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须知这用神力障魔眼、魔力障神眼的障眼法可是任神任魔皆无法瞧出来的,我将肚子掩了一路,连缙川都不曾察觉得出,竟然叫这臭小子一眼瞧了出来!
悲哀!
他继续黯然神伤:“我之前在人间,便感觉到了……怎么会这样呢……你们……你们何时……”
这小子身体里头带了我一滴血,于我而言是比后卿还危险的家伙。后卿他虽深谙他心通,但若我执意于他面前隐藏些什么,他也是一个字儿也读不出来的。可嘉祉不同,就算我离他十万八千里,他也能轻轻松将我从嗓子眼看到尾巴尖。
悲哀!
不过我失踪的这三年多里,想必他也是悬心吊胆了三年多罢。灭尽定世界以我娘亲的心脏所化,与铜墙铁壁无异,除却那西天佛祖,旁人连里头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探不到。而后我便下了魔渊,这里头更变态,法力使不了不说,里头还有个告诉你真相害你哭,且成日缠着你给他讲故事的高龄□□后卿。
悲哀!
因此这三年于他来说,定是无比煎熬。只是罙疚已晚。
我托着一张老脸艰难地迫使自己开口解释:“那不是你百濯哥哥的孩子,而是缙川的孩子……缙川他是魔界的少主,我从前,呃,从前便十分爱他,这个孩子,呃,算,算是他对我的一个补偿罢。”胡言乱语了一阵,好像依旧没找着重点:“其实你百濯哥哥就是缙川放在人间的一个□□,我在人间的那些日子里,缙川为了护我周全,上了你百濯哥哥的身,但没带着记忆,所以……其实……他俩是同一个人。你也说了,那一世转世的高人太多了,使得觉得自己稍微厉害些的人都跑去转世以证自己是个切切实实的高人,缙川他也跟风晃了一道下去,呵呵,你莫要介意,莫要介意。”
他脸上纠结一会儿,仿佛依旧云里雾里,索性抛开这个话头恳切道:“烟儿姐姐,此番我混入魔界,为的是劝你不要任性妄为……”
“任性妄为?”毫不犹豫将他打断,嘴里将这四个字狠狠咬了一遍:“我任性妄为?我不过是为我父母报仇罢了,如何任性,如何妄为了?”
我从不曾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若真深究一回哪里错,那便是爱上少主了罢。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虽说与那些,唔,与魔祖啊,后卿啊那样的老怪物比不得,可总归也是与少主差不了几岁的,就算是混,总也混出些道行了不是?这一番话,我就不大爱听了。
嘉祉夷犹半晌,道:“烟儿姐姐,我好像看到了些,不大好的景象,所以,所以你还是别……”
我不由自主圆了一双眼睛:“你还练就了宿命通不成?乖乖,你晓得这天上地下有且只有谁晓得它不成?佛祖!佛祖爷爷啊!”
他赶忙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厉害,只是,那些画面像幻觉一样,我一瞧见那画面后立即感应到了你的气息,就匆匆赶过来了。”
这孩子对我情深意重,我深深地晓得。只是我该如何告诉他,我此番来了,就从未打算着怎样回去?
