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被犹如一块小盘子被海湾的一只胳膊拢着。海浪、海风、海鸥、礁石、船只是红被的私有财产;彩云、星星、太阳是他们的常客;海滩则是他们天天上演的舞台。红被的人天天咧着嘴巴笑着。红被的人喜欢把生活比作戏,尽管这些戏天天重演年年重复,但他们都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这样一个古朴原始的渔村哺育着浪花的成长。浪花是在海滩上跑着长大的。她喜欢吮吸着咸咸的海风。带着花草香味的风太娇弱太纤细,只有带着咸味的海风才配得上那份强劲有力的想象。小浪花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心愿。长大后一定要当一个船长,独自驾着一叶小舟探索那神秘莫测的大海,捡拾神话里落在海面上的红珍珠。到了那个时候,她要用一条红丝线串起美丽的珍珠。
浪花的父亲是村干部,和村里和别人一样出海捕鱼。他清瘦儒雅,见识不凡,自幼聪明伶俐,跟随着在部队医院当医生的舅舅一起生活。年轻时走南闯北,经常载着全村的海产品,把船开到各地著名的码头销售。后来还娶了一个方圆几百里有名的美女,生了五个聪明可爱的女儿。这个四十多岁精瘦的汉子读过书,又有着丰富的航海经验,在村子备受敬重,却在家里像小孩子一样被老婆管制着。他的岳父是一个老教师,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对这个独生女儿宠爱有加。以致使得这个有着清洁癖的小美女出嫁之后,在家里拥有绝对的权威。而这个好脾气的男人也乐得老婆在家里指手划脚,颐指气使。日复一日,他变得异常沉默寡言,而他的酒量却有增无减。常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如果说生活给于他最大的恩惠,那便是他的五个宝贝女儿。对于孩子们的教育他有自己独特的方法。他认为培育孩子,就像培植山上的树木一样,一定要依照着树木本身的轮理,再给予它们充足的阳光、雨水,这样树木才会茁壮成长。女孩们也很喜欢像朋友一样亲近而又明理的父亲,遇到问题也总是找父亲交谈,对母亲反而疏远了。记得有一次,其中一个讲了一个极其悲惨的故事,五个孩子都心生怜悯,以致于失声痛哭。母亲觉得她们不可思议,荒唐可笑,连声呵斥。父亲却柔声安慰,并且陪着落泪。人们也真不明白他是生性敏感、忧郁,还是他太怜爱这五个宝贝女儿。确实,他视五个孩子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每个孩子都是他的骄傲,是他向别人炫耀的资本。
大女儿温厚善良,擅长美术,在一所名牌美术学校读书。二女儿生性活泼,喜欢跟男孩子一起疯闹,精于数字计算。三女儿文静懂事,喜爱音乐。四女儿擅长手工艺品,她害羞怯懦,喜欢呆在父母亲身旁。最小的女儿浪花聪颖开朗,喜爱文学,当同龄人不知诗为何物时,她已经在津津有味地读诗,抱着文学名著似懂非懂地阅读。他这种放手,让孩子们自由发展的教育方式,在别人看来真是有失一个父亲的尊严。他老婆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个好脾气的男人在这点上异常地固执己见,使得他老婆也无从干涉,要知一个内向的男人一旦发怒,犹如一座死火山爆发一样,是非常可怕的。
在海滩上跑着长大的孩子们大多野性十足,调皮捣蛋。他们懂得半路上怎样玩耍胡闹以致于上学迟到;懂得同学之间怎样挑拨离间以致于身上“战果累累”;懂得课堂上怎样尖声怪叫,以致被老师罚站。浪花对这些从来不屑一顾,她总是饶有兴趣地听课,美丽执着地幻想,痴情浪漫地读诗。对于诗歌,她虽然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然而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升起一种如圣徒般虔诚的情感。独处的时候她经常喃喃自语,说一些如诗歌般不着边际的话:海浪是音乐的双唇,海风是音乐的脚丫,海鸥的飞翔是音乐的身影。
