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今年,我们拿下天下第一,荣耀王座,再让那些隐秘的沉重的纠结的寂寞的疼痛的哀烈的不可告人的天荒地老的历久弥新的,公之于世。
这世间有多少绝望,就有多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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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赶路,夜行昼宿,简直要被人当成两位技术熟练的赶尸匠。
孙哲平从没问过叶修为何如此,他只知夜来叶修房中从不燃灯,而紧闭的房门后究竟有什么在嚅嚅私语,他也不想知道。
所以他们在月下飞驰,买了两匹好马,充分节约体力,都知道接下来是一场说不上难打却足够麻烦的仗。天下之盟论剑在即,叶修有理由比谁都更着急,但他看上去似乎半点无所谓。
孙哲平想,也许他是真的无所谓。
无所谓输赢,无所谓聚散,也无所谓来去。韩文清求的是一个胜,而叶修求的是一个恒。从十年前他就把这一桩事当作了信仰,十年后仍坚不可摧,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求再到一无所有,他却比任何人更镇静。
现在想想,那说不定是因为他根本就一无所有,所以睥睨天下,眼中空空。十年来他甚至都未尝斗心熊熊,只是打下去,只要打下去,只要相信便不曾死。只要他坚持,有些什么便存活下去。
这样坚执,又有几人可为。
他斜眼瞥叶修,那家伙在马上察觉他视线,似也察觉他所思所想,侧过脸来比了个口型。
别输。
孙哲平笑笑,冲他做了个手势,滚。
他们去大逢山。临行前包荣兴哗啦哗啦把一本山海经从头翻到尾,念: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槛大逢之山,河、济所入,海北注焉。
苏沐橙看陈果,陈果摊摊手,天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书。
魏琛莫名惊诧,方锐惊诧莫名,天啊包子你还识字!
唐柔好奇的是另一件事:真的有大逢山这个地方?
叶修漫不经心地笑,有啊,逢山鬼泣,都是被沐橙打哭的。
陈果愕然而惊,苏沐橙又气又笑地扔一颗瓜子过来打叶修的头。
叶修说包子别翻了书上都瞎写的快去把老孙的剑拿出来!包荣兴一声好嘞转身就跑,陈果讶异得很,不知道这位武林第一狂剑的剑什么时候藏在了自家后院。
随后他们就看见包荣兴一手提一块黑漆漆沉甸甸东西飞奔而回,陈果看了半晌,觉得有一点熟悉,听见唐柔迟疑地问,“这该不会是……”
包荣兴兴高采烈,“长短宽窄压鸡窝特别合适!”
孙哲平的脸黑了一层。
叶修忍着笑,“是,特别合适。”
陈果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锅咸粥在齁着人,一张嘴喉咙里似噎满了腌过的雪里蕻,“这……这是……他的剑?”
孙哲平提起其中仿佛有柄有锷的一块,掂了掂,冷哼一声,“是。”
除了苏沐橙还在若无其事微笑,余下人等,连莫凡都睁大了眼。陈果更是瞪得眼睛都要脱窗。繁花血景,血影狂刀,怒血狂涛,多少如魔似幻耸人听闻的大招都出自江湖中人见人惧的葬花,重剑之首,威势上也堪称剑器之王,武林中使剑的哪个不晓得这柄剑,略弱气些的简直要见了就过来叩头。这样一柄剑,虽然折了……
居然就在她后院里风吹日晒雨淋盖鸡窝。
但孙哲平的表情没她想象的那么介意这种事,只问她要了个包袱,断剑卷起来往背上一束,简单地说:“走。”
叶修想说老孙你怎么化身成了周泽楷,想想还是算了,同魏琛和苏沐橙交代了下,又问陈果要了点银子,陈果真心忍不住想问他们究竟去干什么,苏沐橙看着她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的表情,终于笑了,“他们去虚空。”
大逢山有鬼踞于虚空,众鬼之主李轩便有逢山鬼泣之名,形影相随的吴羽策号为鬼刻,更是神秘犀利。
陈果很迟疑,“找他们……干什么?”
