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玉之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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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玉之前传-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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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
她一愣,才发觉燕子京正叫她。
“嗯?”
燕子京说话,虽气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气差不多了。
他吩咐道:“把炕上铺盖掀开,将那石头拿去伙房磨成粉,再烧些热水来。”
端午依言,几重铺盖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头。
也不知燕子京何时把它藏起来的。要是他不藏,那帮人说不定也拿回去了……
燕子京曾说此物能当药。端午握住石头,出门又回头,只见燕子京自己挣起来,跌跌撞撞到了炕边,一头栽倒在铺盖里。
下了楼,端午学着燕子京平日里半睁半闭眼的样子,绕过了尸体。
她发觉:原来,有时人看得模糊点,再恐怖凄惨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骗过场了。
她在伙房里忙了半个时辰,出了身汗。也许是曾恐惧到极点,她已不那么怕了。
她低头端热水,走到大厅,冷不防瞅见一个人正坐桌旁。
她“啊”一声,差点没把热水波了。
定睛看,坐着那个不是死人还魂,而是燕子京。
“你不能在那里躺着等我?”她埋怨。
燕子京神游一般,糊里糊涂,等她走近了,他才直着眼说:“怕你跑。”
“我跑去哪里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爷,您临终那么惦记我这个货物,我还能跑吗?对不起,这……这满屋子的人,我还没工夫清。你不嫌,赶快吃药吧。”
燕子京颤手拿碗,吃了半包药粉。他停了一阵,似在犹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他咳嗽了一阵,像是呛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端午用拳头使劲替他砸砸背,而后连扶带拖,哄他上楼。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她气得骂:“你刚怎么下来的呀?”
燕子京没答。看来那药粉真有点效力,他睡着了。
端午给他盖好毡子,才弄出点厨房里搜罗来的碎羊肉,咀嚼着下咽。
她方才在厨房内费时多,除了磨石头,还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内。
午后,起了西北风。黑风呼啸扫过戈壁,像是哭泣的声音。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时复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栈四周转悠了一遍。
箱笼牲口什么,都被一扫而光了,不过那辆棚车,虽没了马,却留下了。
房顶,可以了望远方。她站了半天,却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端午寻思着:不能让尸体们那样歪七歪八横着。人死,也要有个样。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几十条毡子来。
她憋足一口气,把所有尸体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毡子裹了每个人头面。
她特为把那四个女奴拖到了一间房内,并排放着。
那些尸体俱为惨死。而端午毕竟是个孩子。
她干一会儿活,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擦了泪接着干。
这两个时辰“运尸”,本是她自找的麻烦。
但她也一并记在蓝眼睛和小松鼠帐上,恨他们恨到刻骨铭心。
厨房边上有口井。西域干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来一桶水。
井水冰凉,正好给病人用来退烧。
她在厨房里挑了两三把刀,藏在身上。还把一个吊肉尖钩取下来,当簪子插在浓密的发髻里。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气的秃鹫,在驿站周围盘旋。
端午决心不给驿站外火把点火。她反锁上门,在入口处,楼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摆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这样,即便有老鼠经过,端午也能听到动静。
她抱着一锅萝卜,跑到了楼上。
点上油灯,见燕子京正熟睡。他睡着时,看上去不凶恶,也不怪癖,倒有点像孩子。
她曾听仆役说起燕子京属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岁。端午从前看他,怎么都觉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详,他也就是那岁数。她不懂:燕子京在繁华的大都吃喝玩乐,做什么生意不能赚呢?他非要跑关外,来西域,做人贩子,惹匪帮!自作孽……然而,她现在并不希望他不可活。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地方,别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
她最讨厌欠人。这几天索性还清了欠他的,以后他便不能再说嘴。
她大着胆子,碰了下燕子京额头,还是烧得滚烫的。
她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头上。燕子京嗯了一声,像极其痛苦。
端午想:那药粉好像也没什么神奇。寻常发烧,吃副煎药都能退些热呢。