垂眸半晌,实在无法开口。终是盯着脚尖,低低地、坚定地道:“对不起,嘉祉。我已然决定了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你要怪就怪罢,总归我也欠了你的,下辈子一并还罢。”
不过是说得轻巧罢了。我一个神魔之后,哪来的转世,哪来的投胎,哪来的下辈子?此番与他说这些话,不过是安慰安慰他罢了。我这个姐姐,做的太不称职。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却又无法给他一个美好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是故贤善偈(2)
我笑得很诚心真意:“跟着你孟章哥哥与广瑶姐姐,他们能待你好亦能助你,不像我,生来便是携着仇恨来的,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自嘲一笑,淡淡道:“唔,今日还是你孟章哥哥与青儿姐姐的大婚之日,莫要再挂心我了,我自有分寸。你若想对得起我,便当今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你不曾见过我,亦不曾听我讲这么多没用的话,回去好好补上一觉,睡醒了神清气爽地赴他们的喜宴。我有要事在身,定是无法亲自出席了,你替我多吃些好吃的回来,当然,不要紧着什么好吃就一味多吃,还是吃点贵的比较值当。”
嘉祉将头深深地、深深地垂了下去。
“走罢,”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一如许多年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尚且是个烦恼不能出去玩的抓药小童,而我是那个喜欢捉弄尹百濯的小女学徒。不同现在,他是孟章座下的弟子,而我,是一心妄想杀了魔祖以报杀父之仇的神魔之后。那些纯粹的、美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眼中乍然落下一滴泪,打在我的手上,烫得我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疼。
我将他揽进怀中用力地抱了抱。我们俩心里都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回了。
嘉祉,愿你嘉祉环身,永生平安。
请原谅姐姐的自私。
他像小时候一样将头埋进我的怀中,只是以他现今的身量做这个动作还得费劲地弯一弯腰,他努力藏着哭腔却还是未能藏住,哽咽个不停:“烟儿姐姐,我原谅你。”
忽而无法抑制,眼泪刷地掉落进他的发间。
终于送走了嘉祉,再一次持上藏经阁厚重的大门时,我觉得嘉祉的一颗心,并不比我轻松多少。若给你两个选择,一来让你自己去送死,二来看着你的亲人去送死,你会选择哪个?
我想我会选择前者。这也算是一个我此刻站在这里的理由罢。
方欲推门,里面便响起了一个的不瘟不火声音:“可是烟萝来了?快快进来罢。”
我讥笑一声,果断推门而入。杀了我的父君,逼死了我的娘亲,封了我的记忆,囚了我以备不时之需,做了这么多不人道的事情之后还能淡定如斯,真真打心眼儿里佩服魔祖老儿的定力!
藏经阁中一如几十年前昏黑一片,而魔祖他居然就这样安适如常地背着我坐着,似乎对我毫无防备,将整个脆弱的背脊都留给了我。
蹙了蹙眉,谁晓得这老儿又是在耍什么把戏?总之,不可掉以轻心。
他背对着我,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缓缓开口道:“该来的,总会来。你可知,自我做了当年的错事之后,便做好了今天的这个准备。”
什么准备不准备的,一番话听得我如堕五里雾中,十分迷茫。一心想着不夜侯那厮讲话慢的毛病定是跟此人学的,真是个陋习。
又听他慢到不能再慢地道:“你要什么,拿去便是。”
笑话,我今日是来拿你的命的,你可让我随便拿去?嘲讽之余猛然一顿,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的背影。
“原是我欠你爹娘与你的,如今,一并奉还了罢。”他停了一停,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那一句话:“你要什么,拿去便是。”
我设想过太多太多的可能了。我头号幻想的是魔祖被我一招毙命,当然,拿它唬小狗,小狗都不带信的;最好是他伤了我,我杀了他,虽然这个可能性亦不大;或是我俩斗一架,两败俱伤,这且还算是个好的结果;再不济就是我被他一招毙命,有尊严点,几招毙命。可我再如何都想不到,他会乖乖坐在那里,等我杀了他。
六月初九这一日,乃是个奇日。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令我意想不到的事。
深吸一口气,于空中变幻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我不喜欢使剑的主要原因是,我不大大擅长使剑。这把剑,还是后卿主动赠予我的,并非什么绝世名剑。什么劈、截、削、撩、斩这些旁的基础招式都没教我,更别提我比较向往的剑花了,只把着我的手,向前狠狠一刺。
“你学会这一招,就够了。”
而今我死死捏着这把剑,持着我唯一会的一个招式,单方面地与我的对手对弈着。
我想魔祖他定是晓得我在害怕。只听他从容不迫地道出了三个字:“下手吧。”
眼前一红,既然你不客气,我也无须端什么可有可无的心了。持剑的手一扬,索性抛开一切,闭上眼睛狠狠一刺。
初学者的动作难免僵硬愚笨,可那破开血肉的声音太过清晰,响彻耳畔,接着,便被一抹鲜血浊了满脸。血浆黏稠地着我的睫毛,我哆嗦着唇不敢睁开眼睛,一面是怕血浆流入我的眼中,另一面,是怕瞧见血腥的情景。
烟萝啊烟萝,你自持心狠无情,到头来竟然如此懦弱!
