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京正待下令,陀队之前列,有只白毛骆驼晃悠悠直立起来,带着一群骆驼纷纷起来,驼铃声此起彼伏。白骆驼上的端午东张西望,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
燕子京挥挥手,长长队列缓缓前行,进入了看似无穷无尽的金色沙漠。
这行人将会穿越丝路南道,经楼兰,静绝,沿着昆仑山北麓,直到被称为于阗的和田城。
大漠是一条没有路的路。千万年沙砾,掩埋了一代代人迹,依然传递着希望。
映在端午眼中的大漠,黄风昏沙,上无飞鸟,下无草木,却有红柳扎根,胡杨屹立。倾颓的废墟,残破的烽燧,无不向人们诉说着去日辉煌。一路上,端午捡了把残破的梳子,几只古旧的钱币,一块青花瓷片。太阳炙烤着她的皮肤,她的汗水滴入沙砾,即刻消失了。
几天的路程,所见乃荒凉接着荒凉,孤寂连着孤寂。端午伏在骆驼上,只能无聊地自己给自己编故事,一段接一段,一篇连一篇。虽然以为带了充足的水,但几次小失误,便让驼队的水限于困难。最后行程,每个人只得灌满一个小水囊。
端午不再编故事了,也不可能编出来。她想水草丰美,汪洋碧波。
靠着在采珠司的严苛经历,她知道,这囊水就是生命。
她常常忍不住想解渴,但她对自己说:再忍忍,再忍忍,也许还能再忍?
忽然,队里有个小女奴突然掉下骆驼。
她狂奔向远处,扒开衣襟,疯狂叫:“我要水,给我水!”
端午喊:“回来!”
人们跳下去追那女孩,她靠在沙砾上奄奄一息。老向导说:“别给她水。”
端午看那女奴已不成了,张着眼只等临死的甘露。她取出水囊,喂了一点。
那女奴抽几下,没有了生气。端午抱着她头,替她合上眼皮。
燕子京下了骆驼,他薄唇早已干裂出血,全身衣服遮得严实,冷冷眺望着这边。
他没说话,只做个手势。
“走吧!沙很快会把她掩埋的。”老向导劝端午说。
端午帮死者将衣服扣好,将自己搜集的古币,瓷片,和木梳,都放在她手下面。
她背好水囊,踉跄走回队伍。瞥见燕子京正用贵如黄金的水,浇灌他那盆宝贝红兰。
他们继续前进,沙漠远处,光影模糊。在大家沉闷到绝望的时候,有人指向一旁:“看!”
地平线上出现端午前所未见的美景:千里雪峰,山峦滴翠,环抱着云深处一片村庄。
在那里,明媚春光解开怀抱,点染着一切。杏花如盖,流瀑缈碧,牛羊自在,天边归雁。
那虚无缥缈山脊上,出现了一行骑马人的影子。英姿飒爽,宛若受到召唤,去向天河的彼岸。
老向导牵住骆驼,说:“海市蜃楼!”
这就是海市蜃楼?端午忘记了饥渴,忘记了悲伤,她问老人:“如果有这个地方,该是哪里?”
老人望着人们纷纷对那幻影膜拜,道:“这是昆仑山传说中的地方:古丽思丹,一座真境的花园。据说凡人不可能到达那里,只有天使才能定居。诗人说:那里大地苏醒,茵草腾欢,
枝叶飘动。严冬走远,好日常驻。人们乐善好施,情侣白发千古。”
端午说:“真好!那里没有奴隶吧?”
老人笑了,布满皱纹的脸上,闪现着与年龄相称的光彩。
他说:“没有吧。可是世上的奴隶,并不仅仅是那些被称为奴隶的人。”
端午思索着,听见铃声。燕子京毫不留恋,独自启程向落日处行去。
银月升空,他们来到了沙漠边缘。明晨,就能到和田。
人们正在为可望也将可即的绿洲欢呼,却意外碰到了惨不忍睹的场面。
几十个人的尸体,横卧于道路。他们血肉模糊,衣不遮体。四周散落着钱币,器物,还有碎裂的丝绸。最凄惨的是名孕妇,她还抱着隆起腹部。有人找出一张散落的通关文牒,送给燕子京。燕子京看了,对向导说:“这些人是瓜州商队,来此买玉的……”
老向导叹息:“又是匪帮,昆仑山的匪帮,这些该千刀万剐的恶魔!”
