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说什么?
玄生抿了抿嘴,见一屋子人都在看他,便轻轻地推开了怀中的女子,收敛面容,低头垂首,长发如黑色瀑布一样的蜿蜒于两侧,声音矜贵尊重:“在下玄生,求见七石门门主。”
此话一出,大厅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双净顿时僵硬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鼻涕和眼泪都依然淌在脸上。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宁都。只听一声娇叱,她脚尖一点,充满怒气的一掌便直直往玄生胸口挥去。对方一愣,立即微微闪身,左右旋身地避开了她的两三掌,但宁都正气在头上,招招凌厉狠毒,谅是玄生想要处处贤让,也不得不偶尔出手才免于被伤。
“你做什么?!”旁边绿茗又气又惊,连忙拔了剑想要冲上去护着主子,但还没来得及出手,只听叮!地一声,却是宁都的一枚耳环打在了剑柄上,震得他的手一抖,差点松开武器刺在自己脚上,却又闻一声清脆尖响,玄生双指弹出在手上的佛珠把剑打开,另一只手却迅速向宁都肩上抓去。
“住手!”旁边的安行及时喊出声。她飞快地看了旁边满脸苍白的门主,平时温柔可人的笑脸也变得冰冷严肃,不复方才的娇憨摸样:“宁都,退下!”
“哼!”宁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握紧拳头地压抑着怒气,咬着下唇走到了双净身旁,满脸盛怒地看着玄生。
“让少侠见笑了。”安行上前欠身道:“我家妹妹冲动鲁莽,还请阁下千万不要介意。”
“不敢。”玄生微微挑眉,淡然道:“七石门待客方法还真是与众不同。”话虽然讽刺,但免不了带着惊诧的口气。
他亦在凝霜门遇到相似的奇怪情景。在那边的大堂上,他才刚说出来意,凝霜门门主便是满脸惊愕,他的夫人也立即从屏风之后冲来,把他臭骂了一顿,最后长长一叹,说,要救人可以,把七石门门主的半月罗缨拿来,凝霜门的任何异草仙药都任你去用。
他知道凝霜门的规矩,上门求医的人必须满足门主的任何要求,方才有人施医。然而披星戴月的赶过来,虽有料到七石门的门主会非常难缠,却怎么都没有意想到这样的一幕。
“阁下是否是半月城的二少主玄生少侠?”看他疑惑的脸,安行蹙眉问道。
“正是在下。”玄生眼底一凛,皱眉答道。
“那你……你……难道你是……是第一次来七石门?”一旁的宁都也终于看出了不对头,睁大眼睛惊诧的问道:“你不知道……谁是我们……我们门主?”
那不是废话么?青衫男子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有礼答道:“是的。不知门主可否接待在下?”
“婢身冒昧一问,少主为何来求门主的半月罗缨?”安行感觉双净的手正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便努力地镇定下来问道。
只见玄生一愣,原本严峻冷漠的脸上就出现了淡淡的担忧:“在下前往凝霜门求医,门主提出的要求便是贵门主上的半月罗缨……”
“你又为何去凝霜门?!”双净脱口而出,瞳目紧紧看着玄生脸上的所有表情。
但见那青衫男子微微转眼,一双眸目看了她片刻便礼貌地垂下,淡然道:
“在下未婚妻病重,因此求凝霜门施医。”
话还未完,只听低低的一声闷哼,玄生抬起眼来,却见中间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哇地一声,蓦然喷出一团红,仿佛在空中绽放了一朵鲜艳的玫瑰,在胸襟前留下了一大片的绛色斑点。
“门主!”宁都和安行齐声喊道,连忙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后者急忙掏出药来让她服下,却被她一手挥开。
“我没事。”双净喘着气说道,两个随从相看一眼,都恭谨地退了一步,静静地垂手站立。
“阁下是七石门门主?”玄生一愣,怎么都意想不到门主会是这个一头撞进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子。
“你前来七石门,却连门主是谁都不知道么?怎么混的?!”宁都又忍不住插嘴道。
“宁都!”安行出口训斥妹妹,后者嘀咕着什么,很不甘心地低下了头。
