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客们用西班牙语高声叫嚷着,交谈着,令嘉雯觉得仿佛又出了一回国,到了墨西哥。两个年轻的男看守要登记囚犯随身带的每一样东西,对每一个囚犯做健康情况和精神状态的检查,再加上他们俩说说笑笑,办事拖拖拉拉,使办理入狱手续的过程变得十分漫长。嘉雯被拍了照,做了指纹,然后又被关回了拘留室。到了晚饭的时候,拘留室里的囚犯们每人领了一份三明治,一杯颜色猩红、味道怪异的饮料。嘉雯咬了一口三明治,面包立刻黏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如果在这里可以买到一份地道的中国餐,嘉雯相信自己肯出上百元的高价。
梦断得克萨斯12(2)
在拘留室里又冷又饿地挨过了十个小时之后,一个三十几岁年纪,梳黑色短发,身材矮壮的西班牙裔的女看守打开了拘留室的铁门,直着嗓子嚷道:
“谁是嘉雯·舒?”
嘉雯从长条凳上站了起来。
“我是你的看守菲比,你跟我来。”
嘉雯随菲比走进了储藏室。
“你是联邦的囚犯还是移民局的囚犯?”菲比问。
“两个都是。”
“看来你的麻烦还不小。那你先上哪个法庭?”
“联邦法庭。”
菲比拿出一套小号的深灰色的囚服和一套白色的内衣裤让她换上,告诉她联邦囚犯穿深灰色的囚服,移民局囚犯穿墨绿色的。嘉雯又领了一床深灰色的破旧的毛毯,一个深灰色的粗布做的枕套,一张白色的床单,一套白色的内衣裤,然后就随菲比走进了电梯。她下意识地在电梯里寻找监视器。
“脸冲着墙站好,”菲比说,“不要东张西望,你以为你是来参观的吗?”
电梯停在了三层。菲比打开了一间储藏室的门,叫嘉雯拿一个床垫和一个枕头。嘉雯拖着沉重的床垫,抱着枕头又回到了电梯。到了四层,嘉雯和菲比走出了电梯。菲比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长长的钥匙,打开了走廊右边的4A牢房。牢房窄长,靠墙摆满了上下铺,可容纳二十四个囚犯。西边的墙上有一排被涂满了灰色油漆的窗户。
菲比指了指靠着东墙的一张空着的上铺说:“你睡22号床铺。”
这时嘉雯看到芭芭拉和另外三个女囚正坐在一张长方形的不锈钢桌子前玩牌。
“你也来这里了?”芭芭拉有些兴奋地说,随后向其他三个女囚说:“她叫嘉雯,我在维卡监狱认识的。好,我来介绍,这是阿尔玛,她也是一进宫,和你一样有点多愁善感。”芭芭拉指了指坐在她左边的一个瘦弱的西班牙裔女人。阿尔玛对嘉雯点了点头。
“这位是波霸苏珊小姐,太阳城夜总会里最火爆的小姐,她不穿胸罩不是因为她特地要诱惑人,而是因为在太阳城监狱里根本找不到适合她的尺寸的胸罩,最重要的是她的波绝对是真材实料……”
“闭嘴吧你!”苏珊不客气地打断了芭芭拉的话头。苏珊是白人,有一头金发。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纯棉套头衫,无所顾忌地显露出庞大的胸部。苏珊问嘉雯:“你们中国女人为什么都这么苗条?你们保持身材苗条的秘密是什么?”
