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前的小伙计早听到他们的谈话,心花怒放地迎上来,笑道:“这位夫人真是好眼力,小店别的不说,自家酿的桂花酒,那可是连京金銮殿上的皇上都知道!想必夫人也听说过。快请里面坐。”
“我可没听过。我以前倒是京都人,只不过,”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身边男子,“自从嫁到云中涉州,他一直忙得很。这可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回到南边。”
伙计奇道:“那夫人怎么知道小店有好酒?”
那夫人笑道:“以前我也开过酒馆,虽然不善经营,赔得够戗,最后只好嫁人了事,不过这酒馆也没白开,到处进货多了,酒的好坏,我可一闻就闻得出!”
伙计跟着干笑两声,一点也不信。这个男子的气势打扮,说是凤子龙孙王爷私访都有人信,他的夫人做过商贾?还是需要自己进货的那种?鬼才相信!
客人喝酒,伙计的责任是让他们高兴,见那夫人兴致高,便着实说笑几句,将酒菜端上,才点头哈腰地离去。
小酌几杯,似乎是夫人说了什么,那个男子便在夫人耳边,轻声哼唱起来,声音竟然无比去听。那伙计忍不住跟她一起侧耳倾听——
雄鹰飞翔的地方,遍地牛羊……
男儿闯荡的天空,姑娘在歌唱……
河水清清,牧草青青,柔风在思念中流淌……
阳光在肩膀,姑娘莫忧伤……
万马奔腾的草原呀,相思的人儿永远在守望!
到底是天子脚下,江州的伙计都见多识广。“似乎是一首草原牧歌。”那伙计出神地想。
番外 赵如意
天色已经大亮,我却仍然闭着眼睛经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段公公带着酸意的声音传来:“这都日上三竿了,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她已经来了几次了,都没能进来屋,所以有些挂不住面子了,他也只敢说这么多了。
但是守在我门前的轻怜岂是省油的灯?我听到他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家哥儿可不比公公你您清闲,偏赶上这几天犯时令,见天头疼脑热的。王爷昨天还点了名要听曲儿,哥儿唱曲一直唱到起更才罢了,王爷都怜惜,特地赏了吃食,吩咐哥儿好生歇歇。王爷亲下的令,小人可不敢去吵。
轻怜今年才十一岁,学唱的优势小旦。他的声音尖细得和女子没什么区别,段公公不但看着像个老太太,声音也像。他们两个男人说话,隔着窗子,却怎么听都像是泼妇骂街。
我越发觉得起床无趣,又有这个世界便是这样,起来又有什么区别?
岂是我早醒了,不到四更天我就醒了,再没一点睡意。那时候屋外还是漆黑的,我知道天色会在什么时候从漆黑变成墨蓝,再变成深蓝,直到变成带着一丁点蓝色的苍灰。我就躺在床上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一直到人们称为天亮的时候,
这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从我记事起,每到四更天教习就会把我叫醒,然后就是不停地练习,唱曲、吊嗓子、下腰、翻跟斗……再大些又添了弹琴下棋、摆弄丝竹……我永远睡不够,永远有从灵魂深处传出的困意,所以现在只要可以,我总是闭着眼睛的。
我学什么都下死力,所以就什么都学得很快很好,加之相貌也越长越出众,于是我很快就脱颖而出了。那时候我还小,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我努力,我就能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我努力,所以我……改变了我的处境。
我与其他的男孩分开,接受了另一种教育。便是想在回想,我还是觉得满嘴发苦。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九岁男孩的脚不再长大,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的脚永远冷若寒冰,无论如何让也不能让他们重归温暖。
我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男子的皮肤比最好的绸缎更加柔滑,我只知道每次洗下涂满全身的药膏,我都像被扒皮一次,并且从那以后,任何粗糙一点儿的布料披在我身上们都让我如同刀割。
接下来,我要学习如何用眼神说话,如何用身姿诱人,在什么场合下用什么声音说哈才最恰到好处,还有一些无法说出口的本事,很多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教习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说,不经琢磨,再美丽的璞玉也变不成至宝。
他说对了,王爷见到我,眼中那抹惊喜,就如同见到至宝。
“十分如我意。”王爷满意地说。
这一句话代表教习可以获得丰厚的赏赐和信任,代表我有了个名字“如意”。代表从今以后,像段公公这样的人不能再欺负我!