燕子京眸子泛着月的清波,他抿下唇,断然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继续走!”
老向导犹豫片刻,对大家说了燕子京的意思。
大家虽然疲乏到极点,但面对这样惨绝人寰的沙漠,也难以睡安稳。
牢骚声中,驼队重新启程。端午赶上老向导,问起昆仑山的匪帮。
向导说:“昆仑山这些年出来大大小小匪帮。最出名的两个匪帮头子,是夜中雪,琥珀光!”
端午头胀厉害,打破砂锅问到底:“琥珀光,夜中雪?是名字,还是绰号?”
“不知道。你还想入伙?”老人问。
端午急忙摇头,她心有余悸,不由得对匪帮产生了恶感。
“不,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那两个名字?”她说。
这时,有一匹瘦马赶上了老向导。马上人以清脆的童音唱道:
“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
叶中雪,勇者中的勇者,美少年中的美少年。
他是阳关以西最好的刀手,心灵纯净,情豪意放,
他如大地百花坛,万里星空灿,是造物的骄傲,绿洲的指望。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琥珀光,嗜血的剑客,魔王之少子,
他是天空的云,手中的沙。他是地狱过客,是山神使者。
他走马迎风驰骋,枯草忽忽燃烧。”
端午定睛瞧,那是个大约十二三岁,红色卷发,微黑皮肤的孩子。
他身体短小,像哲人的警句。他眼珠活泼,就像跳动的萤火。
他望着端午,对她按了按毡帽边。端午惊叹:这真是一顶天都会厌的丑陋帽子!
老向导失笑:“小松鼠?你怎会在这地方出现?你要跟我们结伴去和田?”
小松树说话抑扬顿挫,活像游吟诗人:“大爷,有两件事违背常理,也和圣人教训不合,一是胡乱吃药,二是不和旅队结伴,独自寻路。难道我不该和你一起走?”
端午笑,对小松鼠说:“我是端午。”
“人们叫我小松鼠,我飘泊四方没有个家。
人们叫我乞丐,但我只是在唱歌。
因为我是诗人的儿子,我是诗人的孙子。”
端午想了想,学着小松鼠调子:“你必将是诗人的父亲,诗人的爷爷。”
“谢谢你美女。你那水仙花盛开般的眸子,可曾被刚才的惨景吓到?
活人走进坟地,死者永不能复活,自从苍穹运转时起,世界就是这般。”
端午从来没有见到一个男孩儿能和小松鼠一样说话,因此稍稍高兴了一点。
他们到和田城下,天还没亮。因昆仑山匪帮的威胁,和田城在日出前紧闭城门。
燕子京似毫不疲惫,让人清点人数,核查行李。
端午自然也被数进去了,小松鼠这才知道她是女奴,虽面带惋惜,但没说出来。
老向导把小松鼠带到燕子京的面前:“这孩子是丝路上出名的流浪儿小松鼠。能不能请您将他当作您的随从,一同报关带入城中?”
燕子京凝视着小松鼠,微皱长眉。
小松鼠行了漂亮的礼,笑着说:
“燕子京,大都城远道而来的豪商,必是大汗宴会上的宾客,
他青春绚丽,容貌端丽,行囊华丽,侍从美丽。
如夜间芦苇上的雪花,飘然洒落在贫瘠的土地。”
燕子京白皙脸上,有丝矜持。他对于小松鼠的“阿谀”,不发一言,把眼光转向别处。
端午知道,那是他答应了。一线晨光从人们肩后,扫到沧桑的古城廓上。
城墙悬挂着一张告示。
向导说:“这是察合台汗王庭悬赏匪首人头的。夜中雪,琥珀光,是官府悬赏最高两颗贼头!”
端午点点头。小松鼠不以为然哼道:
“解贼一金并一锣,迎官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差不多。”
端午拍手:“说得对!官府的坏人也坏透了!”
