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也是他们选于此地落脚的原因。山谷前半低矮平坦,后半却是一片高耸的山坡,平地上矗着几座木楼,山坡上则零散的座落着许多小木屋。
“这地方倒是不错。”柳陌出声道。
她俩独住一间小木屋,此刻立身高处,自是一眼便将山谷尽收眼底。
青山傍依,木屋简单,虽谈不上什么雅致秀逸,却也有着几分山野的自然朴实。时辰甚早,许多人未起,只偶尔看得几人在楼前屋外走动。炊烟袅袅,人声悄悄,山谷中显得分外的宁静又蕴生气,仿佛他们已在此住有几世,这不过是最平常的一个早晨,而那夜的杀戮与血腥有如隔世遥远。
“咦,二公子与七少在那里。”柳陌忽地抬手指向前方。
移眸看去,山谷的最前方也是地势最低之处,有一水塘,想来是周围山脉雨水积注所至,水塘的中央却凸出一块大石,明二与兰七此刻正立于石上,晨风吹拂着两人衣袂,一派飘然出世之姿。
明二今日罕有的着一袭白色裘衣,外披淡青披风,更显身形挺拔,仿若玉山修竹。墨发一半以束于玉冠,一半长长垂于肩侧,更衬得容如美玉,真不负“谪仙”之名,便是天上神仙,也不见得有此玉清神韵。
兰七则是一袭淡黄锦衣,外披白色狐裘,绒绒白毛中裹着一张如画容颜,长眉墨缀,眼眸碧澈,唇角微弯,带出一抹淡到极致的笑,长发束于金冠,冠侧绯红缨络垂逸,更映瞳仁如玉肌骨胜雪,真真是华美绝伦风流入骨。
远远的能看着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兰七手中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自己的掌心,有时也会落到明二肩上,而明二则一直负手而立,有若崖边青松,任是风吹雨打未有所动。
“唉,二公子与七少真像画上的人儿一般。”柳陌忽地感叹道。
秋横波闻言心头一动。
而那刻,明二、兰七似乎已谈完了话要离开大石,明二先行跃起,却不想身后兰七蓦的扬肩如剑偷袭明二脑后。
“哎呀!”柳陌见着不由惊叫。
可明二却似脑后长有眼睛一般,左手一抬,便用两根指尖夹住了兰七的玉扇,同时右手一转,又挡住了兰七横切过来的手掌,然后两人便在那水塘上你来我往的过起招来,时飞半空,时落大石,出招绝妙,踏水凌波,身姿翩然,煞是好看。
“呵,原来他们是在玩闹。”柳陌笑道。
在她看来,那两人不过是借着过招玩一场罢,可看在秋横波眼中,却远不是那么回事。那两人一招一式间暗藏着机锋,那一掌一指间无不是蕴着十足的劲道,一方若有疏忽,怕不就是皮开肉绽伤筋折骨。这两人,该是认真地在比划。
“唉,这两人便是打斗也像那画中人在嬉闹,好看得不得了。”柳陌又感叹一句,回头看着自家小姐,一脸的微笑,“小姐真有福气,有二公子这样的人……”话又含了一半,但其意不言而喻。
画中人……
秋横波蓦然醒神,怔了片刻,由不得便笑了,半是失落半是叹息。
柳陌却只道是因为明二之故,依是满面笑容道:“小姐,等我们回了皇朝,是不是就该摆喜酒了。”
秋横小摇头,压下心头的那一份涩意,轻轻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原来如此。”
柳陌不甚明白,眨眨眼睛,问道:“小姐说什么呢?”