从那时起,便是富贵人家也只有吊命才用的老山参,我每天都拿来泡脚。
从那时起,便是够级别进贡大内的衣料,不是最顶尖的也上不了我的身。
但就生活品质而言,我远远超过了王侯,然而我却清楚地知道,我正一步步走向地狱!
段公公不敢说什么,只好悻悻地走了,我继续躺着不动,直到又过了一两个时辰,阳光透过窗子,闭着眼睛也觉得开始有些刺目了。我知道,天色已经大亮,如果现在起床,等我洗漱完毕,正好就是午饭时间了。
我已经饿了很久,只好心里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真的睡着呢?如果真是睡到这个时候没有醒来,应该不会觉得饿,但是我早就醒了也就避免不了饥饿。
我睁开眼睛,身子还是没动,静静的躺在被子里体味饿的能把人碾碎的感觉,轻怜也进来了几次,他也觉得我睡得实在太久了。这次见到我终于睁眼,不由欣喜,“公子醒了,我去拿一杯茶来给您漱口!”
轻怜又叫进来一个小厮,我在他们两个的服侍下懒懒的起身,懒懒的穿衣,懒懒的听着轻怜和那个小厮向我唠叨他们昨日听到了趣事——晋阳城来了个神算子。
算命的多了,这个神算子的名声能让耳目注意,报告给晋王,应该是有些门道的。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便是真的神仙下凡,就能改变我的命运吗?
吃完午饭,我还要去继续练习歌舞,练习眼神,练习丝竹……不可荒废了功夫,因为我知道,当“十分如我意”只要出现“半点不如意”,我就会从云端跌进地狱!
接下来的日子突然变得精彩,似轻怜这种人极乐意打听和传播消息,所以我也总能知道很多不知真假的“秘事”。
神算子居然不来拜会晋王,而是不辞而别,王爷追不着他,颇为震怒,神算子居然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在晋王势力范围之内顺利脱身,要动用官府无数个郡县彻底盘查,才发现了他的行踪……
直到晋王和他一起被抬回府中,得知这俊美如妖的人就是大苑的相国,连我的兴趣也提了起来。这是一个可以写进戏曲里的传奇故事,甚至有机会由我唱出来。传奇发生在身边,如何让人不激动?大家的眼神都透着极力压抑的兴奋,关于相国从容貌到举动的一切消息,每天都被无数低低的声音附耳传播着。不可避免地有人拿我的容貌和相国比较,所以这些天看我的人骤然多了很多。
没有人说出口,但我从这些人的目光中知道,我比相国略胜一筹。
那当然!相国没有用药物让脚部骨骼不再生长,相国没有用牛皮硬箍箍住腰身,相国没有用药物让皮肤嫩滑得如同婴儿,相国没有用针刺让啃唇永远鲜艳欲滴,相国更加没有学过如何用最诱惑的姿态看人、说话、媚笑、舞动腰身…..
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经过专业设计和刻苦练习,他便是生得再出色,也当然不可能比我美丽。
我真的很想看看相国,很想看看一个和我一样生得美貌如妖的男子,为何不但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还能坐上如此高位,实现如许抱负,我想看看,到底我们有什么不同’是不是从骨子里就有如此天差地远的区别?
