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黎的掌心,轻轻摊开一枚小小的锥子。“我想,这个应该是打伤她的主要凶器。”
“哪儿找到的?”他回神,语气淡漠得听不出失意。
“花丛底下。”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着艳阳,希望你跟我所想的那个人无关。”仿佛像是意有所指,朱清黎看着珞江,轻轻低喃。
狄无谦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有。”朱清黎把锥子放在桌上。“我该走了,‘墨蹄’留在堡内的马房。谢谢你,但这份礼我不能收。”
“那匹马是我送给嫂子的见面礼。”
桃花般的眼眸依旧笑弯弯的,动人之外却有着坚持。
“我还是不能收。无谦,请你原谅我的想法,有些东西……不是我该得的,我就不会拿。”
“反正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礼?”她回眸一笑,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就在马房之外,一名虬髯大汉抱胸倚着门,似乎在等待谁接近。
没多久,他睁开眼,瞧见朱清黎正眨着眼睛,闪呀闪地对他望着。
“是谁这么大的面子,敢让狄大将军像个傻子呆呆站在马房外头等?”她一脸正经八百、力持严肃地问道。
“还不是那个任性刁钻的清黎郡主。”狄无尘淡淡答道。
看出丈夫脸上那隐忍的不安,朱清黎噗哧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
“一切都非常好,既没有人死掉,也没有人会伤心,好不好?”
“是吗?”狄无尘心一松,好像完全明白她那奇怪又无逻辑的话。
“是哟!”朱清黎睨他一眼。“不是说了都没问题的吗?每个人都很好。狄大将军,怎么还是不跟狗说笑?”
“不跟狗说笑?”
“就是不苟言笑嘛!”她戳戳他的胸口,笑得春意盎然。
狄无尘被那气死人的解释给逗笑了。
“有你在,我还跟狗说笑干嘛?”他温柔地摸摸她红通通的脸颊,又轻轻搂住她,夫妻俩相依偎,安静地走了几步。
“每个人都很好,只有那凶手不好了。”狄无尘忽然开口道。
“嗯。无谦很生气,好像非把那个人剁成八块不可。这是我进狄家后,第一次见他这么忿怒。”
“知道你退回那匹马儿,他……没什么话说吗?”狄无尘意有所指。
朱清黎蓦然收住笑,方才的愉悦消失无踪,她认真而严肃地转向狄无尘。
“就当他说了什么吧!而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该为他的话负责?”
“你知道我从不这么想。”
朱清黎凝瞅着他,眼底注满爱意。“答案就是这样,我以为那不是我们应该背的包袱。无尘,你懂吗?解铃还须系铃人,况乎这个铃铛是他自己系上的,不是我,更不是你,除非他能解开,要不然谁都没办法。你能够做的事,就是像现在,假装不知情,相信我,也相信他。”
“我懂。”他点点头。感情的世界,很难公平,尤其还是和自己的同胞手足爱上同一个女人。他只能感激,感激妻子对自己不变的忠诚。
谦弟是个聪明人,对于妻子的用意,他不会不明白的。
“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的。我只要你知道,我这位刁蛮又任性的清黎郡主,只适合你这块大木头。”她拍拍他的手,丑了他一句,随即又开朗地笑了起来。
除了饱含湿气的油油绿草,前一夜的狂风暴雨,瞧不出半点痕迹。
夕阳西下,南边牧场所有的牲畜都被牧人聚集起来,集中朝同一个方向赶离。几名高壮汉子,结队策马朝牧场边境的森林而去。
马蹄声惊动了林子深处的鸟群小兽,数只啼声凄厉的鸟儿振翅冲上林端。巫青宇隐蔽在树丛一角,轻轻避开了去。
盯着那些蹄花踩过的黑泥,巫青宇慢慢走了出来。在他右手臂肘处,紧紧锢着一名大汉的脖子,那名汉子身躯相当庞大,但在巫青宇手中,却连三岁孩子的力道都使不出劲。
“阁……阁下到底……到底是谁?”他呼吸困难地瞪视着巫青宇。
“你就是那个凶手?”
男人使劲去扳巫青宇的手臂,未料他却收紧了一圈。
黑衣男子被扼得说不话来,只是全身发软、手脚乱挥。
挣扎之中,一柄雪白的匕首跌了出来。巫青宇眼神一沉,冷飕飕的目光转向黑衣男子。
“女孩被你杀了吗?”
“你怎么知……”话还没说完,巫青宇手中刀削过,一大束头发散落于地面。
黑衣男子瞪着自己的头发。
“我再问一次,她是生?是死?”
“我……我不知道。”
又一束头发落下。
“我真的不知道!她流了很多血,我只看到这样子!”
下一秒,黑衣男人被直直拎了起来。
“你跟她有仇?”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破坏我的事,又带着本阁的信物……”
“你是岩阁的人?”巫青宇杀意乍现。
“不错!阁下要是……要是道上的,就别惹事……”
巫青宇垂下眼眸,刀光在黑衣人的喉咙间一闪而逝。
冷冷瞥过男人带着震惊表情的死状,巫青宇负着手,缓缓走出林子。
这把刀是个秘密,他无意让见过刀的江湖人留下活口;尤其,这个男人还伤害了曲珞江!