还未等嘉雯回答苏珊的问题,桌旁的另外一个西班牙裔的女人迫不及待地大声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阿琳娜,欢迎你加入我们的俱乐部!”阿琳娜大约四十几岁,身材矮胖,有一双黑眼睛和一头棕色鬈发。
“你们看上去在这里过得不错。”嘉雯说。
“噢,亲爱的,在这里你必须学会给自己找乐,”阿琳娜说,随后指了指一个坐在牢房角落里的有着东方面孔的女人说:“不要像贡那样,整天傻呆呆的。”
那个被叫做“贡”的女人脸色黯黯的,眼神散漫,一头又粗又硬的头发被胡乱地绾在脑后。也许是在监狱里待得久了,她的整个身体似乎变成了牢房里的一件家具,而她灰暗的神情和牢房的色调已经非常协调了。
嘉雯在牢房里还没有坐定,女囚们就让她把她们的名字,她们的丈夫、孩子的名字都翻译成汉语。她们立刻对中国字着迷了,纷纷说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像图画一样的字。阿琳娜还表示她一出狱就要在手臂上刺一个中国字的纹身,她要刺一个“爱”字。嘉雯只好在阿琳娜的横格本上替她写了个大大的“爱”字,还对她解释说:
“中文繁体字的‘爱’是由“受”和“心”两个字组成的,爱,就是用心去感受。”
“哇,中国语言好深刻!”阿琳娜惊呼了起来。
嘉雯不禁自嘲,她没想到自己在大学里专攻中国语言和文学,多年来并无用武之地,现在却在美国的监狱里传播中国文化了。
到了午夜时分,阿琳娜站在牢房中间,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伴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载歌载舞。阿琳娜虽然身材矮胖,但动作灵活。她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时而像天鹅湖边纯情的少女,时而又像夜总会里放浪形骸的脱衣舞女。女囚们随着音乐的节拍为她鼓掌,而当她模仿脱衣舞女的时候,还起劲地冲她叫喊:“快脱吧!快脱吧!”
苏珊按捺不住也开始跳了起来,自然她的舞姿比阿琳娜要专业得多。
女囚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监狱,恍然置身于灯红酒绿的夜总会。
“阿琳娜,你出监狱之后第一件事做什么?”有人高声问。
“和汤姆上床。”阿琳娜响亮地回答。
“汤姆是谁?”嘉雯问。
“汤姆是我的狱中情人。”阿琳娜停止了舞蹈,喘着气说。
“你在监狱里认识他的?”嘉雯问。
“是啊,我在克里斯蒂监狱里认识的。他的牢房的窗口正对着我的牢房窗口。”
“中间大约隔多远?”
“三四米。”
“你们大概都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嘉雯更惊讶了。
“我们互赠了照片。”
梦断得克萨斯12(3)
“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克里斯蒂监狱。”
“可是你们都没有交谈过。”
“我们交谈过。我用口红在玻璃上写字,我写了‘我爱你’,他对我喊话,我听得到的。”
“天哪,真是监狱浪漫曲。”
也许人有时是需要制造一些幻境的,通过幻境来对抗现实,寻求快乐。嘉雯想。
“哎,嘉雯,”芭芭拉冲着嘉雯喊,“要不要我帮你在监狱里介绍一个,我弟弟就被关在六楼,他是美国公民。”
“闭嘴吧,你,我还没倒霉到要嫁给你弟弟的地步。”嘉雯也冲她嚷。
“我弟弟很帅的。”
“帅有什么用?我可没钱给他买白粉。”
“你怎么知道他抽白粉?”芭芭拉很惊讶地问。
“我只是推测罢了,因为你抽白粉,你弟弟也许受你影响,十有八九贩毒吸毒。”
“你很纯洁,你为什么也在这里?”芭芭拉并不客气。
“好了,不要吵了,”阿琳娜停止唱歌,冲她们喊了一声,“嘉雯进来是为了和我交朋友。”
嘉雯无声地笑了。这倒是一个别致的解释。即使她不能在监狱里交朋友,至少也了解另外一种人生,一种黑暗的、扭曲的,充满悔恨的,但又不乏希望的人生。
阿琳娜唱得累了,跳得乏了,就在嘉雯身边坐了下来。
“我很想见到汤姆。”
“可以理解,隔窗相望有点令人痛苦。”
“你会不会写情书?可不可以帮我写一封?你知道我只会说英文,不会写。”
“我读高中的时候曾替我的女朋友们写情书,写得还挺有杀伤力的,收信人无不一一中弹。”
“哇,太好了!我去拿纸和笔。”
阿琳娜把汤姆的照片拿给嘉雯看。
“他看上去很年轻!”嘉雯惊讶地说。
“他比我年轻十岁!”
