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在莫声谷怀中喘息良久方才凝聚出一点气力,低声言道:“走吧!我不行了,七叔……你,走吧!再晚……就,来……来不及了……”
莫声谷亦知不可耽搁,这场大火本是自藏经阁内部燃起,他从外面冲进来时便已注意到整个阁楼已是摇摇欲坠,若再逗留一阵,怕是再不能逃离此地。可宋青书这般伤重,但凡他将手掌离他背心半寸,宋青书必然活不成。听闻宋青书要他自行离开,莫声谷心中不由愈发急怒,他正要出言斥责,却见原本立在他身旁的一个书架向被烈火烧成了两截,上半截书架已然带着火焰向他们二人迎面倒了下来。莫声谷想也未想地便一拳打了出去,拳风所至,不但倒下的半截书架被震飞,便是身侧烈焰也跟着低了低气势。“宋青书,无论有没有所谓前世,我也不愿你这般补偿!”
宋青书勉强提了提嘴角,他知道有些话是永远也不能说出口的,只是他更知道那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他再也没机会说了。“七叔,我混沌一世,所辜负的……不仅是你。可……唯有,你……”他勉力睁大双眼想再把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些,记得更牢些,可却终究抵挡不住如潮水般涌来的倦意,最终只黯然留下一句:“人……非……草……木……”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莫声谷心下一空,他试探着摇了摇宋青书的手腕,轻声喊:“青书?青书?”
宋青书却再也不会回答。
“为什么,青书?”莫声谷呆呆地望了宋青书一阵,自言自语地道。“你既知人非草木,又为何要选择独自承担这一切,令亲人伤心?令我伤心?青书……青书……”他把头埋进宋青书的颈项间,瞬间热泪滚滚。
人力有穷,莫声谷苦战一夜,如今又不要命地将毕生内力注入宋青书的体内,早已到了气虚力竭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这一生光明磊落,平生唯一污点便对自己的师侄起了异样情愫。自发觉自己的心意起,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唯恐为人所觉,连累师门受人耻笑。他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他以为师侄待他孝义,甚至为此不惜自污自辱。原来这全是他自己自以为是,原来他们本就是两情相悦。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是上苍给他最大的恩赐,同时也是最重的惩罚。莫声谷仰起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忽然不再焦躁,也不再惶惑。他知道他不必走了,以此为结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却在此时,藏经阁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一个熟悉而嚣张的声音在外面大声喊道:“小爷快马加鞭千里驰援,不是为了来给他收尸的!藏经阁算什么,给我拆!”原来是打退了元军的冯默之率武当义军赶至了。听闻宋青书被大火困在藏经阁,他当即调派了十来匹快马,以铁锁勾住了藏经阁的房顶与四面围墙,要拆楼救人。
马蹄声与马匹的嘶鸣声再度响起,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这藏经阁的房顶被掀,四面围墙跟着向外倒下。只是眨眼之间,这座历经百年风雨,威名赫赫的少林藏经阁竟是被拆成了一堆废墟。浓烈的烟尘与烈焰尚未散去,张无忌便已大步闯了进来。见莫声谷虎目含泪面色灰败地跪倒在地,他怀中抱着的宋青书早已神智全失不知生死,张无忌急忙走上前来,伸指一按宋青书的脉搏。片刻后,他沉声道:“七叔,还有气!”说着,便自莫声谷的怀中接过宋青书,盘膝在地,手掌抵住他“神藏”、“灵台”两大要穴,将一身精纯的九阳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宋青书的体内。
张无忌的身后,又有不少武当三代弟子急匆匆地奔了进来,有的扶住了早已脱力连站都站不住的莫声谷,有的则背了不少沙土进来在他们身侧忙着灭火。不一会,负责收拢马匹的冯默之也闯了进来,连声追问:“死了没?死了没?”
