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一口气。
精神头不大足,险些踩着裙角绊倒自己。扶着桌子缓了缓,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摸了摸面上,原是忘了覆面纱。罢了,懒得折回去拿,再者,又不是没让这厮瞧见过真面目。
于是慢悠悠地前去开门。
门闩将将拿掉,那头竟迫不及待地先我一步,将门自外头开了。
我的脸黑了黑。
尹百濯的脸白了白,打了个哈哈:“那个,午安啊,罗姑娘。”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骨溜溜一转,不甚自然地挠挠头:“那个我吧,刚才我就是试探性的随手那么一推,谁知道就那么巧,适逢你刚将门闩拿下去呢,嘿嘿,嘿嘿。”
抱着门闩站在门前,甚是平和道:“尹少爷一早急匆匆前来,所为何事?”
他愣了一愣,迟疑道:“罗姑娘,你怎的一夜之间便与我这样生疏了?”
忽然觉得甚是无趣,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他,自顾自地转身往房里走去。
身后传来尹百濯释然的声音:“嗨,我当你不高兴了呢,你嫌弃我我就放心了啊。”脚步与语调皆是一顿:“诶?我怎么觉得我有点贱呢。”
在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点点头赞扬道:“是啊,你能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你的心智与悟性上升到了一个境界。”喝了口冷茶,拔得我浑身一凉,皱了皱眉,不忘教诲道:“千万不要因为取得了进步就掉以轻心,需得虚心面对,方可成大器。”冲他招了招手:“晓得了吗?”
尹百濯颠颠儿地小跑前来,板板整整地坐好,十分赞同且认真地点了点头,握拳道:“晓得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双手附上冰凉的茶壶,稍施法力,让里头的茶水逐渐升温。
偏头见他眼巴巴地瞅着壶,盖是渴极,便再施了一重力,勉强将茶水弄得不算凉了,方倒了一杯给他。
他豪不客气地接过,先是抿一小口试试茶烫与否,尝出是杯半凉的,一口气全干了,“咣”地一声落下杯子,喜形于色:“罗姑娘,我同你说,昨夜啊,就在我熟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继续以法力热着茶,不动声色地抬眼瞧他:“什么事?”
尹二将杯子搁了,难掩激动地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布偶,在我面前得瑟地晃了一晃:“昨夜,一位倾城倾国的仙子误入我的梦中,还赠予了我这个玩偶。怎么样,了不得吧?”
手中的茶壶渐渐温热,我自然认出那个娃娃是谁的物件,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了不得。”
转而他却似想到了什么不甚欢喜的事,孩子气地扣了扣手指:“可是我昨晚明明还梦见她放了一样东西在我的枕边,不过,我今早醒来,将床榻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
“哦?”我装作一派好奇,问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呢?”
“一个簪子一样的东西。”尹二比划了一下,苦巴巴道:“可能是叫仙子带走了罢。”又难得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她牵了我的手,还同我说,让我将来娶她回家。”
我噎了噎。
诚然,昨夜那误入尹百濯的房间的绝色仙子,正是本魔女我,烟萝是也。至于后面他的梦中衍生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纯粹是他的梦了。
那半截簪子,也是我拿走的。昨夜我哄嘉祉入睡后,又跑了一趟尹二处,将他枕边的那半截玳瑁钗取了回来。
我前去时,午夜时分下的安魂咒仍旧起着效,他睡得无比欢乐,时而睡成一个大字,时而睡成一个一字。
如此奇功,我委实敬佩。
回到房中,拿出适才自尹百濯房里取回的一半钗子,又将发鬓间的另一半取了下来,并到一起,以两根指头将断处捏住,闭上双眼,微微念力。
睁开眼时,却仍是两半。
没有融上。
许是我一夜未眠,且酗了酒耍了泼,仍未回归正常状态。稳了稳心神,复又闭上了眼睛。
依旧是两半。
盖因我委实是累了,急需恶补一个美容觉。遂失了耐心,将钗子、胭脂并包裹一股脑锁紧抽匣紧紧合上。
回想起这些,面上跌了一跌,好在总算抓住了重点:“呃,是么,尹少爷果真艳福不浅……”此处一停,仔细看他的神色,道:“那你可否还记得,那绝色仙子,长了个甚么模样?”