“在下初涉江湖,未听闻过门主大名,无礼之处,还请门主多多包涵。”玄生的确被宁都说的有点惭愧,对眼前这看起来单薄脆弱的女子也多了一丝敬意,不觉抱拳陈恳说道。
“……初涉江湖……?”双净喃喃说道,一双瞳目毫无焦距地看着玄生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眉目还是梦中的眉目,轮廓还是回忆中的轮廓,甚至连眼神都一如昔日那般深邃平静,但是,却再也找不到让她感觉安心放松的倚靠感。
“初涉江湖……?”她忽然笑出声来:“初涉江湖……哈哈哈哈……”双净忍不住仰头大笑:“哈哈哈……你竟然说……初涉江湖……?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她笑着笑着就咳出血来,捂住嘴继续咳,但还是停不住笑声:“初涉江湖……啊,澈水和天沙如果听到的话,也会笑死吧……哈哈哈……”她还在笑着,忽然间就落了泪。
玄生不解地看着她,见那泪珠和笑容搭配地极是刺眼,少女的脸庞很是苍白,若是站在外面的烟雨薄雾之中,只怕就要消失在一片缥缈雾气里。
“那你呢?”双净转向旁边看傻眼的绿茗,笑得凄然:“你也是初涉江湖么?”
“额?额?什么?”绿茗没想到她会问到自己,一时口吃,但双净已转过头去了。
“要我的半月罗缨可以。”她笑道:“但要帮我取一件东西来。”
“什么?”玄生抬头看着她,却是连礼貌话都忘了说了。
双净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是走过了千山万水,穿过了这片烟雨濛濛,再次站在一片阳光明媚的绿茵草地上:
“重重楼楼主的锁心铜镜。”
记得,在还没有氤氲雨天,没有重伤疤痕,没有难过悲伤的时候,四个人从剑柔山庄逃了出来,跑了好久才乱七八糟的躺在湖边喘息。
—啊……好累……好久没有……跑那么久了……— 澈水整个人累得趴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啊,天下……第一大贼庄……果然……名不虚传……— 双净喘着气说道,却沉不住气,马上好奇地拿出他们偷出的东西来,却见是一面镜子和一枚玉佩。
—有没有搞错!— 她开始哇哇大叫:—费了三天时间,原来剑柔山庄的宝物就这两件破东西啊!!—
—应该大有来头吧?— 天沙也凑过来好奇地看着说道:—要不然……—
—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派那么多人来追?— 澈水笑眯眯地接了下去,边说边起身。
—怎么?— 双净不解地看着他,还没反应就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
—追上来了,走吧!— 玄生淡然说道,扛起双净,几个起落便已是站在远外了。
耳边,天沙的声音在风中飘来:—喂!!要不我们就还给他们吧,多麻烦啊,一路被人追杀!—
—怎么可以?— 不远处的澈水爽朗地大笑道:—这可是我们初涉江湖的见证啊,几年后,会有大大的价值的!—
昔日,天涯同携手,前欢记,深似梦里下扬州。
回首时,落在地上碎在风中的,又是谁的韶华谁的流年。
是谁说好要同看细水长流,又是谁站在门口望尽天涯苦苦等待。
双净只觉得满身都是痛楚和委屈,晕倒之前,看到的是玄生充满不解与疑惑的面容。
七石门·怎生负得当初约 3
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
傍晚的时候,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
清爽的空气透着凉意飘在仍有光亮的黄昏里,窗外竹叶花草的影子,长长拖拖地拉在了墙上。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双净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感到干涩的眼眶有一阵阵酸痛传了过来,鼻子一紧,却是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
也罢,也罢,这几年来,能哭的能感叹的能哀婉的能愤怒的,都已经发泄出来了,现在的她,既然不能哭不能闹,便不知道要怎么办。
脑海里的回忆慢慢浮了上来,然后又退下。浮上,又退下。
双净皱了皱眉头,又翻了个身,紧紧地抱着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被子里无剩阳光和温暖的气味,捂着半天,还是感到外面寒冷的潮湿一丝一丝地缠绕了上来。四肢全体全都是凉的,冰的透彻。