分明是关切之言,却说得好似迫不及待要给宋青书收尸一般。与他同行的武当弟子本该各个生怒,只是如今见宋青书命悬一线,却是谁也无暇来与他分辩,只管死死地盯住了张无忌。
玄冥二老那合力使出的一掌何等了得,莫说是宋青书,便是张三丰都未必能够抵挡。张无忌方才稍一探他脉搏便已心知他体内经脉毁伤甚重,之所以还能撑到如今,却是因为莫声谷不要命地将自己的真气全数注入他体内,为他护住了最后一口真气。张无忌自然也不愿见着宋青书就此身死,只是要他如莫声谷一般一命换一命,他却又做不到。好在此时强敌已退,这武林群雄中内功深厚的也不止他一人。俞莲舟眼见张无忌的脸色逐渐黯淡额上冷汗滚滚,不用张无忌提醒,便已主动上前接手。
后山突围,原是以张无忌为首。由他亲率数百豪杰对阵上万元军,饶是他武功高强,也已厮杀地气虚力弱。此时再为宋青书耗费内力,已几近力竭。听闻冯默之有此一问,他喘息了一阵方才有气力缓缓答道:“去请空闻方丈、空智禅师,少林达摩堂、般若堂、戒律院首座,宋师兄的内伤颇重,要以真气护着他的心脉。真气一旦断绝,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他性命!”说完这两句,他又狠狠地喘过一口气,续道。“药呢?少林大还丹、白虎夺命丹、九花玉露丸,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他话音方落,冯默之便已将众多用以疗伤的丹药全都取了出来。此时,接手为宋青书注入真气疗伤的已换成了范遥,宋青书的面色还是不曾缓过来。冯默之将丹药强塞进他的口中,以“鹤嘴劲”点他颈项与咽喉,怎知连翻十二番,他却始终连吞咽的本能也无。眼见莫声谷、张无忌、俞莲舟、殷梨亭、范遥先后为宋青书以真气续命,而宋青书却至今毫无反应,不少武当弟子已是心灰意冷,忍不住叠声叫着“宋师兄”大声嚎啕起来。两眼泛红的冯默之听到这哭嚎,更是心烦意乱,想也未想地便反手抽了其中一名哭地最大声的武当弟子一记耳光,大声喝骂:“哭什么?人还没死呢!死了再哭!”又发狠道,“去取水来,将丹药化了喂他喝下去!”那名弟子为他威势所逼,顿时收了泪,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怎知他尚未跑远,刚刚恢复一点气力的莫声谷已然跌跌撞撞地挪到了宋青书的身边,接过冯默之手中丹药,两人唇舌相对,硬是将这丹药推入了宋青书的咽喉。虽说救人要紧,顾不得小节,可眼见莫声谷与宋青书这般亲密,张无忌的眉心仍是忍不住微微一抽,心头隐约浮起一丝怪异的念头。他不敢细想,只静默地垂下眼去。却是立在一旁的冯默之看看莫声谷又瞧瞧宋青书,颇有些欲言又止。
不多时,不少已自少林前院突围的武林群雄也闻讯赶了过来。曾为宋青书以内力护住心脉的几个高手之中,张无忌仍是率先调息完毕,见空闻方丈与空智禅师赶至,便拱手道:“空闻方丈,我宋师兄伤势颇重,还要借少林禅房一用,为他诊治。”
宋青书施计助武林群雄突围,武当义军及时赶至又保住了少林古刹免受战火之苦,张无忌有此要求,空闻方丈自然无有不应。“宋少侠于敝派有存亡断续之功,敝派上下必然要倾力报答。张教主医术高明,只要能救宋少侠,少林上下听凭差遣!”
范遥内力不足,不一会又换成了空智禅师,少林武学至刚至阳,多年来执江湖之牛耳果然有他独到之处。莫约是半柱香后,宋青书的眉间微微一蹙,忽然低吟着呛出一口血来。张无忌急忙上前将九阳真气灌注指端,连取他“百汇”、“巨阙”、“魂门”、“三焦”等十数处要穴。宋青书的经脉已损毁,纵使内力注入体内,他也无法化而为用,唯有点他要穴方可将真气封存在他体内,为他延续性命。做完这些,张无忌再为宋青书把脉,探到他的脉搏虽说仍旧微弱,可却不再散乱无章,亦不禁松了口气,沉声言道:“能救!快送进禅房!”