他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令我惆怅的,也正是这个。我只记得她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却不记得那眉是什么样,眼是什么样,鼻是什么样,嘴是什么样,脸型是什么样。”末了还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安慰道:“无碍,无碍,既然那仙子要你娶了她回家,就断不会弃你而去,不日必定还会入你梦中,你且候着便可。神仙不都是不诓人的嘛。”
“罗姑娘,你说得实在是太对了。记不住也无妨嘛!”尹二激情盎然地瞅着我:“虽然我不记得那仙子到底长个什么模样,但印象嘛,总归是有那么一点儿的。”
我的心头忽然揪了揪,没留意叫手中的茶壶烫了一下。
“那仙子定是个柳叶眉,杏子眼,隆准鼻,樱桃口,瓜子脸的绝色仙子。”尹二一脸沉醉,忽而偏头上下打量我一番:“咦?居然与罗姑娘的面相十分相像呢。”
我淡定地拿起他的杯子添了茶递与他:“你误会了,大抵天下乃至天界的美人都是我这副长相。”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彼彼当思惟(2)
尹百濯嫌弃地瞥了我一眼,大有“不要把我的仙子同你相提并论”的意味,接过杯子就往嘴里灌,我着实被他这副汉子般的气度惊了,刚要提醒他茶是烫的,不料依旧晚了一步,尹二的大嗓门已经叫唤开了:“啊啊啊啊啊救命!怎这样得烫!”
边叫唤边毫不犹豫地将杯子扔了,被我一晃抓住,差点被茶杯里头的半杯热茶烫着。
呼,好险。
尹百濯抱着舌头又是哈气又是扇风,一脸无辜,火急火燎地叫唤着:“这这这!这茶荒柴不还四温的吗?!”
将他的杯子稳稳地置于桌上,端起自己的那杯悠闲地浅抿了一口,继而一本正经道:“你记错了。这茶‘方才’就是热的。”
他的脸上显出些迷惑的神色。
我继续正色庄容,坦荡地直视他的眼睛:“真的是你记错了。难道我还会诓你不成?”
他没丝毫犹豫,使劲点了点头。
对此略略惭愧,不去看他疑惑的神色,将杯子挪到一边,义正言辞道:“好罢,我从前是诓过你,这个事,着实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但今日之事你悟一悟,我做什么要拿冷茶换作热茶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诓你呢?纵使我想诓你,我又如何诓得了,我又不是入你梦里的仙子,还能随随便便地将冷茶变作热茶吗?”
尹百濯甚是不解地盯了一会儿桌上的杯子,再瞧了一会儿一旁的茶壶,不大确定地摸了摸,发现确实是热的,最后看一看我信誓旦旦的眸子,自己忧伤地想了一会儿,道:“好罢。”挠了挠头又道:“肿么就记错了呢?”
我善意地提醒道:“把你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忽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我冲尹百濯怒了努嘴,示意他前去开门,自己则至梳妆镜前拿了面纱戴上。
他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我在这头没听见脚步声便回头寻他,只见连一步都没舍得迈开,只是站着瞧我的动作,见我回身,竟又懒洋洋地坐了回去。
胸闷。
尹百濯扬了扬声音与门外道:“门未落锁,你只管进来罢。”
我瞪了他一眼:“尹大少爷,可否传授一下秘籍,你是如何懒到这个份上的?两步远的道,能累死你不成?”我理好面纱,向门口走去:“况且,姑娘家的闺房,怎可让旁人随便出入?”
他迷惑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不可以么?那我不还是随便进随便出了?”