小松鼠拿出小袋,递给端午:“送你。这是一个哥哥给我的,我还没舍得吃一小半呢。”
端午十分感谢,吃了一点,是松子拌胡桃仁,清香味醇。
她不忍夺人之美,向小松鼠口袋倒回不少。
城门打开,众人揉着惺忪睡眼,进入和田。
虽传说匪帮猖獗,可晨光沐浴的古城,道路整洁,安详静美,毫无不太平迹象。
小松鼠跟着大家来到了间大客栈,只对端午挥挥手。
店家早准备好热水,让旅人洗去风尘。端午好不容易洗净了,累得手指都动弹不了。
她刚要休息,听人传话:“主人要去尉迟府,你也跟上。”
端午想:这纯粹是扒皮呢。
她蹬蹬蹬冲到楼下,刹住脚步,换上乖觉神色。
八个改装一新仆人强打精神,众星拱月围着白衣胜雪的燕子京。
那男人正低头沉思,容光焕发,侧脸漂亮得让人快认不出来了。
老向导在门口向他告别,他取了一袋钱币的样子交给老人。即便他付钱,也平添风度。
然而端午只想早点合眼早超生,暗地臭骂了燕家十八代。
到了尉迟府门前,端午又见了小松鼠。
小松鼠正赖在那清华雅致的府门前唱歌:
“尉迟公子,名声显赫
白玉城主,群英翘楚,
论血统,他出自圣贤喜爱的古于阗王族嫡系,
论宗教,他永远是菩萨在人间虔诚的供养者,
论人品,他智慧海深,行为善良,慷慨大方……”
尉迟管家从门里丢出几吊钱来。小松鼠接钱道谢,朝端午眨眼,溜走了。
燕子京尚未开口,管家打量他道:“是燕子京大人吗?我家公子已等候您多时了。”
燕子京颏首,那人引着他们进入中庭。大理石柱廊,配上马赛克镶嵌,颇有西域风格。
“燕大人,请您男仆留步。公子要在内院接待您。”
燕子京挺直背脊,盯了端午一眼。端午硬着头皮,亦步亦趋。
内院藤花绚烂,翠叶藏莺,洁白镂花的拱廊,围着一方波斯风格的清水池。
相思鸟扇着翅膀,飞入葡萄架浓荫里。潺潺水声,伴随着淡雅花香。
燕子京停步。他倨傲抬起头,宛如挺立在贵人庭院的丝柏树。
端午目光被走廊内镶嵌的一张菩萨像吸引住了。佛陀清瘦,妙像庄严,衣带当风。
可那秀雅沉静的面容上,挂着泪珠。他凤眼里,似乎要涌出更多悲伤的泪水。
“这家人真怪!这尊菩萨为什么要流泪呢?”她望着佛像,情不自禁地问。
“端午……!”燕子京严厉喝斥。
行路数月,这是他首次叫她的名字。
端午回眸,无辜地望了燕子京一眼。
他俊美的脸上,有几分尴尬。
鸟语花香中,有人从容道:“这是我家一位先人尉迟乙僧的杰作。菩萨哭,大概因为‘世间人事有何穷,过后思量尽是空’。”
端午和燕子京同时转身,才发现绿荫下有张石榻,上面坐着个佛陀般清瘦的美男子。
他膝上放本旧书,手里持着玉壶,雍容优雅,笑若春光。
燕子京与那人对视瞬间,不禁深深弯下了腰。
霎时,端午脑中浮出一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第四回:公子无意
燕子京直起腰,正对尉迟公子笑颜,眸子一偏,则是大胆平视尉迟的端午。
他清了清嗓,端午匆匆对尉迟公子低了个头,活像小鸡啄米。
尉迟的清颜凤眼,静止如画,似对此毫不介怀。
燕子京开口:“城主……”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吧?在侥幸成为城主之前,我不是常奔走于燕家门庭的客商吗?令堂虽已升入佛国,但她呼唤我‘无意’的慈颜,仍历历在目。”尉迟公子笑着说。
燕子京绷着脸:“艰难时世,今非昔比。子京不才,燕家产业现已大不及从前了。我这次来拜会城主,首先是要取得到叶儿羌城的通关文书,其次是要请您对我的书信作个答复。”
尉迟坐正,长指挟了片绿叶在书中,才合上。
他说:“通关文书,肯定要发。但你的书信……”他顿了顿,拿出一个玉盏斟满了:“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还没有满足你要求的能力。子京,我既不能欺骗你,也不忍拒绝你。”
他把玉杯递给燕子京,带着歉意说:“来,喝杯石榴汁解乏吧。”
燕子京脸色发白:“我不喜吃甜。”
尉迟指弹玉杯,豁达而笑:“是的,怪我忘了。你走了才三年,我本不该忘的。所以说人在俗世里为俗官,难免混沌。”他自饮了那杯石榴汁,略显苍白的唇,染上淡曙红。
燕子京听到“三年”那个词,暗暗握紧了拳头。
端午记起船上他和叔父对话,猜三年前,燕子京一定在西域有非常遭际。
从尉迟公子水树风闲般沉着的表情里,实在想不出会有任何恐怖之事。
燕子京说:“三年前我不辞而别,是因为不知自己何时能复原。我非但不想面对西域,更不愿死在这片土地。那时我太小,终究不明道理。这次,我心已如磐石。只要城主帮我说动察合台王庭出兵剿匪,我一定不顾性命,舍弃家财,追随在城主麾下。”
尉迟叹息一声:“剿匪?我费了几年时光,虽捉了些响马 ,连一个匪首都未擒到。察合台王庭的蒙古和突厥骑兵骁勇善战,但其彪悍凶悍,也人尽皆知。远道而来的军团除了剿匪,必将劫掠我和田百姓和城市。你要我用万千城民,去换取几队商人性命?”