胡青牛死后,张无忌便是天下第一的名医圣手,听他斩钉截铁地言道宋青书还有救,众人提着的心神这才稍稍松了一松。
宋青书在第七日醒了过来,醒来时莫声谷正握着他的手指趴在他床头昏睡。宋青书方才睁开双眼,莫声谷便好似有心电感应一般,猛然坐起身直直地望向宋青书。注意到宋青书终于醒来,他的双眼即刻睁大,干裂起皮的嘴唇不住颤动,似乎是要说话。然而喉间滚动良久,竟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青书见莫声谷形容憔悴,两颊凹陷,双眼布满血丝,满面浓髯,两鬓斑白,眼眶不禁一热,小声道:“七叔,你长白头发了……”
莫声谷此时正值壮年,武学修为又深,原本不该早生华发。只是这七天来他不眠不休地陪着宋青书,纵然偶尔睡上一会,也会因噩梦而惊醒。宋青书昏迷七天七夜,他便生生受了这七天七夜生不如死的折磨,不但两鬓生霜,便是样貌也好似老了十岁不止。苦熬到亲眼见宋青书醒来,莫声谷这口气一松,不及答话,竟仰面翻倒在地,即刻便晕厥了过去。
“七叔!”宋青书本能地要去拉莫声谷,只是他伤势过重,连握紧五指的气力也无,又哪里扯得住一个成年男子呢?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握住了莫声谷的一根手指,连挣扎着起身也办不到。“七叔!七叔……”他叫了两声,却是喉咙嘶哑,如何都叫不出声来。想到莫声谷如今的模样,宋青书心中巨恸,终是忍不住无声痛哭。
好在宋青书如今暂住的禅房外有不少武当弟子看守,他们听到莫声谷落地的动静,很快便冲了进来。见到宋青书终于苏醒,当即大呼小叫地要张无忌前来把脉,又将昏迷过去的莫声谷给搬了出去。
武当诸侠连同武当弟子屏息等着张无忌把脉许久,直至听他亲口说出“性命无碍”四个字,方才心有余悸地喘过了一口气。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了宋远桥在禅房内与宋青书四目相对。七天的时间,足够宋远桥日夜兼程地自武当赶来少林。注意到儿子面上的泪痕至今未干,他的心中真是又痛又怜,话未出口,自己竟也哽咽了。“你还知道哭?你若有事,你让爹爹,让你七叔如何是好?”
宋青书并不答话,只微微摇头,瞬间便是泪如雨下。
儿子未醒之前,宋远桥原有很多话要骂他。骂他逞强,骂他好胜,骂他不孝,可如今见儿子这般伤心哭泣,他竟只能哆嗦着抚摸他的面颊手足,叠声追问:“青书,你哪里不舒服?青书?”
宋青书手足无力,五指虚浮地握住宋远桥的手掌,含泪答道:“爹爹,是孩儿不孝,铸下大错。你不要怪七叔……”
宋远桥一生循规蹈矩,如何能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与亲儿之间已暗生情愫。莫声谷不眠不休地照料宋青书,宋青书醒来便为莫声谷说情,他也只当这是叔侄情意,并不疑有他。少林突围时的情形,冯默之早已与他分说,玄冥二老才是突围胜负的关键所在。他虽不知儿子为何要自行对付玄冥二老,不找旁人相助,可儿子的所为却也终究是大智大勇。他以一己之力救下了武林群雄,如何再能苛求责备?宋远桥忍泪望了他一阵,只拍拍他的手背,温和地道:“只要你好好的,爹爹和七叔便都安心了!”见他精神不振睡眼迷蒙,又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你有伤在身,还是早些歇息罢。你七叔只是劳累过度方才晕了过去,你且安心。”
宋青书方才醒来,心情便是大起大落,倒也的确累了,神智迷糊着将要睡去。听到宋远桥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走,宋青书闭上双眼,最后说道:“爹爹,原谅我。”
宋远桥诧异地转过身去,却见宋青书已然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宋少侠,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
青书:什么话?