死有余辜!
在夕阳巨大的投影下,他只瞧见那镀了金边的山色平整地熨贴在泛着黄色光芒的天空,牧场的四周全是一片接着一片泼墨的绿意。
光是一个南边的牧场就有这样巨大的规模,那位堡内第二代掌门狄无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而……曲珞江,这世上他唯一牵挂的女孩,她到底是生是死?
当曲珞江再度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你醒了。”
她艰难地翻过身,看见一名丫头站在床前,捧着托盘,关怀地望着她。
“别起来,你伤得不轻,好好躺下。”
“你是谁?”曲珞江注意自己崭新的衣衫,猜想是这个女孩替自己换上的。
“我是小南,云枫别院的丫头。”小南微笑,一张脸清秀而讨喜。
云枫别院……曲珞江眨眨眼,那不是狄无谦的住处?
“堡主,珞江已经醒了。”
曲珞江一僵,警觉地转向房外;除了小南,门外原来还站着一个男人。
狄家堡的当家人物——狄无谦。
不过,那冷冰冰的脸孔落在曲珞江的眼里,却变得跟往常有些不一样。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男人在不高兴,至于原因,她不知道。
是她的受伤让他不高兴吗?曲珞江困惑地想着。
也许吧!她不过只是个奴才,平白给高高在上的他添了这些麻烦,如果是她,也会不高兴吧!
“雪阳小姐没事吗?”她问小南。
“她很好。”狄无谦的声音传来答案。
就这样,没有铭感于心的感谢,没有真诚恳切的关怀,然而,曲珞江已经可以确定,他的确是在发脾气。
那比平日还要漠然数倍的声音,扎得她整个神经都尖锐起来。这样的情形她并不陌生,栖枫山上,师父每回生闷气,就是这个样子,不夹枪带棒地骂人,更不会自贬身价地跟她怒视相向,所有的怨忿都拉紧成随时可绷断的弦线,绷在脸上,也绷在话里。
“准备好了吗?”她听见狄无谦的声音在问小南。
“是。”
曲珞江想问小南,却被狄无谦接下来的动作给吓住了!
“别开口。”他俯身向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怀里的她轻如羽毛,狄无谦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一秒钟后,他除了变得更加凌厉,其它,再也瞧不出别的情绪。
伤口仍在抽痛,曲珞江原来想挺直背脊,至少能消极地跟狄无谦隔开相碰触的面积,但末了,她仍对巨大的疼痛臣服了;才挣扎了一下,她终于柔软下来,服服贴贴地靠着他。
无法忽视从那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中散发的男人体味,干净而清净地环绕着自己。曲珞江为那感觉迷惑了,对她而言,那是不曾有过的感觉。
她仰起头,想看清楚狄无谦是否和她一样受到这种奇异的影响;然而,从她的角度,却只有一片暗沉沉的阴影落在他胡渣隐隐泛青的下颚。
他的目光,专注得只容得下小南的动作。
曲珞江把视线转回小南,看见女孩俐落地抽开她身下那层早干枯成暗褐色的被铺。
再度回首,狄无谦的眼光,仍吝啬地不愿分她一些些。
“堡主,可以了。”小南收下脏污的被单,换上了一块干净洁白的。
狄无谦点点头,尽可能迅速且稳定地将曲珞江放回床上。
“为……什么?”曲珞江震惊又不解。这些事,尽管随便吩咐一个下人来做都可以,但他偏偏要自己来。
他是个高高在上的堡主,不是吗?
“小南,到厨房去拿点东西过来。”
“是。”
房间里剩下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堡主不该这么做,让别人来就行了。”她看着自己干净的衣衫,又摇摇头。
那种被压迫的感觉无形中又叠上狄无谦的肩头,在她带着南方口音所回答的每个字里头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所注视的每个范围内。
这个叫“珞江”的小丫环,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傻。
“你很容易满足?”在檀木圆桌旁坐下,狄无谦把目光掉向她的脸。那原该是眉目如画的唇颊,此际在明亮的天色和垂于胸前的黑发衬饰下,苍白得没一丝血色;偶尔,不时从花鸟窗格透进的阳光,更让她几乎如羽化的仙子,随时会消失无踪。
“不敢。只是奴才……惶恐。”她淡淡开口,眼底却出现一种想把他扳倒的意志。
不会消失的,狄无谦嘲弄地想:有那样的坚强意志在,何必担忧她会轻易消失?
“小南抱不动你,而我也不会这些琐碎小事。”
“堡主可以找别人来做。”
连想都不想的答话,仿佛像在指责他平白占了她的便宜。狄无谦皱起眉头,想答辩什么,但却无法否认她的话;这件事的确可以随便找个男人来做,但是他不想,伤口才刚稳下来,他不乐意因旁人的不小心,而再度造成她的伤害。
更明确的应该说是——他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人,从替她裹伤之后,她就是他的责任了。
“你的意思是——我这么做很多余?”