如果人们认为爱好音乐的浪花会被那些鲁莽的孩子欺负,那更是大错特错了。浪花对武术的爱好丝毫不减于她对文学的喜爱。她自制了一把木剑整天带在身边,整天幻想着当侠客,怎样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由于她总是模仿着小人书里的图画一招一式地练习着,再加上她那股执着,还真练得有模有样。而且她的运气也很好,碰上了一个云游高僧。那高僧看到她挥着木剑练武的场景,认为她是一个武学奇才,欲收为弟子,无奈浪花家里人不喜欢一个女孩子整天打打杀杀。高僧只好抱憾离去。临走的时候不忘教了她几招,还赠送了她一本《鹤拳》。凭着这些,浪花足以在伙伴面前骄傲地称雄。
虽然“身怀绝技”,小浪花从不主动和别人打架,除非是那些欺负女孩子的男孩子。此时浪花便像侠客一样出手相助。那些被打得落花流水,哭叫不迭的男孩子也不好意思上门告状了。所以浪花家里人从来不知道她在外面打架的事,一直以为她是乖巧、文静而懂事的。孩子们是多么喜欢这个侠义柔肠的小英雄浪花呀,而拥戴浪花把她推向孩子王宝座便是众望所归。但是浪花并没有因头上的桂冠而洋洋自得。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啊,一个人郁郁寡欢!总而言之,谁也说不清楚这孩子脑海里在想什么。当她面对着月亮发楞,望着海平面遐想,坐在海风里思考,她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总是流露出与年龄很不相称的孤独和忧郁。
最先走进浪花心里便是那个穿着白袍蒙着神秘面纱的人物。浪花记得只要这个神秘人物一露面,天空便低沉阴暗,空气里流动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寒气。哭声犹如雨点落进深渊里空空荡荡,人们的心情仿佛焚烧的纸钱黑乎乎阴惨惨。生活在红被,需要面对的是太多的死亡。有时会有一个妇女在礁石上撬牡蛎,一失足便被滔滔海浪卷得无影无踪,而她家里还有一个嗜酒如命的丈夫,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有时一场大风把一艘归途中的渔船打翻了,便有多少个女子失去了丈夫,多少个孩子失去了父亲,多少个母亲失去了爱子。有时风和日丽,碧波绿浪,一派祥和景象,但是一个小孩游泳时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总之,渔民们赖于生存的大海,也常常有死亡在那里徘徊,使得一向爽朗乐观的渔民也不由不放声悲哭,哭声震天动地,仿佛大海在掩面痛哭,哭他永远回不来的子女。
这些哭声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到处走动,仿佛一个幽灵游过你的围墙,探出头四处张望,有时还硬赖在你的窗棂下不走。如果你仔细辨听,你会听得出这些哭声来自海边。因为家属为了找到亲人的尸体,按照迷信的说法,要到海边哭魂。他们昏天黑地地哭嚎着,撕裂嗓门哭喊着:“孩子呀,大海里太冷了,出来吧,到亲人身边,如果你能听到娘的呼唤,就从海里出来吧。娘给我换一身干净舒爽的衣服,让你去山上好好安睡吧。”听着这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呼喊,渔村的孩子往往吓得把头钻到被窝里,浑身颤抖。浪花也是久久无法,是恐惧在心里扎根,还是有更大的疑问在扰乱着她?一个十岁的孩子,瞪着黑暗,瞪着这个谜一样的世界,紧握着拳头满脸悲愤:“为什么会有死亡?为什么死亡会让人痛不欲死?”
然而,黑夜终会过去了,无论多么酷寒漫长的黑夜都会过去的。当一轮崭新、火红的太阳照着粗糙简陋的渔村,人们心里也就暖洋洋的,似乎昨天的悲伤得到消融,生存的信念和勇气又在渔民粗犷黝黑的脸庞展现开来。于是海滩又喧闹欢腾起来,渔船又在海上进进出出,那些鸡鸭猫狗又开始不安分,到处溜达到处惹事生非。除了一层像雾气一样淡淡的悲伤笼在人们心头,其他就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就像一个老渔夫说的:“生活总要人们去面对,总要勇敢地活下去。”我们纯朴憨厚的渔民兄弟,在大风大浪里讨生活的渔民朋友,更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既然悲伤于事无补,那倒不如开开心心地笑着,欢欢喜喜地活着!
