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冒险型的赌徒,常常生活不稳定、不规律,也许没有正式身份,没有固定收入;也许因为生意失败,渴望在赌场里弥补损失;也许因为精神空虚,需要在赌场里寻求刺激。当然也有少数人腰缠万贯,以赌为乐;他们喜欢狂赌,不惜血本。他们容易感情冲动,越在手气不好的时候越会下大筹码,最后常常落得身无分文。而经常出没于赌场的亚洲人几乎都是冒险型的赌徒。
那天,她一坐上赌台,运气就很坏。那个挺着啤酒肚的陌生的庄家总是赢她,而且在她非常有把握他会“爆”掉的时候,他反倒拿到高点数的牌。她的筹码一次次地被他毫不留情地掠去,就像秋风卷走落叶。她一次次站起身去自动取款机取钱,又一次次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赌台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而她是一颗渺小的铁钉,无法抵抗赌台的吸引。
她突然开始憎恨周围所有的人,憎恨手上包着血迹斑斑的纱布的西蒙,憎恨挺着啤酒肚的庄家,憎恨在不远处舞台上的那个头上扎着红头巾的正疯歌狂舞的摇滚歌手。
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沉落,也不知月亮什么时候升起。她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她想吐,又想哭,但她没有力气从赌台旁站起来,不能抗拒那些红红绿绿的筹码的诱惑。
到了午夜时分,她输掉她的全部财产四千多美元,面前只剩下了几个筹码。庄家在发那一局的最后一轮牌之前,用手指点了点她面前的赌台上的圆圈,提醒她下注。她纤弱的手颤抖不止,迟疑着把自己剩下的全部筹码都推进了圆圈里。她的眼眶里突然蓄满了泪。她押下去的五颜六色的不是筹码,那黑色的是学识,白色的是纯洁,绿色的是青春,红色的是热情,而蓝色的,是她所有的希望啊。
她的牌是二十点。她会不会由此起死回生?
庄家的牌被揭开了:二十一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眼前的五彩缤纷被轻巧巧地收走了。她把自己积攒了半年的工钱在一夜之间几乎都送给了赌场,口袋里还剩下三块钱。
梦断得克萨斯6(2)
她退下了赌台。在赌场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像一个在坟场里逡巡的孤鬼。如果她还有一个五块钱的筹码,她就有理由继续赌下去,在梦境中再多停留一分钟,从而逃避外面的世界,但她买不起一个筹码了。
赌场里的一切就像演戏、做梦。赌家们忽而开怀大笑,忽而默然无声;忽而被推上兴奋的巅峰,忽而又跌入沮丧的深渊。在短短的时间里,得与失、悲与喜都被充分淋漓地体验了。
人在赌场里,每分每秒都在和自己的弱点与贪欲搏斗;在输的时候却没有勇气承认,总幻想拯救残局,结果输得更惨,陷得更深;在赢的时候,又渴望赢得更多,结果在许多个回合之后,不但把赢来的钱如数奉还给赌场,最后还赔上血本。赌博,其实就是在刀刃上舞蹈,很少有人不是鲜血淋漓地退下阵的。
在这里钱与筹码直接对质。任何一个赌家的钱都是有限的,而赌场的筹码却堆积如山,所以这是弱小与强大的对质。赌场的可怕还不仅在此,赌场的最可怕之处在于它的造梦本领。它所创造的豪华的环境使每一个赌家都误以为财富伸手可及,岂不知他们所望见的只是海市蜃楼。
赌场像一个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的妓女,满面带笑,其实内心冷酷,两眼只盯着赌家们的钱袋。赌场刻意地营造一种灯光闪烁、音乐弥漫的柔和,但这并不能掩饰其骨子里的冷酷。它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赌家的悲欢忧喜,注视着他们因为赢了一个筹码而手舞足蹈,因输了一个筹码而沮丧万分;赌场看过无数女人因盘桓一夜而花容失色,无数男人因输光荡尽而两眼充血……但赌场无动于衷。
初涉赌场的人是多么容易被它的妩媚所迷惑!但当某一天被它吸干榨尽,恨然离去的时候,赌场的梦境和输赢起落的刺激又使人顿感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
赌场到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最安静的时刻了。赌客大多已经散尽,只剩下惯赌的几十个还猩红着眼,心随着筹码翻腾着。嘉雯坐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吧台边。音乐早已歇止了,唯有霓虹灯的闪动还带有几分节奏。一些庄家闲站在赌台后面,两眼半睁半闭地打盹,原本穿着红色超短裙的服务小姐也换上了牛仔裤准备回家了。
她要了一杯不加糖和牛奶的免费咖啡,拿出两块钱给服务小姐作小费,留下一块钱在回家时作高速公路的过路费。她暗自嘲笑自己,无论怎样在赌场里赌得昏天黑地,她都不会忘记给自己留下过路费。
外面的生活把她赶进了赌场,而赌场又很快把她踢回到外面的生活中去。此刻生活似乎洗尽铅华,露出了她赤裸真实的一面。
赌场里的常客老查理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也要了一杯不加牛奶不加糖的咖啡。
“什么都不剩了?”老查理耸了耸粗重的眉毛。
嘉雯有些自嘲地微笑,“难道这不是绝大多数人的共同结局吗?”