导演: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呢?
青书:…………
☆、第165章 峨嵋常门宋青书
宋青书这一回受伤极重;醒来多日也仍缠绵病榻;每日里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期间又有不少武林豪杰来探望伤情;谢他救命之恩;也全由宋远桥亲自领着武当弟子出面接待。武林群雄数日来见着不少江湖中一流的高手为宋青书以真气续命;心知他的确伤重,不见宋青书亲自出面也不觉他无礼。莫约过了十来日;张无忌以银针将宋青书体内损伤的经脉一一续接,又开了不少温补的药物,说是总得好生调养几个月;才能行动自如。此时少室山下元军早已散尽,不少在突围当夜受伤的武林豪杰也已伤愈,他们忧心师门安危便陆续启程返回各自门派。临行前,又来与武当派道别;宋青书总算能坐着见人,与武林前辈们低声寒暄几句,谢他们的关心爱护之意。
这一日,却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峨嵋派掌门人周芷若。突围当晚,只因冯默之带着武当义军及时赶至,以火药攻破了元军的阵势,元军仓惶逃命,却是将峨嵋派的弟子给丢下了,峨嵋派上下由此捡回一条性命。武当派既于峨嵋派有救命之恩,周芷若身为掌门人前来致谢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周芷若自被救回,便自称有伤在身要闭关调养,对外面的情形一概不闻不问。前几日宋青书伤势反复,几度命悬一线,暂住少林的武林群雄纷纷前来探望,又奉上珍藏良药为他疗伤,也不见峨嵋派又半点动静。武当弟子只当峨嵋派忘恩负义,早已不屑理会,不想周芷若今日甫一出关,竟又来了。
宋青书毕竟对见周芷若十分了解,见她眉间微蹙神色不定便知她定有难解的心事。只是他对周芷若早已是沧海桑田无话可说,也无心过问她的心事,由莫声谷陪着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便已十分困倦,再也提不起精神。莫声谷见宋青书额上隐隐冒汗,当即上前道:“周掌门,我师侄有伤在身不耐久坐,还请见谅。”说罢,也不等她回应,径自将宋青书搀扶起来,要送他回房。
怎知周芷若却忽然道:“原来宋师兄这般伤重。小妹听说玄冥二老那一掌震伤了宋师兄的经脉,日后武功的精进只怕……”
宋青书的气海本有旧伤,这回受玄冥二老合力一掌又震伤了经脉。这伤上加伤,纵使九阳神功亦无能为力。张无忌乃是天下第一的名医,亦早已明说宋青书他日的武功精进怕是极难。这件事,武当上下始终瞒着宋青书。此时听闻周芷若这般无所顾忌地揭破,莫声谷顿时面色一沉,只冷笑着道:“无忌医术了得,武当武功更是博大精深,青书的伤势不日便可痊愈,周掌门有心了!”
莫声谷这般不客气,周芷若却也并不动怒,只轻声答道:“七师叔误会了,芷若今日前来是为了襄助宋师兄一臂之力。”说着,她自怀中取出几张薄如蝉翼的绢片奉到莫声谷与宋青书二人面前。
宋青书见了那绢片心头便是一跳,一时没有做声。莫声谷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定睛一看,竟也愣住了。只见那绢片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如蝇头的工整小楷。第一张乃是“武穆遗书”,第二张则是“九阴真经”,第三张便是“降龙十八掌”。这几张绢片分量极轻,可绢片上记载的内容不是行军打仗攻城略地的精义要诀,就是威震江湖的武功绝学,莫声谷捧在手上竟是觉得手里的分量足有千斤之重。他心性磊落又执掌丐帮已久,早不是往昔那个不知人情世故的莫七侠,自然明白周芷若既然能将这价值连城绢片拿出来,必然会提让人极为为难的要求,当下便将其递还给周芷若道:“周掌门,所谓无功不受禄,纵使要谢救命之恩,这礼也太重了。”
周芷若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悠然道:“七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