对于小浪花来说,生活中大部分乐趣来源于阅读。她犹如一张小纸片,只要文学的风一起,小纸片就情不自禁地随风起舞。记得有一次,晚自修下课了,同学们都回家了,唯有浪花还呆呆立在操场上,皎洁清幽的月光透过树叶缝隙静静地泻在她身上,更增添了一层宁静优美的意境。月光里的小浪花仿佛着了魔一样,恬静淡雅的脸蛋,微微向上仰着,澄澈明亮的双眸里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仿佛有两团火焰在那里炙烈燃烧,薄薄的嘴唇喃喃而语。此时的小浪花又沉迷到文学世界里去了。
生活是文学的核心,是文学的源头,孩子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源头在哪里,一伸手就能捧出涓涓细流。而大人呢,他们被人性的弱点所困扰,被五彩斑斓的烟花所迷惑,你看那些评论家,他们长篇累牍地讲道理,最终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人生的真谛往往是孩子最先找到的,因为孩子离文学最近,特别是像浪花这样的孩子,凭着她敏锐的直觉优越的天赋对文学的领悟其高。文学对浪花来说,既是魔鬼又是天使,而她就是魔鬼与天使结合生下的孩子。她一只脚拴着魔鬼的线,一只脚拴着天使的线。在文学世界里,浪花犹如树上的一片叶子,一会儿在阳光下闪耀,一会儿在清风里惊颤,无论是闪耀还是惊颤都是醉人的,都让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09…4…14 16:39:06 字数:4719
第四章
我的安慰还在于:在孩子的身上有人的良心,就像种子有胚胎一样——没有胚胎,种子是不能生长的
——艾特马托夫《白轮船》
浪花读五年级时来了一个插班生安洁。安洁真美,艳若桃花,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波光潋滟,白里透红的脸蛋犹如花蕾初绽。不幸的是因为一场小儿麻痹症,安洁永远无法像同龄人那样蹦蹦跳跳,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而孩童顽皮的天性让他们视别人的缺陷为玩乐的对象,尽管他们的笑声里,少的是嘲弄与讥讽,多的是调皮与天真。有一次,一个男生在背后模仿安洁走路,其他同学在那儿捧腹大笑,备受嘲弄的安洁脸色苍白,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这一幕刚好落进浪花目光里,浪花犹如一只敏捷的豹子冲过去,狠狠地揍了那位男生一顿,并让他向安洁道歉。此时,安洁泪流满面。今天的泪水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流的是受辱的泪水,现在流的是对浪花感激的泪水。从此,这两位少年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因为浪花的护佑,其他同学再也不敢说安洁一句坏话。
安洁有一副引为傲的歌喉,浪花喜欢静静地倚靠在安洁身边听安洁唱歌。安洁的歌声为浪花插上了想象的翅膀,浪花借助这对翅膀飞得又高又远,仿佛驾着一叶小舟行驶在碧波万丈的大海上寻找那梦中的红珊瑚。安洁呀安洁,她有如音乐王国里的天使,她身上披满音乐的彩带,嘴里衔着音乐的果实,就连她的头发、眉梢、唇角都闪着音乐的光芒。她简直是音乐的化身。听着她的歌声你会感觉到全身徜徉在美好事物的光芒里。那里也许就是霞光万丈的大海,也许就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也许就是奇异多彩的梦!听着安洁的歌,人间还有什么苦难,生活中还有什么烦忧。不,都没有了,唯有一种叫幸福的东西如彩球飘飞,唯有笑容甜美的春姑娘款款而来,天地之间万物萌芽,鲜花盛开。