心下一狠,以袖子胡乱揩了把脸,睁开了眼睛。
我瞧着眼前与我对视的人,轻声笑了。
“殿下,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喜欢替人挡剑。”
缙川的眸子瞬间一暗。
强压下心头悸动,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好看的眉眼,一点一点地刻进心中,一寸一寸的腐蚀血肉。
这是我此生最爱的人啊。而且我肚子里正怀着你的孩子……
犹记得此前看过的一个话本子,里头的小娘子十月怀胎,她官人却趁此机会在外面花天酒地,旁人看不过,拿这个事问这名小娘子,她说:“既然嫁与了他,便是把整个人都交给他了。既然肯为他生孩子,便是把整个人并整颗心,都交给他了。”
彼时我啧啧两声:若一个女子肯为一个男子生孩子,定是真的爱他。
后来旁人将小娘子的这番话带给官人,他顿觉羞愤难当,乖乖回家照料他娘子去了。这个结局,总归是个不错的结局。
我看这个故事的时候可未曾想到,总有一天,我会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生孩子。
可我不该,不可,不能爱他。更不消说为他生孩子了。
痴痴地抚着他的脸,继而投入了他的怀抱中。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令我心安。可这个怀抱压根就不属于我。缙川,莫要怪我。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流泪,猛然施力,将本就死死钉入他胸膛的剑,往里推了推。“噗嗤”一声,剑尖没入了被他挡在身后的、默不吭声的魔祖的背后。
缙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低头瞧我,不可置信过后,是种我说不上来的悲辛,口中反复喃喃着:“阿萝你……你……怎么可以……”
我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璨然一笑,挨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别怕,你死不了。我早已在剑身上涂满了我的血,你知道的,我是神魔之后,我的血,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抬手理好他鬓间的碎发,笑得无害:“你看,我本也不想杀了你父上,无非是捅他一剑,过过瘾罢了。可是你又自作聪明跑来挡剑了,缙川啊缙川,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呢?”我的手缓缓下移,握住了他胸前的剑柄:“人本有情,剑无情。缙川,莫要怪我。而且,你也没有心了,不是么?”言罢,狠狠抽出了剑身。
他被带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眸子却定定地瞧着我,哑着嗓子道:“你回来了,我便把它安回来了。”而后便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几步踉跄至魔祖跟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父君……”他伏在魔祖身侧,悲恸欲绝。
我咬着唇不做声,只冷眼瞧着魔祖身后那个不大的血洞。忽而感到天灵盖被猛地敲了一下,震得我浑身皆是一痛。
这不可能。
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前望向魔祖的正面,只见他双眸紧闭,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安详的笑。
“自灭元神……这怎么可能?!”眼前猩红一片,一颗心似乎被谁一刀一刀地割成了碎片,我疯狂地按住魔祖的肩头死死地摇晃:“怎么可能?!你怎么可以自灭元神,你怎么可以?!我甚至还没有杀你!”
我策划今日策划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啊,为的只是与他同归于尽,以雪前仇。可他怎么可以自灭元神呢?!这不就证明着他心中愧疚?这叫我怎样,怎样顺理成章地把他定义为坏人呢?