门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烛光的微亮泄露而进。听到外面几乎无声无息的呼吸声,双净苦笑一下,把头埋进了棉被和枕头之间。
极高的警觉、视觉、听觉、她都没有失去,但是一身羸弱残病,有这些长处也是无用。
能兴云致雨的海龙,一旦无了鳞片利牙,即使江湖仍然广大无际,却已无法随意徜徉。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死去。
吱呀—
门被轻轻打开,双净闭上了眼睛,听到那人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端地东西放下,伸手按在她的手腕上把脉,过了好一会儿才压抑了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叹息,轻声退了出去。
“门主怎么样?”一转身就看到宁都焦急的脸,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似得问道。
“没事,脉象稳定,应该是受到了刺激又累了才会晕倒的。”安行把她往外面推去,低声道:“
现在只是安睡着而已。玄生少侠已经安置好了么?”
“那家伙……!”听到他的名字宁都就忍不住颇有怒意,不忍地看了双净的房间一眼,恨恨道:“已经前往重重楼的路上了。”
“什么!?”安行低呼,急忙拉了她远离门主内房的门:“已经走了?!还会回来吧?”
“那是当然,他还要带那个什么镜子回来不是么?”宁都没好气地说道,看着姐姐担心的脸,顿了顿才不甘心地轻哼一声:“你放心吧,我已经告诉了凤大哥和德姐姐,让他们一路上护着他了。”
安行微微松了口气。
由于是铸器之门,七石门里只有十八个会武艺的子弟,其他的都只是仆人丫鬟。
虽然人少,但身手在江湖上依然数一数二的,就拿安行和宁都来说,若要认真与她们打起来的话,应会有大片人败在她们手下。
“派他们两人去,我倒是放心了。”安行叹了口气,眼神凝重起来:“其他人呢?都叫来吧,我有事吩咐。”
“姐姐要找人调查那家伙失忆的事情么?”宁都又站了稍微远一点,低下声音问道。
“不止这样,江湖上现在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得知道。”安行的眼眸蓦然冷却:“你不觉得奇怪么?玄生少侠消失了这么久,为何现在才出来?半月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宁都沉默片刻,想了下不禁黯然:“这一切又与我们何关呢?那个家伙,不是已经把门主忘得干干净净,要娶别人了么?半月城会怎样,我才不管呢!”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有点激动地赌气:“半月城毁了最好,管它那么多,毁了就没有人可以让门主伤心了。”
安行长长一叹,拍拍妹妹的肩膀,摇头道:“你以为那么简单,这件事情恐怕一生一世都算不清,走吧,我们去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宁都……”
忽然屋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叫,两人停步转身,急忙赶了过去。
“门主……门主,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宁都一下子就冲到了双净床边问道。
“你刚刚说……他走了?”双净苍白的脸急切地看着她问道。
宁都一愣,但还是点了点头:“是的门主,他说事不宜迟,趁方才还未天黑就走了。我已派人左右跟着了。”
“这样啊。”七石门门主淡淡的应了声,没有任何表示,平静地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一语不发的低着头。
两个随从互相看一样,却是什么都不敢说,只好在旁边站立着。只见她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仰起头来却是一笑:“准备东西,我们下山。”
此话一出,两个侍女顿时愣在原地,仿佛她多出一个脑袋似得看着她,过了半天,宁都才挤出一句:“什么?!”