站定在半路,努力平静了一下:“算了。”
幸而门外头的那个也是个明理懂事的主,待屋内落了话音,方才出声道:“原是少爷。”语气甚平静。顿了顿,又扬声道:“男女有别,小的不方便进如罗姑娘的闺房,还请少爷见谅。范老先生派小的来请罗姑娘去前厅共进午晌,既然少爷也在,就一同前去吧。小的传完了话,先下去了。”自外头作了一揖,走了。
竖着耳朵听了听渐远的脚步声,唔,虚浮中略带些凌乱,凌乱中略带些欢喜。
看来这位的定力,并不如他面上表现得那般好。我唏嘘一番。
吃罢午晌,百濯堂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然,这“不速之客”的定义,是单单于尹百濯而言的。
尹百濯的贴身侍卫阿四冲我虚点了个头,神色不动:“罗姑娘。”
我毫不在意,回之一笑,为他添了杯茶。他也不客气,接过,站着将茶饮尽,颇有些饮酒的风范。
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他左手中刻不离身的雁翎刀,回视至少年的脸上时,正对上他灼灼如星的目光。
戒备,疏离,审视。
这阿四,虽年纪轻轻,却武功高强,且深藏不露。
装作什么都没有瞧见,自顾一笑,低下头默默倒茶。
嘉祉适时地探出一个脑袋,圆溜溜的眼睛自这头扯向那头,在从那头扯回来,甚是谨慎地开口:“阿四哥哥。”
嘉祉向来有些怕阿四,约莫是因了他总带着刀,又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
阿四紧绷的脸部线条难得露出些松懈的痕迹,摸了摸嘉祉的脑袋,问道:“你百濯哥哥呢?”
嘉祉接过我递过去的桃子啃了一口,含混不清地道:“唔,百濯哥哥啊,百濯哥哥大概是躲起来了。”
耳边远远传来尹百濯清晰的哀嚎声:“我不要跟阿四回去!阿四会用眼神干掉我的!而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有些忍俊不禁,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道:“他在师父房里叫唤呢。”
话音刚落,才觉出些不妥来。
果真,阿四的眼神似一道利箭,急速而直白地投向我:“你是如何知晓的?”
居然被这少年的凌厉眼神看出些不自在来,好在没在脸上露出破绽。伸手自果盘中挑了只水梨出来,也不顾身侧是一个立得笔直的少年,更不管他是如何一番鹰瞵鹗视,啃了一口水梨,声音清脆,唇齿间沾染了汁水的香气,轻轻笑道:“我猜的。”
他复又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瞧他,只平心静气,低头啃梨。
嘉祉在一旁将一颗桃子啃得是一个敛声屏气,伈伈睍睍。
即便我不抬头,也晓得这一会儿,阿四的面上已恢复了风轻云净的形容。他淡淡地丢下了句“告辞”,便往师父的住处前去了。
“烟儿姐姐,我总觉得阿四哥哥有点奇怪。”嘉祉的桃子很大,他啃去一多半,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眼巴巴地瞧我手中只吃了两口的水梨。
听得这话,我愣了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将水梨挪到另一边:“不行,梨不能分着吃,不然可是会‘分离’的。”以食指点了点他的脑袋:“小馋猫,肚子饱眼不饱。除非你将桃子吃光,才能拿一个新梨吃,不然就连想都不要想。”
嘉祉十分委屈地低头啃了口桃子,见我有些愣神地盯着远处,又凑过来,神经兮兮道:“真的,烟儿姐姐,我跟你说,阿四哥哥真的挺奇怪的。”他顿了一会儿,见我不回话,略略气馁,小声道:“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劈手给了他一记:“小孩子瞎想什么。”
嘉祉揉着脑袋捧着桃子,好不可怜。
我装作全然没有瞧见,兴会淋漓地咬了一口水梨,默默地享用着意料之中尹百濯的惨叫声,师父的窃笑声,轿夫整齐的脚步声。
以及佩刀撞击玉佩的清脆声响。
那清脆的声音使脚步的停顿不言而喻,我晓得那是阿四腰间的油青种翡翠玉佩碰击那把外表低调的绝世名刀的声音。那枚玉佩精致绝伦,却散发出灰蓝色的水感,闷闷的,只使人倍感压抑。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我想起方才瞧见的少年影只形孤大步离去的身影。