“你有没有搞错?!你和他会有很多共同语言吗?”
“噢,亲爱的,你不懂爱情。爱情是不论年纪的。爱情发生了,就像飓风,要把两个人都卷到天上,从此你就不再顾及地面上的事情了。来吧,开始动笔吧。”
嘉雯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在监狱里替别人写情书,而且写得投入、专注。有什么能比多情和浪漫更能对抗铁墙、铁窗、铁栅栏内无情的现实?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阿瑞是否还在辛顿监狱,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漫长的白天和黑夜的。她多么希望能见到他,或者听一听他的声音,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可能给对方打电话。这种隔绝让她无法忍受。
梦断得克萨斯13(1)
早晨四点半,看守菲比就把嘉雯叫醒了:“到你去上庭的时间了。”
嘉雯望望窗外,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为什么这么早?”
“不要嗦了,押送的看守还没抱怨,你倒先抱怨了?”
嘉雯轻手轻脚地洗了脸,刷了牙,随菲比到了楼下大厅,她看到手里攥着手铐和脚镣的押解看守利兰已经在等着她了。
囚车被一张粗硬的铁丝网隔成了两部分,前车厢比较宽大,后车厢却非常窄小。嘉雯被关进了后车厢。后车厢只容得下一张面对着后车门的长椅,而长椅和后车门之间的空间小到几乎放不下双腿。
嘉雯从后车门上小小的方窗望出去,看到了寂寥的街道和昏黄的路灯。她一向憎恨早起,现在整座城市都在沉睡,而她却要披星戴月,作为一个囚徒长途旅行去接受审问,这样的事实更使她备觉沮丧。
从太阳城到克里斯蒂开车大约两个多小时,途中利兰还到一家县城监狱去接了几个男犯人,于是旅途就变得格外的漫长。到了早晨八点,囚车终于开进了南德州高级法院的车库。嘉雯被放进了冷森森的老虎笼子一样的候审室。候审室里只有两条不锈钢的长凳,一堵矮墙和一个马桶。
“我下午两点半才上庭,为什么这么早把我带来?我在这里会冻死的。”她对正在锁候审室门的法警说。
法警耸了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嘉雯拢着自己裸露的双臂,心里抱怨为什么囚服都是半袖的。想必囚服的设计者从未坐过监狱,所以无法想象人在狱中身体上精神上所承受的双重寒冷。
她躺在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想舒展一下自己酸麻的双腿,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在一个晴和的日子,她和她的父母,还有阿瑞在公园里散步。天空是无可挑剔的蔚蓝,偶尔有一只鸽子从眼前飞过。草很绿,是那种柔柔的醉人的绿;风很暖,暖得让人直想躺在草坪上睡去。公园中间有一个音乐喷泉,喷泉每隔几分钟就会溅出洁净的水花和优美的音符。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面对的只是候审室的粗硬冰冷的铁丝网。没有煦暖的风,没有柔和的绿。她没有料到自己在如此悲哀绝望的时刻,会做这样一个温馨而悠闲的梦。
她试图把梦中的画面在头脑中再拼接起来。梦中的公园毫无疑问是美丽的,但是没有任何特征显示它坐落哪一个国家哪一座城市,这令她惶惑。在她的精神如此孤苦无助的时候,她需要一些指引,一些暗示,哪怕这些指引和暗示来源于一个梦。
终于到了上庭的时间,嘉雯被高级法院的警卫带进了法庭,坐到了被告席上。紧接着阿瑞也被带进来了,坐在她前排的被告席上。他转过头,轻声问:“你还好吧?”