秋横波却只是摇头,目光遥望一眼那犹在打闹着的两人,然后悠悠落向那插向高空的山峰。
画中人……
难怪了。
自长天山庄第一次见面,有英州再会,有大海同行,有东溟重逢,不可谓无机缘。
她与他,无论是当日题诗赠衣,还是那一日海边夜话,彼此都温柔相待,都有一份不同他人的心思,可是……总觉得客气,总觉得生疏,总似隔着一层,她以为,那是礼教,天长日久,必可融洽。
而此刻才知,那是因为一个画中人,一个画外人。
他出身名门,他侠名远播,他武功高强,他温雅如玉,他聪明有智,他风仪如仙……
她欣赏,她喜欢,更甚至……她倾慕。
可是,那是一幅完美的画,他在画中。
无论她如何喜欢如何想靠近,她都无法入画,她都无法融入画中。
因为,她是看画的人,她在画外。
而那一夜,他未曾回首,便彻底留于画上。
神仙眷侣……
她与他,许是缘浅,许是错过。
“哎呀呀,这么冷的风,秋小姐站在这里,难道是等本少不成?”一道清魅的笑声将秋横波自沉思中惊起,移眸,便见明二、兰七并肩走来,兰七一双碧眸更是亮亮的看着她。
“七少,二公子。”秋横波回神一笑,招呼一声。
“见过七少、二公子。”柳陌向两人盈盈一礼。
两人摆摆手。
兰七碧眸看着秋横波,然后叹气一声,幽幽道:“秋小姐这等美人世间少有,本少真是羡慕二公子呀。”言罢似笑非笑地瞅一眼明二。
明二脸上是一贯的温柔雅笑,“横波小姐与柳陌可曾受伤?”
“除了内力被封,未有不妥。”秋横波脸上也是温和有礼的微笑。至此刻才问,却是太迟太淡,那日若能有一句,若能有一个眼神……随即却又有些嗤笑自己,罢,罢,罢了。
一旁的柳陌却盯着兰七看,近距离看到那张脸,更觉美得惊心动魄,目光触及那双碧如玉石的眸子,刹那间,柳陌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往胸口流,直往脸上窜,令得她又慌又热……更有些惧。
兰七感觉到柳陌的目光,不由移眸看她,四目相对,一瞬间,柳陌只觉得心猛然巨跳,脱口而出:“七少,你到底是男是女?”
这话一说,秋横波讶异然后望向兰七,明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兰七碧眸微眯,柳陌满脸通红。
“本少……”兰七故意声音拖得长长的,“……是男是女,小美人嫁给本少就会知道了。”说罢碧眸中妖光一闪,半眯半睁的斜睨着柳陌。
柳陌被兰七一看,只觉得那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可口中却犹自道:“可是宁朗……宁朗……”心慌意乱中怎么也无法说个完整。
“哦?”兰七闻言又仔细看了看柳陌,然后点点头,“本少明白了。”
“明……明白……什么了?”柳陌慌得都有些口吃了。
兰七唇角一扬,未答却只是一笑,目光转向了秋横波,“本少与二公子正打算去看看宇文世兄,秋小姐一起来吗?”
闻言,秋横波神色一黯,道:“是该去看看宇文世兄,这一趟东溟之行……唉……”轻轻一叹,未能再言。
兰七眉一挑,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走吧。”明二领头走去,“到了那,两位宇文世兄都可看到的。”
秋横波方才明白,刚才兰七说的是宇文洛,而她说的是宇文沨。不由问道:“去找宇文世兄是有什么事吗?”若只是看望,两人不至一大早同行。
前头两人闻言,相视一眼,继续前行,明二温雅的声音淡淡传来:“有些事需请教他。”而兰七则是轻轻笑一声。
秋横波转念一想,明白了。他们要了解东溟岛上发生的事,再也没有比问宇文洛更合适的了。
前边两人渐行渐远,转眼间便扯下了数丈之远。
“我们也去看看。”秋横波道。抬步跟上两人。
柳陌跟在她身后,走了片刻,忽然道》“若七少是个女子,这天下的男人该都会被她迷住了。”
“嗯?”秋横波脚下一顿。
柳陌继续道:“他是个男人时都美成这样,若成了女子,妖精仙女都赶不上,那样,哪个男人能不心动。”
秋横波抬眸望向前方并行的背影,怔了片刻,然后笑了。“若真那样,那便是两个入画的人。”
“呃?”柳陌疑惑。
秋横波自顾悠然一笑,抬步继续前行。
二十七、日隐黎明(下)
