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梦城别墅沉浸在一团静谧的暗影之中,连庭院里的柱灯都熄灭了。只有门厅里还亮着小小一盏的壁灯,橘黄色的一团,在初春料峭的夜里透着几分朦朦的暖意。
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浓烈的烟气立刻扑鼻而来。陆显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谁?”这不是孟恒宇的味道。他的气管不好,一向不会抽这么烈的烟。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底厅的角落里传来,随即一个略有些暗哑的女声懒洋洋地说道:“你回来了?”
陆显峰的眉头紧了紧又缓缓展开,随声望过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是一片淡漠:“于小姐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这么晚了还不睡,是新换了地方,不适应么?”
女人的声音里微微带了一点醉意,吃吃地笑道:“如果我说……我在等你呢?”
陆显峰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于小姐还是这么幽默。”这个女人如今是孟恒宇的未婚妻,名义上也算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必要的礼貌还是得要的。
“三哥呢?我找他有事。”对陆显峰来说,这已经算是客气的态度了。客气到……简直不像是他的风格。
于洋没有出声。烟味却越发浓烈了起来。
在暗处站得久了,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角落里的摇椅上似乎陷入了沉睡的身影,陆显峰决心要绕过她自己上二楼去找人。
“军师,”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脆弱而柔靡,隐约带着几分彷徨无助的味道,完全不像是那个一向飞扬跋扈的女人:“军师,我是真的在等你。”
陆显峰心头蓦然生出了几分警觉。这个女人花样百出的心机手段他不是没有见识过的。为了争夺对于氏的控制她甚至可以串通孟恒宇黑了自己的表哥。在这样的地方,又是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他实在没有办法不想得更多一些。
“于小姐不必客气,有什么事让三哥吩咐一声就可以了。”陆显峰干干脆脆地说完这句话,头也不抬地迈上了台阶。身后的女人幽幽一声长叹,却没有再说什么。
主卧的门虚掩着,陆显峰的手还没有敲上去,熟悉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了起来:“是显峰么?进来吧。”
卧室里没有开灯,陆显峰推开门的第一眼竟感觉卧室是空的。第二眼才注意到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居然是开着的。男人披着件暗色的睡袍正靠着栏杆吞云吐雾。
陆显峰不禁暗暗心悸。这个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开进来的车,可是自己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自己竟然大意到了这个程度……
“回来住?”孟恒宇回了下头,脸沉浸在夜色里,一双眸子却野兽般闪闪发亮。
陆显峰谨慎地反锁了房门,这才朝他走了过去,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低声说道:“三哥,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孟恒宇的视线重新投向了空荡荡的庭院,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好久没有回来住了。公寓那边,还住得惯吗?”
陆显峰想起“狡兔三窟”的成语,忍不住低头一笑:“还好。”
孟恒宇低低叹了口气:“上次的争执……我知道你是为了公事。不过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回头连句交待的话都没有——那么多人看着呢,你让我这个做老大的面子往哪里放?”
陆显峰心中一动,低声说道:“对不起,三哥。”
“我知道你是为了孟氏着想,但是……”孟恒宇转身望着他。在夜色里,瘦削的脸孔上每一根线条都显得凌厉:“显峰,你要知道,兴和上下几万张嘴等着我喂呢,很多事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陆显峰凝望着他瘦削苍白的侧脸,抿紧了嘴角没有出声。
自从冰峪沟度假村的一场爆炸事故之后,这个男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卧床不起。那个时候的他不过就是有一点点烦躁吧,因为之前的枪伤和爆炸时房屋倒塌造成的骨折。但是,在他接到了由自己转交的一个资料袋之后,这一切就都变了。
那个资料袋里的东西他偷偷看过,除了一些文件之外全部都是同一个女人的照片。大多数的照片看起来都很混乱,有很多人混在一起吸毒的,也有一些□场所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似曾相识。而那些文件则出自慕尼黑一家颇有名气的私家侦探社。调查的内容居然是……邢原的日常起居。几点起床、吃什么早饭、穿了什么款式的衣服、几点开车出门、几点到公司……甚至于中午在员工食堂跟谁坐在一起吃午饭,吃的牛排是几成熟……
陆显峰暗自琢磨:难道说邢原被跟踪被调查是照片上这个女人授意的?难道是这女人老虎嘴上拔毛的做法彻底激化了她和邢原之间的矛盾,然后才扯出了后面的那些纠纷?