老查理给自己燃了一支烟,目光随着烟圈飘出了很远,最后终于收了回来,看定了嘉雯的眼睛,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这里不属于你。”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不,不,你属于赌场外面的世界。我已经老了,赌场外面没有和我亲近的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吸引我,所以我每天到赌场里来工作,”老查理禁不住笑了,“我从这里就直接进坟墓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美丽,外面世界还有很多的精彩在等待你,学校、商场、情场……那里还有许多事情你从未尝试,从未领略过,你何必在赌场里熬过这么冷清无聊的长夜,使自己的红颜衰老,最终一事无成?”
“我今天才知道在赌场里我无论如何都是输家。如果我赢了,我会把赢的钱再送还回来;如果我输了,我就会不停拿出钱来买筹码,直到输光荡尽;即使不输不赢,我还是输掉了时间。”
“到了你离开赌场的时候了。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揿灭了烟蒂,喝干了咖啡,轻轻拍了拍嘉雯的肩头,“祝你好运!”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在赌场外面。”
一星期以后,嘉雯无法控制自己又去了赌场。乔尔一见到她,就告诉她老查理上个星期去世。嘉雯上次见到老查理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赌场了。
赌场里的乃至人生中的输输赢赢都和老查理没有关系了,死原来是一种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解脱。
她回到了家里,疲惫地栽倒在床上。韩宇面无表情地说:“你终于输光荡尽了,现在你可以安心地待在家里了。”
她有些困惑地看看韩宇:“你是为我难过呢,还是为我高兴?”
“我为我自己难过!我回到家看到的是冷锅冷灶!”
“我做了几年饭了,你自己做几顿都不可以吗?”
“那你现在不想做饭,还想做什么呢?”
“在你眼里,我的全部价值就是给你做饭吗?”
她站起了身,拿起车钥匙出了家门。她还能做什么?她还留恋什么?没有学业,没有工作,而婚姻只成了一种形式。
她开车一直向北,上了高速公路,又转上盘山道,进入了纽约上州的安德烈山区。这时满山的树叶就热烈地扑面涌来,橙红、玫红、烟色、杏黄……几乎所有自然可以创造出的斑斓色彩都在这里聚齐了。山中有连接在一起的两个湖:碧湖和翠湖。十月的碧湖和翠湖仿佛是一双妩媚的眼睛,流光溢彩,魅惑动人。嘉雯把车停在了湖边,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湖水。
梦断得克萨斯6(3)
蓝天、白云、碧水,五颜六色的树叶,构成了一幅让她心仪的图画。
一个美丽的死。留下后半部红楼给别人去写。
此刻,死亡对于她,并不是生命的绝唱,而是对生命的一次最哀婉的覆盖。既然人间快乐已无可求,无能力再求,一个美丽的死将如这潭碧水,掩藏所有失望的水草和丑陋的淤泥。
她脱掉了鞋子,走进了湖水。湖水已经有些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但随后就习惯了。脚底触到了柔软的沙子,沙子亲密地挤在她的趾缝之间。
她和自然如此贴近。
湖面上星星点点地浮着树叶,鲜艳而醒目。
正当她准备向湖水深处走去的时候,一只海鸥飞到了她的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她眼前的水面上,两脚恰好踩在了两片红叶上。海鸥望着她,期待着她的注意。
她被这种期待感动了。
也许不仅仅这只海鸥,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在期待着她,她的父母期待与她重逢,她的朋友期待与她相聚,甚至陌生人,也许正期待与她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而相识。
她忽略了人生中许多美好的期待。
一个生命的存在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需要以成功作为前提。
生存永远比死亡更美丽,哪怕是孤独、苦痛和挣扎的生存,因为在孤独、苦痛和挣扎之中永远都有温情和喜悦。
她慢慢地从湖水中退了出来。
那只海鸥仍旧站在两片红叶上,注视着她,直到她一步三回头地开车离开,海鸥才起飞,在她的车窗前盘旋几圈,似乎和她说再见,最后才慢慢地向湖水的深处飞去。
这时她才允许自己的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
她还有时间,还有热情、能力、精力、体力,她可以输掉最后一分钱,但她不可以输掉最后一份信心,最后一线希望。
“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说。
老查理不再有新的白天了,可还有很多新的白天在等待着她……
《梦断得克萨斯》第二部分
梦断得克萨斯7
当嘉雯在“辣味牛排店”门口见到阿瑞时,她几乎认不出来他了。平常他做工穿的永远是白衬衣黑裤子,而那天他穿的是银灰色的滑雪衫,米色的卡其裤,看上去潇洒活泼。进了牛排店之后,他脱下了滑雪衫,露出了米色的毛衣。他的毛衣和她身上的羊绒衫的色调完全一致。
“你看上去和在餐馆里做工时不一样。”她说。
“你也是。”
“如果我们不在休息的日子见面,也许我永远看不到你的另一面了。”
“我很担心你不会来。”
“我也以为我不会来,但还是来了。因为我有一种想跟你谈谈的愿望。”
“谈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在美国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的生活一直都是没有目标的,就是打工谋生呗。好在刚来的时候,请律师帮我办了一张工卡,总算可以自由打工。”
“我的目标就是在美国拿一个学历,不然我就永远做家庭主妇了。”
“我不能想象你做家庭主妇的样子,你那么能干,永远做家庭主妇太可惜了。”
“你是因为我能干才对我印象深刻?”