见到宇文洛时,他正坐在床前独自对着兄长宇文沨的尸身,怔怔的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宇文沨的尸身已收拾过了也换过了干净的衣裳,冬日里气温极低,所以尸身完好。合目而卧,神情平静,依是俊容如昔,并无亡者的可怖。
几人进门,宇文洛如未有所觉,依只是看着兄长。
“洛贤弟。”明二柔声唤一声。
宇文洛转头,看到他们,才如梦初醒般起身,“明大哥,你们来了。”
“嗯。”明二看看床上躺着的宇文沨,微微一叹,道,“保重自己。”
“我没事。”宇文洛看一眼兄长,心头一痛,移开目光。
秋横波与柳陌走近床前,看看床上的宇文沨,皆是心头沉重,默默一礼后静静站在一旁。
兰七倚在门边,目光淡淡扫一眼床上,便转向了宇文洛。
“宇文世兄的遗体,你如何打算?”明二问道。
宇文洛低了低头,道:“至少要给爹爹看过,否则……”话音断了,过了片刻才继续道,“爹爹肯定是要带大哥回去的。”
“嗯。”明二点头,“那回头叫明落配些药水保存宇文世兄的遗体。”
“多谢明大哥。”宇文洛听得此言心中好受了些。因为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父亲,若到时尸身毁坏,那叫痛失爱子的父亲情何以堪。
“好了,宇文洛你的问题解决了,我们也有些问题需要你解决。”
兰七踱进屋中,至床前,默默看了一眼,看着宇文沨那平静安然的遗容,想起这人往日的倨傲,想起那刻他死在自己怀中的情景,心头不知怎的,蓦然生出黯然之情,一声轻忽的叹息便幽幽传出。
宇文洛看着兰七,听得她那一声叹息,心头酸楚,脑中却想着:她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可她此刻确实有着一份难过,这予大哥来说,或许已是难得的一份回报了。
“你们来找我,是为着东溟岛上的事吗?”
“嗯,我想,由你说来,该是最完善最清楚的。”明二点头道。
闻得此言,宇文洛有些讶异,然后眼中闪过数日来第一抹亮光。
“其实也就是说别人的舌头都没你的长。”兰七是最会泼冷水的人了。
不过,这予宇文洛并无打击,一来他知道兰七是什么样的人,二来他一向以自己口舌为荣。
“那我们就在这里说好不?”宇文洛回头看一眼床上的宇文沨,然后转回头看着明二,“还是……你们不大方便?”说着这话,目光瞟向秋横波、柳陌两人,或许别人并不喜欢跟死人呆一块的。
“哪都一样。”兰七率先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宇文洛闻言,不由看着她笑了笑,目光又悄悄落向兄长。至少,她又在这里多呆了片刻,若人死后真有鬼魂的话,大哥的魂应该是十分欢喜的吧。她并不嫌弃他,也肯多陪他一会儿……大哥,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么一点点事。
“那便请洛贤弟给我们说说吧。”明二也在桌前坐下,从兰七手中接过茶壶,另取了四个杯倒满茶水。
然后宇文洛也走过来坐下,秋横波、柳陌也坐下,几人围桌而坐,各捧一杯温茶。
“那一日,你们被风浪卷走后,我们也未能幸免。那一场暴风雨肆掠了一天一夜,第一天坚持下来了,可到夜里,风雨更甚,雷电劈闪,船最后终于给毁了,两船的人尽没于东溟海中。”
“原来如此。”明二点头,算是明白了缘由。
“我们全都被淹在海中,狂风巨浪,黑天漆夜,谁都看不着,也谁都无法可施。起初,人都还清醒着,有的抱着船的残骸飘着,有的会水,还有的全靠着内力支撑,可到后来,风浪实在太大,一个个都被卷走,被打晕了,很快便失去了知觉。”宇文洛两手握紧,显然犹存余悸。“等我再清醒过来时,便已在东溟岛上了。”
“不只是我,一起来的江湖同道以及第一批出海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都在,我们全都被封住了内力搜去了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被关了起来。不过……”他抬眸看了看兰七明二,道,“洺前辈、凤裔大哥、任杞师兄、列氏兄弟他们几个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到过,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被囚,还是被风浪冲到了其它地方,又或是逃出了生天。”