纯真的友谊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两位少年相互欣赏,为彼此的才华而迷醉。对于安洁来说,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听浪花讲故事。只要一谈起文学,浪花温润如玉的脸庞便炙烈如火。安洁明白,浪花在燃烧呀,她把自己的思想点燃起来,而文学就是一把火。记得一个夏日傍晚,彩霞满天,空气中飘逸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安洁沉醉在浪花讲述的《白轮船》故事里去了。护林所就在左边拐弯处,村子里有三户人家。其中老爷爷莫蒙善良又有点糊涂,他总是受人欺负。老爷爷很疼爱他的孙子,哦,那个孩子,两只招风耳,细细的脖子,大大的圆脑袋,他没有伙伴,他只有望远镜、书包,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背着书包拿着望远镜到伊塞克湖寻找白轮船。
孩子心里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一头美丽善良的鹿母,是他们族人的恩人,在古尔吉斯族遭受敌人空前大血洗的日子里,只剩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是鹿母从麻脸婆婆手中救走了这两个孩子,并把他们当作自己孩子一样扶养。吉尔吉斯族的后代应该感激鹿母,如果没有鹿母当年的义举,吉尔吉斯族早就在地球上消失。但是事实相反,他们疯狂地捕杀鹿,为了金钱不惜恩将仇报。直到有一天,小男孩看见长角鹿母被按在砧板上,空气里溢满了狰狞的面孔冷酷的笑声血腥的气味。男孩一直在吐,他爬起来又摔倒,摔倒了又爬起来。
他记不清自己哭了多少次吐了多少次摔了多少次。他只想逃离,只想跑得远远的。他一边挣扎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哭喊着,我还是变成鱼好……我还是变成鱼好……我还是变成鱼好……孩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湖边,径直跨进水里……
伊塞克库尔湖一片沉寂,不见了小男孩的身影,谁也不知道小男孩子是否真的变成鱼,顺河游走了……
本书的作者——苏联的作家——钦古斯。艾特玛托夫无限深情地说道:“你是否知道,你永远不会变成鱼,永远游不到伊塞克库尔,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它说:“你好,白轮船,这是我!!你游走了。我现在只能说一点——你否定了你那孩子的灵魂不能与之和解的东西。而这一点就是我的安慰:你生活过了,像亮一下就熄灭的闪电。闪电在天空中划过,而天空是永恒的,这是我的安慰。我的安慰还在于:在孩子的身上有人的良心,就像种子有胚胎一样——没有胚胎,种子是不能生长的……”
浪花眼眶里满含泪水,她甜美的嗓音也掺杂一些沙哑的东西,然而声音里包含一种叫力量的东西,它具有非凡的震撼力。此时安洁也哭了,那个杀鹿场面像梦魇一样恐怖。那是恶对善的侵吞,人类的忘恩负义,贪得无厌,狡诈贪婪都在那里达到了极点。
随着剧情的发展,安洁一会儿觉得自己就是那头长角鹿母,被按在砧石板上,地上到处都是自己的血,一会儿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男孩,细细的脖子,圆圆的脑袋旁边有两只招风。他已经变成鱼,要去伊塞克尔湖,要去寻找白轮船。在水里,鱼还在流泪,她一边流泪一边游着,在浩荡的水波里,她渐行渐远。她眼里有着无尽的哀伤,有着强烈的愤恨。
除了在文学和音乐世界里遨游。浪花和安洁也不乏少年的调皮、天真。下雨天,她们喜欢手牵着手特意从积水洼地里踩过去,被溅了一身,不仅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她们捉弄同伙的本事也是一绝的。总而言之,她们不仅时不时地搞些恶作剧,还干一些刺激的事情。晚自修下课了,她们特意不去走那些灯火通明的大路,偏偏绕道走那荒郊野外。当她们走到芳草萋萋的墓地时,不禁毛骨悚然,面无人色,但是谁也没有退怯,没有撒腿先跑,她们紧紧牵着的手从来没有松开过,她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丢下朋友,即使面临着死亡!”
安洁的父亲是个老裁缝,只能靠给别人缝补些衣服过日子,但是贫困没有减弱一丝一毫的父爱,父亲每天中午都会特意为安洁准备两个水煮蛋,而安洁从来舍不得独自吃。安洁总是怀揣着水煮蛋以最快的速度来找浪花。当安洁从怀里掏出来时蛋还是热着,此时的安洁笑得非常地甜美。对于她来说世界上快乐的事莫过于和浪花分享那温热的水煮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