“不是,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善良的东西,这种善良和你的孤傲气质结合在一起就使你显得很特别。”
嘉雯突然无言以对。过了几秒钟,她似乎刻意要转移话题,就问:“你当初是怎么到美国来的?”
“几年前我原本是到莫斯科做生意的,但到了莫斯科正赶上前苏联内乱,我病倒在了红场边上的一家小旅馆里,躺在床上昏睡了十几天。几次警报响起来,同屋的人拖我起床出去躲避,我都拒绝了。我只想一直睡下去,因为只有睡眠能给我安慰。”
“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生病,你当时一定很绝望。”
“等我有力气爬起来,我就站到了房间的窗口旁。窗户很小,但从里面可以望到红场的一角。我看到几只鸽子,用嘴一下一下地啄着地面上的弹片的残骸。等我再多一点力气的时候,我就挣扎着走到了广场,坐到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面包,一点一点地喂那几只鸽子。广场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偶尔可以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沉重的黑皮鞋的警察巡视而过。即使太阳升起来,太阳也是面色苍白的。”
“人到了国外,才会真正理解流浪这个词儿。”
“我总会想起我老家门口的那条暖暖的河,河的尽头接着海,我一直不知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样的景象。我辗转欧洲很多个国家,德国、法国、英国、荷兰,最后才到了美国。每一步的流浪都好像是因为命运的牵引。我就像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周围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海浪和天空,而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座美丽的岛屿。一个好女人就是一座令人心醉的美丽的岛屿。”
“好女人在哪里?”
“你就是我说的好女人。”
她沉默了。
她是好女人吗?可她是别人的女人,一个别人并不珍惜的女人。小时候上图画课的时候,她总是紧张,画得很糟糕,但是在换了一张白纸,画第二次时她就会画得好得多。她可以重新开始吗?她有没有权利向生活再要一张白纸,来重画她的爱情?
“我以前在国内有过一次婚姻,”阿瑞接着说,“那时太年轻,糊里糊涂地结婚,后来分居两国几年,彼此的记忆淡漠了,也就分手了。这几年我一个人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空落,直到认识了你,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等待你。”
吃过了饭之后,她和阿瑞走出了牛排店,发现雪已经落了几寸,把她的车整个盖住了。他们没有急于去扫雪,而是坐进了车里。
车里的温度慢慢地升高。他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嘴唇探到了她的唇。他的唇充满着温暖的气息,她的坚强外壳一片片地碎裂,裸露出孤寂的身体和无助的灵魂,渴望着被怜惜、被爱抚、被恋慕。
这样的热吻她已很久不曾体验过。
在她和韩宇的婚姻中,接吻似乎是多余的,而在最近的一两年,做爱也可有可无。她并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和他生活在一起,而是作为一个共同应付柴米油盐的伙伴。当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里跳跃出来,她便委屈万分了起来。她的身体是被遗忘在空谷中多年的一株幽兰,现在终于有人涉水千里寻到了她的芳踪。
阿瑞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车的后座。她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和他的无限地接近。她放任自己,完全陶醉于这种接近之中。
而此时此刻放任是多么痛快、多么销魂啊。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的肢体存在着,但只是机械地组合在一起,麻木、沉睡。他的手每抚到一个部位,便点醒了那个部位,使她的全身活跃灵动了起来,欢欣兴奋了起来。他的爱抚有着无可抵挡的魔幻的力量,把她重塑了一次,使她柔软,使她妩媚,使她的生命之花在欲仙欲死的巅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美丽。
她在快乐的叫喊中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她在生命的燃烧中如凤凰涅之后重生。
车窗外的白雪又纷纷扬扬了起来……
梦断得克萨斯8
嘉雯和韩宇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她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把自己的衣物装上了车,准备搬到一个新的公寓里去。韩宇下课回到家,拿起了她的最重的一只皮箱。
“我自己来吧。”她说。
“让我最后帮你做点什么吧。”
他帮她把皮箱搬到了车上。连续几夜的失眠,使原本瘦削的他看上去更单薄了。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楚神情。
“对不起,”她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