她要照顾病人,没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铺地上当床。
她感到身下裘皮里有些零碎,摸了摸,还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里子上划了一道,暗暗好笑,原来那裘衣里面,缀缝着十几根黄金链子。如此推测,燕子京行李里边,还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财物。应了一句话:瘦死骆驼比马大。燕子京无论如何悲惨,都不至于上街讨饭去。
她睡了一会儿,总不能入眠。月黑风高,虽然屋子里还有个活人,但她不踏实。
她又爬起来,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烧出两个泡来,那滚烫的红色,从脸部到头颈,连手都烫得惊人。端午心惊,若这样下去,他过不了今夜的。
以前,腊腊也发了一次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凉水擦她的身子……
可是,腊腊是个女孩,燕子京是个男人。而且,燕子京……还是个不让端午喜欢的男人……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转转,想:还好我不喜欢。若是喜欢,倒是不好意思了。
那燕子京从南海到如今,不管多么热,总是穿戴整齐,袖口不透一丝风,连手腕都不曾露出来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开的主。不过,他烧成这样子,一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赶紧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灯熄了,让月光替这位爷遮羞好了。
她灭了灯,在冰蓝月影下,绞干了手巾。她解开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间,就要替他擦身。
她拿了手巾,方低头,不禁“诶”了声,那手巾落在炕上。
端午吃惊之下,重新端详燕子京的脸,那吃惊就更深了一层。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点亮了油灯,再细细看了看燕子京的身体,她长长叹息,惊讶万分。
不管她多么不喜欢他,她也不得不承认,燕子京人物俊秀。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然而,今夜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其实,燕子京并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却是千疮百孔,就像开裂的瓷片。
端午从没有见过于有个人的身体,拥有他那么多疤痕,深深浅浅,大小不同。从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后腰,都布满了那与他那张脸庞截然不同的伤疤。那张脸有多么漂亮,这个躯体就有多么丑陋。难怪……别人夏日半臂轻衫,他却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燕子京还笑,像是少年对母亲撒娇,又像是内心快活。
端午知道,人病极了,就会做梦,说胡话。
燕子京每隔一会儿,就说几句,端午有时能听懂,有时候听不懂。
天快亮时,燕子京连续不断的呻吟,才说了一句:“……兰姐姐……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时一刻忘了你……你……你……”
他语调极其婉转,嗓音逐渐微弱,终于说不下去了。
瞬间,端午真想逃开这个屋子,因为她觉得无意中,她居然窥见了别人的心思。
第二日,晴。燕子京总算退了些烧,但一直没睁眼,也不再说梦话。
端午想喂他些水和萝卜,但他都不张嘴。端午气道:“不吃算啦,只要能活过来就是了!”
燕子京动也不动。端午袖手。她惦记大道上动静,便决定出去转转。
大道上还是没有人踪。端午想:他们在驿站内,晚上白天也许有些人经过,但不想住宿,也不便停下呢?还是放个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提醒人们吧
总不见得抬着尸体出来,对了……不是有个棚车,还有轱辘能转的。
她跑到驿站里,把那空棚车推到路上。棚车不很重,但对端午,却是不易。
她拍着发红手掌,心想再下去,只有火烧驿站,才能提醒远方了。
她回房。燕子京斜躺着,眼已睁开了。
他肃然吩咐:“去,烧点热水来!”
端午闻他嘴里,有股萝卜的味道。他果然好多了。
她“嗯”着,光是掸掸脚上的灰尘。
燕子京斜睨她一眼,把炕边黑貂裘,拉到背后当枕头。
端午想:这才刚好一点,又端“主人”架子了?今晚上别再发成那样,我可不想再一宿不睡。
燕子京也不管她,又沉沉睡去。
端午虽然不是乌鸦,但每每不幸严重。到了晚上,燕子京又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省。
端午职能和昨晚上一样,靠在炕边注意他的病况。
灯油燃尽,燕子京和她,就像被抛弃在一条被遗忘船上的人。
燕子京呻吟一声,端午正要再点灯,看他怎么样。
这时,楼下“咣当”一声,像是一个锅倒了。紧接着,又有几个碗叮当。
是有人!有人进了驿站。
端午如惊弓之鸟,她顾不得燕子京,拔出刀。
高烧中的燕子京,忽拉住了她手。黑暗中,他摇摇头。
不出去,就能躲得过去?端午决然抽开他脱力的手。
她溜到走廊中,还未发声。楼下那人,率先亮了个火折子,仰头笑道:“在这儿?”
端午笑了几声:“是在这儿。怎么样?尽管上来啊!”
她看清了来者。好多好多年以后,大概她还会记得这个人。

终序回:花之梦醒(并作者公告)

深夜来客,是个矮胖老头儿。他顶着肥硕滚圆的脑袋。厚重眼睑下,长着对王八小眼。最奇特是他那件袍子,缀满了大小不同,或鼓或瘪的口袋。他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提着杆秤,神态古怪而执拗,活像个老不死的巫师。
端午喊他“上来”,是存心壮自己的胆。她悄悄打开荷包,里面装满了她备好的胡椒粉。
老头听了,嘿嘿笑道:“等会儿吧!”
他弯下腰,照地上一排排尸体。还不时抬起杆秤,用秤砣敲敲死人们脑壳,每听到“笃笃”之声,他便咂舌摇头:“啧啧,死了!真死了!”
