朕的长信宫,等着朕。
钟琦束发很快,没多时有沉重的紫金冠已经稳稳束在荣景瑄头上了,他深吸口气,昂首挺胸站了起来。
“走吧,回宫。”荣景瑄振袖甩手,大步往外走去。
阳光从打开的宫门处照耀进来,把他的身影映得火红一片。
钟琦眯起眼睛,第一次从这个温文儒雅的皇帝身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锐利。
就好像是刚刚开刃的宝刀一样,那种冰冷的锋芒,让人从心底里颤抖。
早上的吉食种类并不是太多,荣景瑄心里想着太多事情,这顿吉食吃得没滋没味,等到用完早膳,小福子早就领命离开了,只有钟琦还跟在他身后,一路跟着他来到奉天殿。
奉天殿的位置十分特殊,它不属于前朝,也不算后宫,而是在它们之间,单独划了一片不大的宫室。
在长信宫所有的宫殿里,奉天殿是唯一一座圆形建筑,里面供奉了大褚一十八位先帝及三十七位皇后的神位。
玉辗到的时候,奉天殿外已经有两队御林军等候在此。荣景瑄下得车来,受了军士们的礼,然后便走入奉天殿里。
与临渊池不同的是,除了皇帝,皇后、太子及太子妃也可进入跪拜先帝神位,祭拜祖先。
荣景瑄大步进了奉天殿里,身后的朱红宫门缓缓闭合。
一瞬间,所有的阳光都被关在殿外,大殿两侧连成墙的烛火幽幽燃着,似乎从未熄灭。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钻了进来,在他领口处嬉戏玩闹。
荣景瑄打了个寒颤,他深吸口气,直直跪在了神案之前。
神案之上,由上自下一共摆了五十五个神位,那些朱红的神位仿佛一座山,死死压在荣景瑄心上。
他垂着眼,一言不发冲着神位磕头。
高祖在上,二十世孙瑄跪告,瑄之元后定为谢氏明泽,今日大婚,后与瑄将一同守卫大褚。
高祖在上,二十世孙瑄跪别,大褚已是回天乏术,瑄今日离开长信,定会竭尽所能再回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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