少女眼神飘远,“虚空双鬼善剑也擅铸剑。天下之盟,孙哲平就算有心帮兴欣夺魁,葬花能否还魂,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会帮忙吗?”
方锐干脆利落地,“不会。”
陈果跳起来,“那怎么办?!”
“打呀。”
夜有梨花飘落,轻扬而沉静地,拓印在他们飞驰而过的蹄痕上,步步都似招魂的素幡。
孙哲平偶尔想笑,这真是一场奇特的并辔。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身边这家伙同路比肩,还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同一个梦想,十年之前若有人这么跟他讲,张佳乐会笑得多吃三碗饭。
叶修叫他,“老孙。”
“嗯?”
江湖中有俩传闻,一个说逢山鬼泣对鬼刻爱逾性命,死生不渝千金一笑;一个说吴羽策是李轩的禁脔,亦步亦趋杀机暗伏。
他笑眯眯地问,“你信哪个?”
孙哲平冷笑,老子哪个都不信。
叶修说我给你讲个事儿。
当年天下之盟,沐橙和哥搭档,嘿,那真是,纵横当场无人可敌不能直视……
孙哲平打断他,“说重点。”
叶修笑,“好。”
不言不语的武林第一美人,阵前却出奇强硬,悍弓火箭力压虚空双鬼,大破鬼阵,从此被叫成双鬼克星。
孙哲平罕见地赞同了他,“苏妹子真打起来,其实比谁都猛。”
“那老孙你知不知道,擂台一战沐橙挑了李轩,之后吴羽策想要找她单挑。”
叶修加了点重音,“一对一,不死不决。”
孙哲平愕然看了看他,“后来呢?”
“后来哥当然说不行啊小吴,输输赢赢平常事,年纪轻轻的气性怎这么大,气大伤身气血两亏伤身伤肾闺中不谐啊……”
“闭嘴。”
叶修笑笑,“后来李轩过来打圆场了呗。”
前一场吴羽策对上方锐,被猥琐流大师遛得满场飞,打得辛苦,他又是个硬碰硬的性子,憋着一口心头血拿下那一场,任谁都看得出已然元气大伤,再和李轩展双鬼拍阵对敌,不过靠一股傲气撑着,如何还拼得过既勇且灵的苏沐橙。
手起手落,红莲天舞被按回匣中,苍白如病柳的手指盖住他手腕,李轩的手松松笼着,柔软得似没半点力道,惯常那个温文公子的笑容——虽然半张脸还微微泛着瘀青,他对叶修和苏沐橙侧一下头,“阿策说笑的,苏姑娘承让。”
苏沐橙只是躲在叶修身后笑,场上打得威风淋漓,下了场这姑娘却与人为善得很,自然不肯多事。她也晓得吴羽策看着俊美纤细,实是冰凌般性子宁折不弯,当然巴不得李轩快快拖走他是正经。
孙哲平喃喃道:“我只听说李轩揍了他一顿,差点拗断他手腕以为小戒,虚空鬼主被驳了面子,多少也算个事儿。”
叶修看白痴一样看他,“邸报上看的吧,八卦版?啧,谁放的风讯,真好意思,估计就是他家那把鬼火。”
吴羽策要拼,李轩制住他是有的,手都给掐红了也是有的——叶修啧啧啧地意味不明,“沐橙最克他俩,吴羽策伤成那样,强撑下去,倒也不见得赢不了一招半式,只怕捞回了面子,人就得搁那儿。”
“他不忿个什么劲,给苏妹子按在墙上揍肿了脸的又不是他。”
叶修拖长声音,“所——以——啊——”
所以难道红莲天舞只是一柄剑?吴羽策只是虚空鬼主座下第一人?
逢山鬼泣与鬼刻,假若有他们表现出的一半那般纠结不合,大逢山虚空鬼域此时怕早都让人掀了十七八九回。
啧,心脏。
叶修笑,人家玩的这可不是战术,是情谋爱计。
他意味深长地瞟一眼孙哲平。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神经病,他们只不过是其中小小两位。他们不是病与药,而是锁与钥,形与影,孤单相吊。
孙哲平沉默了半晌,忽然暴躁,“还走不走了!”