我静静地等待,我是有希望见到相国的,以往遇到最尊贵的客人,王爷常常会让我出来献上歌舞百戏。从连日来下人们传来的消息,说王爷和相国日日把臂倾谈,彼此甚欢,可见这个客人很受王爷重视。他和王爷都受了伤,闷在屋子里不能出门,不传歌舞还有什么好玩的,所以我相信有机会见到他。
但是我迟迟没有等到对相国献上歌舞的时候,我没有机会明白,原来对着心中真正尊重的人,言谈欢笑已经足够,晋王不想高人一等,也就不需要炫耀他有
什么相国没有的东西。
形势变得紧张起来,一天天过去,我也从传言中一点点拼出消息。相国前来,原来是想代表朝廷收编晋王的军队,拿走晋王的家财——他几乎是来抄家来了!
尽管形势到了晋王不交权就只有造反的时候,尽管他是来给王爷一个下台阶的最后机会.也一样不受欢迎。
王府中人不免心中惴惴不安,晋王门下的将领以及和晋王亲近的各路官员更加患得患失,他们的命运是否发生重大变化,全看晋王的决定。所有人紧张的时候,我反倒轻松了,当你的命运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你也就无畏一切变化了。所以我有心情悠哉地旁观,看着两个大人物来往过招,相国用的是无赖办法。战火纷飞电就像街头打架,现在好多人都要追着打我,你晋王在一旁观望得正开心,看准机会也要加上一拳、我突然跑到你身边,说晋王你必须全力帮我,否则我就不管别人,先拼了命打死你!选择拿你开刀只有两点原因,一是你有帮我的本事,二是你打不过我!我知道你觉得倒霉,但你也只能认倒霉!
晋王一定很郁闷,当相国说出要先全力对付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造反成功的可能了,硬要起点的话,就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他死!朝廷被他拖得半死,最后被人渔翁得利。那个渔翁可能是陈王楚王可能是西瞻东林,甚至可能是现在还在哪个山头拦路打劫的土匪,反正不会便宜了他晋王。让实力远远不如他的人捡便宜,迭可让晋王怎么甘心,若是让外族捡了便宜,他又如何面对自己的祖宗,可是帮了朝廷他也一样毫无好处,等于一个人冲进你家里抢了你所有的饯,你还得帮着他套上车送过去。换了你憋气不憋气?
所以相国就过来给他台阶F,他以主政相国的身份,亲自来喝杯毒酒抵膝畅谈,逼着晋王看清自己对死亡的畏惧,让晋王明白起兵必然失败的结局,再给他家小更大的虚名尊重,让他手下拥有更好的前程,这台阶就已经足够铺到晋王面前了。
没有动用一兵一卒,晋王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他只是想输给一个值得输的对手,于是他提出一个所有人都觉得过分的要求——他要让皇帝亲白过来做人质,来保证收编工作的安全,皇帝要走了他几代人苦心积累的东西,时也命也运也,他无力反抗,晋王知道自己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他认输。但他只想输给一个值得他输的对手!
连我的热血都被点燃了!所有人都觉得皇帝不会来,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硬是觉得她会来!我听过无数关于她的故事,我听过她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就拥有天下闻名的评价——“妙计拒强敌,一夜破三关”,国之将倾,为今所盼,唯有将军!
没有任何道理,没有任何把握,我偏偏就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来了,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快!
轻怜兴奋得满脸通红,夸张地比画着双手,同我描述听到的故事——
皇上带上几十个侍卫,连夜出宫,向着西北快马奔驰。京都的守门禁军参将见到皇帝要出京,直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敢不放皇上出戚,但是皇上出城之后若有所失,他自然九族性命难保。他只想和宫中长辈太妃还有朝中大官报信,但是皇上自然早知他心意.临门下旨,用马鞭在城门划了一道线,所有守城兵卒全都立于线内,天亮之前,任何人不得出线一步,不许口出一言!
参将如何敢抗旨?只得站着眼睁睁看着皇上出城而去。危急时刻,他灵机一动,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咬破手指,写上“龙游”二字,扔给看热闹的乞丐。其他兵卒明白他的意思,纷纷掏出银票,写上此二字扔在地上。一时间飞沙走石,五两十两一百两,漫天飞的都是银票啊!