忽然馋酒,拉起嘉祉的手:“走,陪我去一趟汀溪酒楼。”
“哎哎哎,烟儿姐姐你的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所念非牢固(1)
入夜,好容易将嘉祉打发进屋睡觉,这才总算松了口气。
我捧着一壶荔枝酒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月亮。暖风袭人,老柳树随风舞动,触目皆绿。我随手一挥,将长长的柳条远远拂开,看它们在空中划出一条条流畅的弧线,复又落入怀中时,再将它们拂向更远,乐此不疲。
啜一口酒,惬意之至间老神在在地想,改日弄一架秋千在这里,倒也不错。
少主就曾亲手为我做过一架秋千,放在院中供我消遣。以藤萝为千绳,藤上缀满了艳的洛阳锦与素的瑞圣花。他闲下来时常常抱我上秋千玩耍,我喜欢把秋千荡到最高,少主担心我摔着,又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故而每每他推我荡秋千时,都注了结界将我护着,而后,送我摘星。
眯着眼睛喝着酒,心中已有了计划。明日便叫尹二来帮工,左右他这个大少爷,闲着也是闲着。
脑袋里乌七八糟滚了一遭,忽觉颈后针扎似的一痛,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痛来得甚是莫名其妙。我松了柳条,抚上后颈的肌肤,却没察觉出有甚不妥。没留神间,回荡而来的柳枝缺了双手的阻拦,肆意地袭上我的面颊,我躲闪不及,狼狈地被柳叶抽中了满脸。
我疼得龇牙咧嘴,脸瞬间就黑了。甚是愤然地将身上残余的几条柳枝摘了下来,恨恨地扔出去。谁知待柳枝脱手的一瞬间,才看清它们的模样。
一尖墨色自柳叶飞快地向上窜去,掠过之处皆惨遭毒手,灰黑色的叶片迅速失去颜色与水分蔫了下去,弯起一个蜷缩的弧。弯起无数个蜷缩的弧。
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身后适时地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久不见,小萝卜头。”
又是一惊。这个声音略耳熟。与我接触过的男子甚少,除却少主,便是人间的尹二、福贵一流,都是没什么杀伤力的角色。再忆了忆,依旧没能将这个人从记忆中搜出来。
僵着身子不敢乱动,脑子却转得飞快。忽而反应过来,此人方才唤我唤的是“小萝卜头”。
这回没费多大力气思索,我便晓得了。由的是我上次与这个名字打交道时,距今不过区区四月。
喜宴上嗜酒且话多的缁衣魔君,随口胡诌出来的、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的称呼,逃出魔界时,出口处的仿佛有意覆下来阴影……
眼前的这棵柳树,已于不知何时,变得尽数乌黑。我曾多么喜欢这棵树,不想它今日竟受了我的拖累。我感到十分对它不住。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晏然自若,才转过身看向来人。
“好久不见。”
果不其然,那喜宴上头与我扯闲嗑的缁衣魔君的形容,与今日这位三魔王的仪貌,不差分毫。
对于这个赴命前来抓我回魔界的三魔王,我着实不大了解。只隐隐听闻,他曾是魔界的战神,神秘冷血,行迹无踪。
眼前这位三魔王缁色的衣角随风掀起微小的弧度,向上,是那宽阔的肩膀。不行,还得向上,这才对上那双鹰一样的眸子。如今我虽不是以一只兔身讹兽的模样与他相见,但欲与他平视依旧是个颇为费力的事。他长得未免太高了些。
盖因二人的身高差切实是大得过了头,脖子仰着仰着就酸痛了起来,加之他久久不语,我只得踧踖不安却毕恭毕敬地打破沉默:“烟萝参见君上。”
他没什么表情,冲我比了个抬起头来的手势,道:“烟萝这个名字,倒比小萝卜头好听上许多。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小萝卜头一些。”
小萝卜头不过是少主偶然调侃我才这样叫过的罢了,我向来将少主叮嘱的事情记得牢固,不可与外人接触,不可暴露自己。故而搬出这个名字,是个颇无奈也颇随意的事情。
稳了稳心神,垂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低声道:“多谢君上垂爱,烟萝感激不尽。只是,烟萝听不懂君上说的是什么。”
他似乎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