河济所入,海北注焉,禹积之石,其西为山。
四通八达的好地方啊,小李子真会过日子。叶修站在那儿感叹,孙哲平冷冷地看着他,“是啊,好地方,他俩要是想跑,八十个你都围不住。”
叶修暴跳,“这不还有你吗?”
孙哲平淡然别开脸,“我觉得我还是揍你比较拿手。”
说了闹了,该做的总得做,两位形单影孤的高手观察了一下地形,再次不得不承认,虚空双鬼这地盘实在是太好了。进路只一条,出路有很多。真要打起来,人家想逃,可以玩漂流也可以玩攀岩,条条大路通生天。
“鬼就是鬼。”
“鬼也是人变的。”
他说着向孙哲平伸出手,“拿来。”
“什么?”
“别当我不知道,符,你也有一张。”
“用了。”
叶修轻飘飘地,“你用的那张,是张佳乐的。”
鬼血红符,可召虚空鬼使为己所用,也理所当然地,出场就得收费,价码高低非常难说。当年虚空鬼主以符咒相赠,其实算不上安了好心,各门各派倒也乐得拣个便宜先,方锐大笑说这是派喜帖啊,昭告天下李大少终于抱得美人归娶到吴羽策吗?所有人再看那猩红符纸时表情就有点古怪,想笑不敢笑似的。
孙哲平终于笑了,“他贪心。”
“快拿来,不然这么找,得找到什么时候。”
“你觉得他们不知道我们来了?”
叶修笑,“他们当然知道,我只想找个熟人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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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血红符焚出去半晌,没人理睬。叶修和孙哲平对视一眼,都觉这事有点不对。他们不躲不藏,一踏足大逢山地界,虚空鬼众必然便会通报李轩。两人来意又不曾曝光,焚了鬼符,李迅自当依老规矩前来接引。
孙哲平忽然对叶修笑了下,“听说韩文清座下有个小孩,跟他走的一个路数,近来还挺出名。”
叶修摆弄着千机伞,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都能被你知道,是够出名了。”
“老韩家的小子啊……哪天得去见识下。”
“那你还不如先去试试蓝雨那小鬼,一个手残一个话痨,居然养出了个两边不靠的精明贼,虽然有点不着四六,可实在好玩得很。欺负欺负他,可比打于锋的巴掌痛快多了。”
孙哲平哼了一声,“你就没想收个传人?”
“哥不像你们死了怕没人埋,”叶修微笑,“哥勤快,打牌从来都自己洗。”
嚓一声伞尖收紧成矛,抡下时荡起辉天光影,戳进身后大片高苇深草,狠狠钉住一声痛嚎。
孙哲平本想夸一句,探头看过去却愣了。叶修见他表情诡异,回头一看也有点呆。他战矛落处,赫然钉着条毛茸茸大尾巴,毛色乌青毛尖泛白,四爪如刀精壮可人……滚倒在地痛得哀嚎的是匹灰背青狼。
孙哲平愣了会儿才笑起来,“喂,老叶,你知道打狼这词儿在我们那儿什么意思吗?”
没多少人看过叶修木着脸是个什么模样,因此他笑得更开心。大河边的狼尾草纷纷扬扬刷动着风,频率在某一个瞬间里缓慢下来,草茎特有的清香里沙沙地泛出了一丝生锈金属特有的血味。洁白巨大的绒梢再舞动起来时,不自然地倾斜如一个噩梦。
叶修和孙哲平都没有动,他和他成名已久,习惯于面对一切惊奇诡谲。因为江湖从来就不是任何人所想象的那个样子。江湖是出其不意,你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在何处升起,而你面对的下一个人——或不是人——究竟是什么,但你只有一条命。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沉稳平和,带着些生涩的自制,“叶神能高抬贵伞么?它挺痛的。”
叶修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松手放青狼跛跛地夹着尾巴跑了,“李轩家的小孩儿?”