缙川大力按住我,冷冷道:“够了。”他的语气,又给了我当心一箭。
父君,娘亲,是烟萝不济,没能亲手为你们报仇。我死死攥着手心,痛不欲生。心痛得大了,并着整个身子也痛了起来。脑袋渐渐昏沉,临倒下前,我猛地抓住了缙川的衣袖。胸腔生疼,更疼的却是肚子,可悲的是,到了眼下这般关键时刻,我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我的……我的……”
“你流血了?阿萝,你怎么流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完结正文,存稿2号发,谢谢大家,鞠躬~
☆、第十五章·是故贤善偈(3)
我尚存一些知觉,缙川一把我抱到藏经阁外的空地上且幻化出一条毯子供我躺着时,我便听到了嘉祉的声音。浑浑噩噩地想,这小子明明答应我回九重天上去了,不想竟把我给诓了,待我清醒时,定要他好看。我费力地想抬手抹去这臭小子眼角的泪水,却怎样都抬不起胳膊。痛得过了劲,就不感到那么痛了。
嘉祉从缙川手中抢过我的一只手,狠狠地握紧,声音焦急:“烟儿姐姐,你是不是要生了?!”
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嚅了嚅干涩的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反握住嘉祉的手,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要生了?”缙川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我,眼神晦涩:“我为何瞧不出?”
嘉祉瞥了他一眼,道:“烟儿姐姐施了障眼法,你自然瞧不出。她还对我说,这个孩子,是一个叫缙川的人的。”他恨恨咬了咬牙:“烟儿姐姐真是糊涂,怎会瞧上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人!她怀孕何其艰难,现下即刻要生了,那负心汉居然都不在身侧!”
脑子还算清楚的我听及此,未免黑了黑脸色。
嘉祉立马惊呼一声:“烟儿姐姐,是不是痛得不行了?脸色怎的突然这样难看?”
我:“……”
缙川亦黑着一张脸,咳了咳,面无表情道:“这位小兄台,我便是缙川。”
嘉祉差点将一双大眼睛瞪出眼眶:“……什、什么,你便是缙川?!”
缙川默默地点了个头。
夏夜暖风袭人,纵使我躺在缙川的怀中,身下垫着一层厚厚的毯子,可还是感到了一丝入骨的凉意。我不禁往缙川怀中缩了缩。他察觉到我的动作,将我狠狠地往怀中带了带,而后,似有什么冰凉冰凉的液体,滑过了我的侧脸。
我终于晓得为什么感到这样凉了。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无数双脚,再往上看,唔,瞧这份打扮,盖是无数身披盔甲的魔兵,原是他们走路时带出的风让我周身一凉。可我的第一眼识、第二耳识与第三鼻识皆渐渐地褪了下去,眼睛已然模糊,而耳朵,已很难听得清什么了,连方才众多魔兵整齐划一而来的巨大声响,听在我耳畔居然声如蚊蝇。恍然想到了什么,我挣扎着与缙川幻音道:“后卿呢?”
他像往常一样抚了抚我的头发,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你放心,后卿他还在魔渊口与魔兵厮战,这一众魔兵是另一批,你休要担心。”
我放下心来。腹中一阵一阵地抽痛使我流了一身冷汗,我虚弱地闭着眼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难道真如嘉祉所说,我这是……要生了?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严重,且我还未曾考虑过。
隐隐约约听见一人道:“妖女烟萝杀害魔祖,罪可当诛!殿下,银灵子请求为民除害,杀了妖女,除之后快!”
银灵子?残存的听识示意我,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熟悉。痛得快昏过去之际,我居然还十分敬业地溜了回号。唔,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位银灵子可不就是曾经的东夷大将,而今的遁神。魔界里头果然藏了许多奇人。
缙川将我交到嘉祉怀中,冷冷一哼:“杀她?你经过我的允许了么?”
底下一片哗然。
“这……”银灵子稍一迟疑,雷打不动道:“殿下三思!银灵子请求除掉妖女!”
“除掉妖女!”魔兵们齐声高喝,声音震天。
呵……有生之年我还能激起这么大的轰动,委实难得。嘉祉频频为我揩着额间的冷汗,揩了一遍又出一层,他却甚是坚持不懈地继续揩着,我有些不大好意思,颤着手臂想拨开他的手。谁知被四两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