“奴才不敢这样想。”
不敢这样想,但心里早就这样想了。这样虚伪的谦卑,让狄无谦有些恼怒。
“你很讨厌我?”
“奴才不敢。”
三言两语,狄无谦站起来,他的脾气完全被挑开了。
她为何就不能像个普通的丫头,表现得温柔一些、顺服一些,甚至一点点畏惧都可以?她天杀的为何要摆出那副不把他看在眼里的高傲?
瞧她话里说得多卑微,狄无谦打死都不相信那一套。
贴着伤口的衣服,令她不舒服地动了一下。狄无谦忍住气,他抓住药箱,在床边坐下。
“我看看你的伤。”
“奴才没事。”她警戒地盯着他,朝里挪了一下。
“我不这么想。”
“奴才还活着,就当奴才已经没事了,请堡主移驾。”
不再多废话一句,狄无谦拿出几瓶药,迳自抓过她的手。
她欲把手抽回,却被他的力量给紧紧扣住。
“堡主请自重。”她的怒气开始酝酿,伤口也在这种情况下抽疼。曲珞江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语气微微打颤。
“你的表情看起来比较像想宰了我,而不是很礼貌地要我自重。”那咬牙切齿的表情看在狄无谦眼里,忽然不是这么挑衅,反令他觉得有趣。
火气消失无踪,狄无谦为自己的探索露出了兴味的笑。
也许她很冷,但流窜在这纤瘦身子下的生命力,却也惊人无比。比起他所熟悉的世间女子,珞江有少见的独立,还有绝对的自主性。
这像极了他的作风。
“杨大夫呢?治伤医病的事,不是该由杨大夫来做?”
“他到关内。”现在她忽然变得多话了,狄无谦翘起唇角,礼貌地没说明那一晚救治她的混乱情形。“衣服拉开。”
曲珞江的脸寒下,眼底那股欲把他碎尸万段的怨怒,强烈得让人胆寒。
不过这一次,狄无谦决心要掌握一切;他是她的主子,只要在狄家堡一天,她最好学会认清楚这种情况。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她好。
“把衣服拉开。”他重复一次,语气间所昭示的贯彻力比她眼里的怨毒还来得锋利。“我相信,你并不希望由我自己来。”
曲珞江暗地咬牙,忍耐地抬起头,想说服他顽固的意愿。
“如果堡主坚持,那么,请让奴才自己来。”
但是迎上狄无谦的目光,曲珞江立刻打消了这极为愚蠢的想法。他绝不会答应的,要是他点头了,那么,他就不是狄无谦了。
有太多的理由支撑她的想法。从她到狄家之前巫青宇替她搜集的那些资料,以至她在川风苑那两个月所听到的一切都足以显示——他和她一样,都有个不容他人抗拒的执拗脾气。
一时间曲珞江有些恍惚,她从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当然,因为救人而受伤是个意外。
那是在任务之中,她替自己额外附加的责任。
可是狄无谦让她糊涂了。身处于这样无法选择的局面下,曲珞江终于把自己的忿怒压抑下来,她选择缄默不语。
“我不说第四次,除非你听不懂。现在,把衣服拉开。”
曲珞江抬起头,脸上闪着鄙视,她盯着他,冷静地解开衣服。
白如凝脂的肌肤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涌现在狄无谦面前。
那颤抖的手指泄漏了一切。有一瞬间,狄无谦还以为自己会在那双怨恨的眼底看见屈辱的眼泪,那当口他心里竟有些微微的疼,为这么逼她而愧疚。
结果是他失望了!珞江的琥珀色瞳孔仍旧透明得可以看穿,那儿是“情”字的绝岭,看不出心事的剔透圆亮。
“你很怨我?”
“珞、江、怎、敢?”她咬牙切齿,一字顿着一字说完,然后偏过头去。
“会有些痛。”
“我比堡主清楚。”她仍是视而不见他的存在,口气嘲弄。
难以忽略掉她眼底的厌恶,狄无谦忽然觉得自己愚蠢无比。他是多么可笑啊!明明这种事找别的丫头过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他要坚持?为什么他一定要来做这种不讨好的事?
他可以掉头离去不再理她的,但为何心头上却始终挂念着她?如果她哭了,或者他便能轻易地忘了她,毕竟哭泣是女人最常见的一张脸谱;偏偏该死的她,就是不肯示弱地掉下泪!狄无谦腾出手,扶正她的手臂,在她的伤口上薄薄敷了两层药。
她用力地咬着唇,脸色痛得发白。
“如果很痛,你就叫出来,或者哭出来,我会谅解的。”
她在他眼底看见什么?关切吗?怜惜吗?哼!别傻了!冷血的狄无谦怎么会试图去关心别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一定是痛昏了才会这么想!
“哭出来,是不是不痛了呢?”她忍痛开口,话里明明白白地讥他无知。
“当然不,但是你叫出来我会舒服点。”
狄无谦替她翻上外衣,莫名的情绪更形烦躁。
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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