明二、兰七闻言对视一眼,各自一挑眉,没有说什么。
宇文洛继续道:“醒来后的第二天,我们便见到了东溟少主云无涯。他在一个很大的殿堂里招待我们,真的是招待,有香茶有美酒有佳肴还有歌舞相娱,我们有的人坐立不安生怕那些东西有毒,一个个不敢碰,而有的则是茶来饮茶酒来喝酒饭来吃饭舞来观舞。酒足饭饱后,云无涯说了许些客套话,但总归一句也就是:列位此刻已为阶下囚,臣服效忠予东溟者,定以礼相待保一生富贵。”说到这,宇文洛脸上浮起淡淡的一丝讽意,“想当然的,那时没有一人臣服,反倒大声痛骂云无涯,极尽言词侮骂东溟岛,骂的时候可真是痛快,哼。”
轻轻哼了一声,宇文洛嘴角略勾,有些嘲讽的意味。“云无涯被我们那样骂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向他的属下淡淡一点头,便离开了。接下来……呵,便是皇朝武林苦难的开始。他们先带走了十人,半日后送回了六个,皮开肉绽骨折筋断十指插钉,气息奄奄的没一个完好的。只看着他们六个的惨样,便知他们受到什么样的残酷对待,那刻,无不心中生出害怕,而那四个没有回来的,自然是受不住屈服了。”
兰七不由往秋横波、柳陌看去,见两人果然脸色微变,想来忆起那一日心里并不好受。秋横波感觉到兰七的目光,轻轻摇头道:“云无涯并没有对女人用刑。”
“嗯。”宇文洛也点点头,“每一日都有人被拖去用刑,每一日都有一些屈服,每一日都有一些惨无人样的被送回来,可是自始至终,却没有对任何一位女人动刑,所以,云无涯这个人,乍看如此残忍,却又非一个残忍就可说明白的。只不过……女人虽未用刑,却也亲眼目睹那残酷的血刑,那份折磨已够刻骨铭心。”说着目光看向秋横波、柳陌,两人脸色果然发白。
“先头都是单独用刑,我们也未曾亲眼看到,可到后来,却是把我们集中在一处,然后架一处高台,就在那上面一个一个施以极刑,比如被带倒刺的长鞭鞭打得体无完肤,比如竹签一根一根钉入身体然后将人整个钉在板上,比如一小块一小块的割下人四肢上的肉,又比如……”
“别说了!”柳陌猛然打断,全身都发着颤,一双大眼中尽是怖意。
几人都看向她。
“柳陌。”秋横波柔声唤她,伸过手握住她的手,“别怕,早已经过去了。”
“对不起。”柳陌低下头,牙咬着唇,“小姐,我先出去,我……我去看看宁朗。”说着,目光怯怯的看着兰七。
“嗯。”秋横波点点头,也看了一眼兰七。
兰七自顾转着手中茶杯。
柳陌离开后,宇文洛目光看向秋横波。
秋横波摇摇头,“世兄尽管说,若有未尽之处,横波知道的也补充一下。”
“嗯。”宇文洛点点头,“那一番极刑下来,无不是胆颤心惊肉跳的,有些胆小的当场便哭出声来或是晕倒过去,无需再动刑,便又有一些屈服了。那一段日子,每天都是施刑,除去女人,皇朝每一个人都被架上刑架,毒打火烧无所不用,那样的痛苦,真的是愿意死去也不愿承受。”搁在桌上的双手又紧紧扣在一起,他没有说自己,但只从那双手上那深刻的伤疤便可看出其曾遭受过什么。
明二无言的拍拍他的肩膀。
宇文洛回他一个淡笑,道:“若我不是宇文世家的人,若我只是宇文洛,那我一定早早就臣服了,真的很痛很痛,痛得我受不了。”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的指尖上都有一个疤,那里曾经被钉入十颗铁钉。“可是我是宇文家的宇文洛。”
这话说出,兰七碧眸中涌一点淡淡的笑意,明二微笑的再拍拍他的肩膀,便是秋横波眼中也未有轻视,只是目光深深的看着,似乎现在才开始认识这个人。
“极刑过后,一些屈服了,余下的便都是些骨头硬的家伙,云无涯没有再用刑,将我们重关起来,并给我们用药治伤。差不多过了半月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