可不真是个小孩儿。
就是长得也未免太高了些。孙哲平摸着下巴想,然后他就发现对方虽然高,也并没高得出奇,不过他正稳稳站在一匹青狼背上,平白就比常人多出了半尺。那一匹俨然是头狼,眸光狺狺而姿态安然冷漠,伏在草丛深处一动不动。
小孩瘦瘦亭亭,穿淡青衫子,脑后细细编着一把长辫子,脸孔秀气得像个姑娘,皱着眉分明一脸的不乐意,表情却努力在装和气。
明明比卢瀚文也大不了几岁……叶修从他打量到他身前身后一群沉默游走的狼,终于叹了口气,这年头的小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绝。
“虚空盖才捷,给二位前辈见礼。”
叶修回头跟孙哲平说:“看来李轩跟吴羽策是真怕自己死了没人埋。”
孙哲平笑了,他敏锐地发现,盖才捷听见这句,小脸都揪起来了。
“李迅呢?”
盖才捷一边从苇丛里拖出条小船让他们上,熟练起锚提篙,一边回答,“李迅前辈被关起来了。”
叶修忍不住笑,这清淡口吻学李轩不像,跟吴羽策倒像了个十足十。
那匹毛色碧青的头狼也默默跟了上来,端坐在船头,金色的眼紧紧盯着两个陌生人。盖才捷伸手摸它的头,指尖在它额头三道火线般纹理上划过,狼闭上眼睛,对月而呼,嗥叫漫长而宛转。
他们正驶在河口,远处嶙峋巨石撑起一道入山之门,门的另一端有潮声阵阵。青狼啸声愈来愈急,山海回应,潮水自礁石上涌过,波涛颜色柔白如珠贝内里,旋转如风车,将小舟环在正中,滔天海潮上涌,冲入浪与浪的循环,在山崖环绕下这一隅激起巨大漩涡,水妖齐齐张开了嗜血的唇。
盖才捷一篙点下,小船稳稳定在漩涡正中,迎风处少年长袖猎猎,坦然回身一礼,发辫自脑后荡到肩头。
叶修摊手摊脚地靠在船舷上,月光如破魅之刀,梳过少年周身,他忽然发现这孩子其实一头湛青发绺,全非纯黑。
青色的狼在他身后慢慢直起了身,前腿弓后腿绷,通身从鼻尖到尾梢凝成一枚只待上弦的精钢箭镞。
潮声似雨中的雷,温润中见出震慑,盖才捷一直很喜欢这声音,山海相承,日月不殆,水是多么温存神秘的存在,海又何其壮大辽远,夜夜潮声之后,是柔软的深渊扑面而来,不见终极的黑夜,铺陈成虚空之域,有鬼魅所居,群魔乱舞,围绕着敢以人骨为笛吹一阕焰舞华章的冷艳公子,和他身前王座上垂眸枕腕而笑的优雅君主。
杀意与温柔,空茫与蜜毒,死寂与灼烈,谎言与虚无。
妖魔的高贵不外如此:不外是不灭之谎言与不朽之空无中,游刃自如。盖才捷有多钟爱这种感觉,就有多崇拜虚空王座上那两个人。
年轻的驱魔师深深地弯下腰。
“前辈,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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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小鬼你一个想打我们两个?”
盖才捷抬起头,有点尴尬,“晚辈不才,想请教叶神千机伞。”
他缓慢抬手,长篙自水中升起,落到掌心时有明光一闪,青狼露齿低吼,长篙已化为战镰,少年反手于身前一画,叶修向后靠了靠,船上没多大地方,盖才捷亮个势子,镰尖就能给他剃了胡子。
“你看我就说那是他的兵器。”
“这不废话吗老孙,笨寻思都知道,这么深的水,哪撑得了篙。”
“水里打,你不是很拿手吗。”
叶修很谦虚,“略懂。”
“那你自个儿玩吧。”孙哲平扛上包袱,瞥一眼盖才捷,想了想又说,“小孩儿,别太残忍。”
盖才捷愣住,“啊?”这意思是叫自己让着点儿叶大神吗?
孙哲平懒得理他们,低头看着船外奔腾咆哮的千尺漩涡,忽地撤身后退,手臂长振,掌刀劈向盖才捷,少年不慌不忙,纵身踏上船舷,步伐轻灵让出空当,青狼咆吼一纵而出,直扑孙哲平。
叶修笑了,“哎哟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