陆显峰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东西是邢原送来的,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孟总看了这包东西,大概能还我一个清静了。”这话究竟是什么用意陆显峰没有多问。但是孟恒宇看过这些照片之后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多岁。
“这个女孩子,”他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给陆显峰看,语声酸涩:“她叫克瑞丝。她小的时候我一直叫她丫丫。她是我姥姥抱养的孩子,小的时候胆子很小,走到那里都要拽着我的手。她从小就跟我亲近,别人送了她一块糖也会留着等我回来一起分着吃……”孟恒宇的眉眼耷拉着,手指却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照片上那张清秀的脸,温柔而细致。
“妹妹?”陆显峰有点明白了。
孟恒宇凝视着手里的照片,久久无语。
陆显峰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他从来不擅长安慰别人,何况失去至亲的疼痛也不是一两句安慰就可以平复的。那个名叫克瑞丝的女人,不管她在异国他乡做过什么样的事,在她的亲人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等着一起分糖吃的可爱女孩吧……
这里面的是非曲折看样子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显然孟恒宇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收起照片,孟恒宇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和邢原很熟?”
陆显峰字斟句酌地答道:“动过几次手。接触多了就发现满谈得来。”
孟恒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从那之后,对于邢原的事倒像是真的撂开了手。知道他和邢原有来往也没有再追问过什么。不过,那些照片说到底还是经由自己的手递给了他的。陆显峰每每想到这一点,心里都会生出几分类似愧疚的、不那么舒服的感觉来,总有点底气不足似的。
陆显峰把陷入回忆的思绪收了回来,不知不觉放缓了语气:“我明白的,三哥。”
孟恒宇点了点头:“这大半夜的跑过来,是出了什么事?”
陆显峰迟疑片刻,低声说道:“还是林之之的事。”
孟恒宇回过身,神色淡然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眼里的光却亮得刺人:“显峰,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不觉得过问我的私事,不是很妥当吗?”
陆显峰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神色不避不让:“我管的不是三哥的私事。三哥应该知道。”
孟恒宇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之之的事,你不要再费心了。我自己会处理。”
“既然三哥会处理……”陆显峰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那本硬皮的证件面无表情地递了过去:“那么这个东西又怎么会落到我的手里?”
孟恒宇面色大变。一把抓过那本绿色封面的出生证翻来覆去地翻看:“怎么会在你手上?正正他人呢?”
陆显峰反问他:“林之之呢?”
孟恒宇被他盯着,不自觉地偏开了视线,眼里的火焰也一寸一寸弱了下去:“她是存心要躲着我。我上哪儿去找他们母子……”
“恐怕不止是想躲开你这么简单。”陆显峰指了指身后紧闭的房门:“除了她的朋友,还有一拨人在找她,我怀疑和三哥的枕边人有关系。”
“她?”孟恒宇一惊,眉目迅速阴沉了下来:“你确定?”
“不,”陆显峰摇头:“只是怀疑。”
孟恒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这个我会去查,你先告诉我孩子呢?她把正正藏到哪里去了?”
“你知道了会怎样?”陆显峰不动声色地反问他:“接回这里?三哥能确定孩子在这里是安全的?”
孟恒宇微微一怔。
陆显峰微微摇头:“三哥,你要指望她那样的女人忍气吞声,恐怕是不现实的。”
孟恒宇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她并不傻,自然也知道现在还不是跟我撕破脸的时候。C城那块地皮,仅靠于氏在内地的影响是吃不下去的——毕竟于氏的根基不在国内。”
陆显峰对这个说法完全不置可否。
孟恒宇又问:“你见过正正了?”
“嗯,”陆显峰唇角微微弯起:“他被照顾得很好。”
孟恒宇苦笑了一下。
“三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如果找到了,他们母子你打算如何安置?”陆显峰望着他,目光中若有所待。
孟恒宇却只是摆了摆手:“让我好好想想。”
拉开房门,不出所料地又一次看到了于洋。
于洋懒洋洋地靠着门框,身上有一种混合了烟味和酒味的浑浊的味道。她的脸耷拉着,挡在凌乱的头发后面,眉眼都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陆显峰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每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总是一副嚣张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此时此刻的颓丧反而让人不能确定这究竟是她的真面目还是另外的一重面具。陆显峰觉得还是目中无人的表情比较适合她。
“这是我和他的卧室,”于洋抬起头,醉醺醺地冲着他笑了:“你却和他反锁在里面。军师,是不是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呢?”
陆显峰对这座房子的熟悉程度远在她之上,对于房间的隔音效果自然也是了如指掌。听到她这样带有试探意味的话,知道她已经生出疑心。不过他并不在意:“说不定我和三哥之间真有什么暧昧呢。于小姐要不要请个私家侦探调查调查?”
于洋的眼睑垂了下来,挡住了自己一双空茫的眼睛。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真要这样……事情倒简单了……”
陆显峰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大步流星地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刚走出几步,于洋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了起来。这一次却是清醒的语气,阴郁里透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狂暴气息:“军师,你说把一个人藏到什么地方是活人找不到的呢?”