燕子京上前一步说:“城主仁慈,不愿兴师动众,生灵涂炭。可这样退让,就能安守家业吗?来此路上,我又见匪帮劫杀后尸横遍野的情景。长此以往,尉迟公子的名声会沦为‘懦夫’。和田城不再是商旅络绎不绝的重镇,会成为楼兰那般人迹罕至的死城。到了那时,你还能径自念佛吗?察合台国已和大元修好讲和,腾出手会整顿疆域。昆山玉,乃稀世珍宝,是王庭重要收入。你现在不主动出击,还等人家来剥夺城主位置吗?毕竟尉迟家世袭王位的荣华已成历史,无意哥哥,你只是蒙古人指派的地方官!”
尉迟用手抚额,低声苦笑说:“子京,你终肯再叫我一声无意哥哥了。你说得好,我全知道,但我有我的苦衷。我不帮你,还因为有两个障碍在我们面前。首先,擒贼先擒王,我们至今不知道匪帮的老巢何在。叶中雪,琥珀光,来去有如飞将军。我们没靶子,再好弓箭能往何处使?让追兵驰在茫茫沙漠,还是让他们劈开巍巍昆仑?其次,群龙需有首。对付叶中雪,琥珀光那种残暴成性的亡命之徒,需要好的统帅。你不行,我也不行。正如你所说:已经不是我尉迟家称王的时代。去年,新大汗继位,把包括和田的四座绿洲赐给前大汗怯别之子——诺敏。诺敏王子,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他本是继承了英主气概的黄金家族成员,但命运不肯给他进一步建功立业的机会。他到叶儿羌城后,便得了种怪病。他的病如此严重,牵动了整个察合台王室心神。在大汗苦苦为心爱孩子延医治病的关节,我们可能翻越葱岭,说动他在王子封地上大动干戈吗?”
燕子京面色一黯。他本已蓄满锐气的眸子,复归于冷寂。
庭中菩提,秀影浴池。尉迟背后绿丛,三三两两开着月白的曼陀托花。
尉迟凤眼上扬,说:“是我错。我不该如此让你失望。你等了上千天,又走了那样远的路……”
端午点头。也许尉迟是有苦衷,若不是这燕子京咄咄逼人,他还不至于把话说尽。不过,现在不剿匪,总有一天是要缴。匪帮总有天会泄漏痕迹。而那个诺敏的病,或生或死,总有个交待……当然,他现在死了最好,免得童女们成为药引子。
她绝对不会傻到和羔羊一样,让燕子京绑了给蒙古王子宰割……还是要跑!她眼珠正冉冉而动,胡思乱想。
尉迟公子大概要打破僵硬气氛,又拿个玉杯,斟了杯石榴汁,对端午微笑:“你愿不愿尝一杯解渴?”
端午惊讶。她动动舌头,嗓子眼正冒烟,但是……她小跑上前,伸手像接过杯子,可临了,她怯生生望望燕子京,惊蛰般抖着小手,笑嘻嘻说:“还是不要了。我喝了这杯,让爷赏我鞭子,不上算啊!爷,这杯喝不喝?全听你的。”
燕子京咬牙不语。
他说喝挺傻的,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