还未等她回答,警卫就走过来对阿瑞说:“把你的头转过去。”阿瑞只好转回了自己的头。
这时一个矮胖的美国女人向嘉雯走了过来:“我叫玛丽·史密斯,是政府指派给你的律师,”随后她坐在了嘉雯身边的座位上。
玛丽·史密斯穿一套大红的西装套裙,领口还缀着粉红色的花,看上去和法庭的严肃与庄重格格不入。她的脸上贴了一小块白纸,大概是因为生了粉刺,粉刺又被她抓破了。
玛丽难道不可以找一块“邦迪”贴上吗?一块小小的白纸就使整张脸显得庸俗了,嘉雯想。
“你好!”嘉雯尽量做到不失礼貌。
“维卡的检察官马丁·汉克斯不同意让你保释,他的态度很坚决,我恐怕很难说服他。”
“既然你是我的律师,你出庭是来替我辩护的,而不是来向我宣布检察官的决定。”
玛丽眨了眨眼睛,“我只是想让你有一个精神准备。其实你不必太紧张,你没有任何犯罪记录,顶多会被判三年。”
“三年还不令人紧张吗?你在监狱里待过一分钟吗?你知道在监狱里一分钟就像一天那么漫长吗?”
“那你想怎么样呢?你自己惹上了麻烦,还指望被无罪释放吗?”
“我本来就是无罪的。”
“我希望你现实一点。”玛丽说完,就站起身回到了她自己的座位上。
离开庭时间只差五分钟了,律师麦克·本奇还没有出现。嘉雯焦灼不安起来了,她盯着墙上的钟,还有四分钟、三分钟、两分钟……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如果麦克再不出现,她的清白,她的自由,也许还有她后半生的身心健康,都可能葬送在这个品位低俗而又毫无同情心的女律师玛丽手上了。
离开庭还有一分钟,法庭的正门被打开了,一个长相酷似哈里森·福特的男人走了进来,只是他比哈里森·福特年长一些,头发全白了,但他的个头比哈里森·福特更高。当他迈着大步走进法庭的时候,她只觉得宽大的法庭突然变得狭小了。他穿了一套黑色的质地极其考究的西装,衬着雪白的衬衣和银灰色的真丝领带,看上去庄重而高雅。
“我是麦克·本奇。”他走近她,握了握她的手,“我昨天去辛顿监狱找你,但你已被转到了太阳城监狱。”
“谢谢你今天及时赶到。”
“我了解了一下你的案情,因为既涉及联邦法院,又涉及移民局,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现在我们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如果你要我接手你的案子,你的全部费用要一万五千美元。”
梦断得克萨斯13(2)
嘉雯已打听到,如果克里斯蒂的普通律师接手她的案子大约只收七八千元,但她毕竟经营过生意,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讨价还价,什么时候绝对不可以讨价还价,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说:“没有问题,就这么定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麦克是出色的,而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看重出色的人。如果一个出色的人替她辩护,即便输了,她也心甘情愿,当然她渴望赢。在法庭上的输赢与赌场里的输赢不同,在赌场里输了钱,离开了赌场还可以再赚,但是在法庭上输了,一个犯罪记录就会像一个阴影跟随自己一辈子。她不可以输,她在维卡的自杀监视室对自己发过誓了,她要清清白白地走进监狱,清清白白地离开。
在一声短促的铃响之后,法庭内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身穿黑袍的女法官米歇尔出现在法庭上。米歇尔落座之后,就把嘉雯和律师玛丽叫到自己面前,这时嘉雯立刻举起手请求提问。
米歇尔问:“舒女士,你有什么问题吗?”
“尊敬的法官,我可以请求更换律师吗?上一次上庭时我不知道应该找谁做我的律师,但现在我找到了。”
“这我可以理解。”
这时麦克走到法官面前:“尊敬的法官,我是麦克·本奇,受当事人嘉雯·舒的委托接手她的案子。我请求法庭允许我担任舒女士的律师。”
米歇尔微微笑了:“我知道你是谁,你的要求被批准了。”
嘉雯听乔瑟夫提起过,麦克曾在南德州高级法院做过十几年的政府律师,和米歇尔大约共事过十年,退休后才自己开业,所以当米歇尔见到他时面露微笑也就不足为奇了。
“看来我在这里是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