“备车,我们前往重重楼。”双净用非常坚定的声调说道。
“为为为为……为什么?!”宁都差点就哭出声来了,急忙拉住她的手问道:“主上,我已经派了和凤还有白德护着他了,那家伙绝对不会再次失踪了,他还要带那面镜子回来不是么?”
“我知道,但是……”双净忍不住再次叹息,语气里因为包含了太多感情而显得平静镇定:“要见到澈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就动身了……如果,在闯重重楼而受伤了怎么办?”
两位随从心中一痛,顿时呆住不能言语。
明明……就是门主要求他去拿那面镜子了,现下却无不担忧么?
虽然伤心受伤,却忍不住为他着想:如果受伤了怎么办,如果遇到了不测怎么办,如果真的一去不回怎么办?分明是思念深切中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语气。这下,便是怎么都劝不住了。
“门主……”安行柔声劝道:“你的身体受不了这样快马加鞭的奔波的,重重楼那边,我们送飞鸽传信不是更快?”
“就是就是!门主,你还是在这里好好休息吧,他很快就会来的!”宁都急切地点头劝道。
“这种话,我这五年来已经听够了。”双净淡淡答道:“他很快就会来、他没有忘了你、他绝对没事的……”她摇摇头:“但现在不同了。”
她回头一笑,原本宁静漠然的眸子蓦然充满了光彩炫目的明亮:“我不会再等待了。”她望向外面的细雨雾夜:“宁都,安行,你们知道,现在的山下的河流,应是个什么样子么?”
宁都和安行一愣,相视一眼,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一水奔流叠嶂开,溪头千步响如雷。扁舟费尽篙师力,咫尺平澜上不来。”双净的微笑渐渐明亮了起来:“然后,雨停了,岸边的桃花花瓣有点点的露水,闪闪亮亮的,和星星一样沾在上面;有人撑着轻舟慢慢驶了过来,穿过了芦苇和草从,飘往宽阔的湖面去了;岸边上有人家,有客栈,有渔船,雨后的空气是清爽的,抬头望去,山的后面是山,云的后面是云,山山水水云云雨雨,忽而平静忽而狂风暴雨……就是这样。”她笑着说道。
“我不应该在这里,江湖才是我身所属的地方。”她抬头,双眸坚定:“现在,我该回去了。”
两位随从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她们留在七石门习武,直至双净负伤归来之后才认识了这位少主。在那之前,她们都不曾目睹过她那时的英姿。
但现在,从这个坐在床上平静诉说的女子的语气和眼神之中,仿佛可以窥到,门主彼时的绝代风华。哪怕,她依然单薄纤瘦的如一张纸,也仍然有着一股笑傲江湖的豪气,几年的药水与呵护都无法把其遮盖。
“在下……遵守主上吩咐。”还是安行先松了口,她垂下眼眸恭谨地说道:“我这就去准备车和行李。可是……”她犹豫片刻,开了好几次嘴都无法说出口,最后还是狠下了心问道:“但是……如果玄生少侠,是故意忘记了主上……怎么办?”
“安行!”旁边的宁都急忙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又急又气:“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和主上……”
“我不知道。”双净仍然平静地说道,看着安行的笑容却没有丝毫的勉强,仿佛那个一直沉睡在她体内的人,又渐渐地苏醒了过来。
她咧嘴笑着,笑靥灿烂:“走一步看一步吧?当初的我,也是这样离开七石门的呢。”
但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叶双净了!
安行差点就脱口而出。
流年逝过,你应该已经没有年少轻狂时的勇气,来义无反顾的追逐而接受同样的失望了。她几度开口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拉了妹妹急急地去准备行李和车。
初春帘幕连夜雨,凉入轩窗枕簟闲。
待她两人退下了,双净才让无边无际的恐惧突袭自己。
安行的话仿佛咒语一样回荡在四处……
—— 若他是故意忘了你,又该如何?
“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玄生冷着脸再次耐心地回答了旁边一脸好奇的随从的问题。
“真的么真的么?但是少主,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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