“昏招!”我急得一跺脚,“这么大的阵势,要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还得了,京都到晋阳一路前米山高路远,哪里都能设伏皇上若出事,我们王爷罪无可赦!
为了保命也不得不动!达天下可要出多大的乱子!唛!如此大事,他竟然不知保密!这个时候了,就是拼了命也要亲自去告诉朝中大臣啊!枉你还说他灵机一动!”
轻怜被我训得张口结舌,干笑两声,“呵呵……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可能他只扔了一张……这个……”
我惊觉自己失态,赶紧轻轻一笑,“看你那样儿,我也就是说说,你接着说吧,后来呢?”
轻怜咳嗽一声,才遭“后来……楚阁老知道了,领着三个大学士骑马狂舞出城拦截……”他说得叉来了精神,“楚阁老三期老臣,七十多岁的人了,带了五匹顶尖‘快马换乘,据说竟然跑得比大内侍卫都快,那可真是拼了命了!一夜之间裁要追上。皇上知道如果被他追乐,不得不卖他三分面子,万一阁老大人要以死相逼也就麻烦了,皇上索性灵机……索性破釜沉舟……让身边~个侍卫拿着兵部关骑调十六卫军守军,说见到有人冲关。”他看了我一眼,换丁个词,我暗自皱眉,觉得还是甩灵机一动合适。轻怜用手比画一下,“十六卫军派出拦截的就是个普通大兵,哪里认得楚阁老?那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等楚阁老和他讲清楚了,皇上早就走远了!”
“然后一路上那叫风驰电掣势如破竹啊!从京都到晋阳,公于!你知道皇帝用了多久到的?”
“多久?”我心里合计着路程,“十五天?二十天?”
“八天!”轻怜得意地一拍手,“楚阁老用八百里加急传信军队护卫,但是我知道为什么皇上没有遇到危险了,就算京中有人得到准确消息,有心布置陷阱,可哪里还来得及布置什么?”
我的心越跳越快,用那样的速度奔跑,一定是飞一样的感觉吧!腾空而起,自由自在地飞!距离天空只有一步,就能真的飞入天际!她来了,征服了晋王,更改变了我的命运。
教习来告诉我t让我准备一支舞蹈,晋王决定把我送给皇上。遇上值得尊敬的相国,晋王不拿自己得意的东西炫耀,但堪上值得臣服的王者,他愿意把好东西进献!
“你要能吃得下别人吃不下的苦。”教习以前总是这样对我说,“也许你觉得自己至卑贱,但是唯有你们这种人,才有可能一步登天!”
一步登天!这是多么多么大的诱惑?
教习第一次发愁了,“如意,跳什么舞好呢?《丽人行》?《长干曲》?有些轻柔了……《华庭燕》?会不会俗媚’那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不行……这是难得的机会,什么好呢’”
“《兰陵王入阵乐》!”我激笑着说。
《兰睦王八阵乐》,陛下一定喜欢的!我就是知道!
番外花笺
皇宫中来了个长得好看得不得了的男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很”,“特别”,“非常”,“极了”……这些词都不够,所以我只好说不得了。见到阿苏勒,你会很具体地说出身子挺拔、皮肤白皙、容颜秀美之类的形容。见到萧瑟,就不那么具体了,你大概会说魅惑、动人之类,但是见到他,这些词都说不出来了。
青瞳叫他男孩子,我也跟着这样叫,因为他的年纪只有十四岁多一点。可是他长得比我们都高,并且他全身上下,也没有哪一个地方像孩子。
他美丽得让一切喜爱美好事物的人都不得不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他,但是每次见到他,我却总是在心里叹气。
一直以来,我也怀疑自己的目的,是不是只因为萧瑟天人之姿的容颜,便让我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呢?可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个孩子来了,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男子不再是萧瑟了,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