昏暗的厅堂里多了条牛犊般黑影,还有双闪着莹莹绿光眼睛。是一条巨大的狼犬尾随着老头。那狼犬嗅着死者们的身体,拖出舌头,发出“呜呜”悲鸣。
暗夜面对满客栈的尸体,他居然能面不改色?老头带犬破门而入,单只是想用秤砣敲死人脑袋瓜玩儿?端午清了清嗓子,撑着笑脸:“喂,别光顾着看死人呐,这儿有我个大活人,不看?”
老头又用火折子照她,没好气说:“不是说:我等会儿才来看吗?鲁鲁,你先上去!”
话音刚落,狼犬就窜上楼梯,“汪汪”嚎叫,直扑向端午。
端午来不及躲闪,她握住尖刀,运足气力,冲着狼犬“汪汪”吼叫两声,比它还响亮。
狼犬顿收了步子,围着她嗅了又嗅,欢悦地“吠”了两声。
端午把尖刀藏入袖中,拍了两下狗头。狼犬卖乖似舔了舔她手指,“阿呜”一声,狗毛倒竖,跳下楼去。端午想起自己满手指粘了胡椒面,不由哈哈一笑。
那老头不忿道:“小妖女,你为何要害鲁鲁?”
端午吐了口唾沫:“哼!我认识鸟 个鲁鲁?我还没问你,你倒来问我。你为什么半夜跑驿站来?为什么用秤砣去敲人头!我端午在南海仙山老祖门下学了七八年道,就是要跑到昆仑山来抓邪魔扬名的!”她说得煞有介事,自己都差点当真。
老头大概是不信。他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说:“难为你十四五岁就能编瞎话来!我是谁?我是个蒙古大夫,本名阿台。西域蒙古大夫,属我是第一。你以为我半夜爱跑到这看一大堆死人?既然人死了,要我们大夫做什么?叫上你师傅神仙老祖都没辙!可我这条狗鲁鲁,生下来就是条义犬。它只要闻到病人的气味,就拼命往病人身边跑。今夜是它非要钻进这座驿站,结果没找到病人,却碰到你这么个小妖女!匪帮把这些人全杀了吧?为何剩下你留这里等救兵?我看你身体好着呢,不用我来救。你得罪了鲁鲁,我也不会救你!”
端午眼珠子转得飞快,道:“好一个蒙古大夫,好一条义犬!你们连这的病人是谁都弄不清楚,我是不能指望什么了。我听说蒙古大夫都是骗子,真是耳闻不如眼见。”
蒙古大夫呵呵一笑,小眼睛眯成糊涂仙。他从一个口袋里蘸点东西,往狗嘴里一抹,鲁鲁顿时住了呜呜。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点粉末,朝手边灯台一扬,屋中登时光明。
“病人不是你,你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才留在这里吧?”阿台打量端午:“我看,你这丫头一向不爱生病,不过最近一年,过得不顺遂极了。身上伤疤才好,便忘了疼。你好象吃了王母池那延年益寿的小白花,所以被熏过毒雾,留在死人堆里,还能如此活蹦乱跳!我说对了吗?”
端午闭眼:蒙古大夫真邪门。
他要动手,早就该动手了。也许真不是个恶人?燕子京的病,能不能让这个老头来试试?
她噘起嘴:“哼!大夫的本事是治病,不是算命!你若是能救好屋子里的人,我就服了你。”
阿台说:“服了不算。你要喊我爷爷,还要给我磕五个大响头!承认蒙古大夫本领高!”
端午歪嘴一笑:“好啊好啊!” 她心想:就算我答应,事成之后,难道不许我赖掉啊?
阿台缓缓上楼,狼犬摇尾跟着。端午手握着刀柄不放手。
阿台到她身边,端详了她一会儿,问:“屋里人是谁?”
“我主人。”
“女主人?”
“是位爷。”
“唔,像我这样老?”
端午答:“二十岁。”
阿台吐了一句:“嗯,你主人确实有病。”
端午一愣,阿台解释:“有一颗未钻孔的珍珠放边上,他都不愿碰,继续让女奴当黄花处女。还不是有病?你这爷,病得不轻啊。”
端午气急,这是什么话?
阿台率自进屋。端午借着身躯玲珑,从老头儿胳肢窝下钻过,抢了个先通报:“爷,来个大夫!让他给你瞧瞧。”她抽出把长刀,在老头儿背后无声比划,希望燕子京会意。
燕子京不动。炕边阿台后退一步:“喔?燕子,是你?”
燕子京受惊,蓦然睁眼,说:“喔,是你这位蒙古大夫。”
他松开了腰间那只拳头。端午这才知道,燕子京和阿台认识。
不料那阿台气呼呼的,活像是被燕子京欠了几十年的债。
他也不替燕子京看病,反而指着他的鼻梁骂道:“怪不得我这几天老听乌鸦叫,又碰上你个小瘟神。上次我花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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