陆显峰的心猛然一沉。回身看时,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房门的后面。
走廊里空无一人,刻意调暗了的灯光映着暗红色的地板,宛如凝了一地的鲜血。明明是平素看熟了的景致,在这一刻竟透着无法言喻的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老房子
也许是头天夜里于洋给人的感觉太过怪异让人心神不定,陆显峰一整夜都翻来覆去的,睡得很不安稳。满脑子都是林之之和于洋PK的情景,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睡就过了头,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孟恒宇和于洋都已经出去了。搞卫生的钟点工还没有来,别墅里空空荡荡的。
路过孟恒宇的书房时,陆显峰一眼瞥见虚掩的房门心里再度涌起了想要潜进去好好翻一翻的冲动。如果不是深知这座宅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安装了高精度的监视器,他真的会这么做的。最近几个月,孟恒宇一直在别墅里静养,很少去公司,大部分的公事都是带回家里来处理的。书房里应该……藏着不少有用的信息吧。
陆显峰习惯性地开始盘算该如何潜进去又不会被他察觉的办法。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是每一种办法他都没有把握万无一失。第一万次将涌上心头的冲动强压了回去,陆显峰大步流星地走过了书房。
不是时候,他暗暗告诫自己:还远不到破釜沉舟的时候。
然而忍耐的滋味是如此的令人难耐。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深埋在地下的一粒陈年种子,连播种的那人都几乎要把自己忘记了。而破土而出的那个时刻却依然遥远得不可思议。如果就这样腐烂在泥地里呢?如果真的被外面阳光灿烂的世界遗忘了,又该怎么办呢?
陆显峰把自己塞进了驾驶座里。天是阴沉的,人的心情也不可抑制地变得低落。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许多习惯。比如烟瘾。以前只有在加班熬夜顶不住了的时候才会抽一根,可是现在,他几乎离不开这种东西。烟对于他仍然不是消遣而是需要——他的世界里总是阴着天,他需要那一点似有似无的暖意顺着指尖一直爬进他空荡荡的心里去。
陆显峰重重地吸了一口烟,视线忽然被落在石径上的一样东西所吸引。那是一截烟头,一端还沾着模糊的口红。
陆显峰的心霍然一跳,昨晚那一句透着诡异的问句又一次浮上心头。一瞬间的感觉竟格外地不安。摸出手机调出了苏锦的号码打了过去,两声铃响之后电话接通,苏锦压低的声音宛如耳语:“喂?”
略带疑虑的声音,清亮如泉水。陆显峰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来:“在上课?”
苏锦低低地“嗯”了一声。糯软的尾音拖得很长,孩子气的感觉。陆显峰想象着她一边偷瞄着老师的动静一边偷偷摸摸接电话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苏苏,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之之的事交给我,你千万别背着我做什么。这件事恐怕不止是失踪那么简单,我不想你有危险。”
苏锦迟疑地问他:“是不是……连你也有不好的预感?”
陆显峰的心又重重一跳:“为什么这么问?”
“稍等等,”苏锦说完这句话就没了声音,片刻之后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了,我溜出来了。”
陆显峰不禁一笑:“没有关系吗?”
“没关系的,”苏锦叹了口气,声音黯淡了下来:“我昨晚一直在做噩梦,一整夜都没有睡好。你说……会不会……”
“当然不会!”陆显峰斩钉截铁般地打断了她的话,可是……她话里的惶恐还是不易觉察地在他的心底丝丝蔓延开来,让他连安慰她的话都说得没了底气:“你刚换了环境还不适应,这是很正常的。你别瞎想。”
“哦,”苏锦软软地应了一声,迟疑地说:“可是……我一直心慌……”
“没事,”陆显峰安慰她:“下班我去接你好了。你那个朋友呢?我嘱咐你的话你带给她没有?那位彭小姐我总觉得有点莽撞。”
“我找不到她。”苏锦说起这个又开始发慌:“我昨天晚上就没找着她,她一直关机。”
“也许是没电了。”陆显峰这话说得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可是苏锦听他这样说仿佛松了一口气,连语调都比刚才轻快:“很有可能,她那个人一向马马虎虎的,等下我再打给她。”
“好,”陆显峰放软了声音:“下班等着我,别自己走。”
挂了电话之后,陆显峰不可避免地开始担心另外那个女孩子的去向。苏锦说她昨天晚上就开始关机。那么昨天晚上……彭小言到底去了哪里?
尽管对林强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跟林之之讨要学费的那个尖酸刻薄的男孩子身上,彭小言还是不得不承认,青春期的男孩子变化是很惊人的。个子长高了,眉目之间也流露出了年轻人特有的英气。他甚至算得上是英俊的。虽然她还是不喜欢他。
“我已经一年没见过她了。”站在她对面的男孩子略有不安地把重心移到了另外的一只脚上,大概是彭小言的表情里流露出太过明显的厌恶,林强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之之到底怎么了?”
彭小言没有理会他的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道:“她最近给你钱了么?”
林强点了点头:“我卡里多了两万块钱,我前天……”
彭小言不怎么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两万块钱够不够你读到毕业?”
“够!”林强挺直了后背,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我已经大三了,自己还接着两份家教,平时的生活费都可以自理……”瞥见彭小言眼里明明白白的不屑,林强下意识地收住了嘴。
“很好,那之之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也算安排好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