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入的地方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滑过她的脖子,无声无息地没人身下潮湿松软的腐土中。
在她的身边,是始终保持着跪姿的孟恒飞。他的手指还停留在背包的拉链上,可是即使是苏锦也能看得出来,他已经死了。那支弩箭穿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立刻就死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苦痛挣扎。
远处的盂汇唐发出狼嚎一样的哭叫。他的一只脚还卡在树藤之间,双手也被手铐铐在背后,根本没有办法移动。可是中年发福的身体却艰难地朝着儿女死去的方向高高拱起,徒劳地向前挣扎着。
李晓鸥走到了尸体旁边蹲了下来,波澜不惊地打量着弩箭露在尸体外面的部分,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俄制军用狙击弩,是他来了。”
苏锦还处于石化的状态,思路完全跟不上他所说的话,直到他拍着自己的肩膀示意她向后看,她才捂着脖子僵硬地转过了身。
密林深处,一个人形的物体背着光缓缓立起。野战服和脸上的油彩令他看起来无比陌生,可是那双眼睛……苏锦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那样的一双眼睛她怎么会认不出呢?那是他的眼睛,只有他才会有的,世界上最最漂亮的眼睛。沉凝的杀气正慢慢褪去,浮现出内里的潋滟波光,温和的,温柔的,像夜色中一条漾着星光的河。
苏锦蓦然间喉咙发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近自己,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磨憨边境贸易区位于云南省最南端,地处云南省与中南半岛的枢纽部位,与老挝磨丁口岸接壤,距西双版纳州府景洪一百九十多公里(昆曼公路走线)……咦,原来离得这么近啊。”陆显峰拍了拍手里的宣传手册,抬头望向病床上闭眼装睡的人,柔声细气地问道,“等你出院了,咱们顺道去玩两天好不好?”
苏锦闭着眼装没听见。
陆显峰翻了翻手里的小册子,继续念道:“距云南省省会昆明七百多公里。从磨憨出境后,到老挝南塔省省会六十二公里,到老挝古都琅勃拉邦二百八十五公里,到老挝首都万象六百八十公里……要不咱们去老挝玩玩?”
苏锦闭着眼继续装没听见。
“哎,我说苏大小姐!”陆显峰忍不住了,扔下小册子伸手过去捏她的脸,“你到底要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苏锦的脸颊被他的两只手拽向左右两个方向,嘶的一声痛叫了出来,“你给我松手!”
陆显峰立刻听话地松开了手,还讨好地在她脸颊上揉了两揉,“还痛不痛?”
苏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翻了个身又要装睡。
“别乱动!”陆显峰连忙按住她,神情略显紧张,“小心脖子上的伤.,”
脖子上的伤其实不严重,那些真正严重的伤是看不出来的。
离开那片丛林之后,苏锦夜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没完没了的颠簸、孟恒飞打过来的耳光和黑暗中带着酒气沉沉压下来的身体、雾气弥漫的丛林、穿透了皮肤的带血的弩箭、濒死的抽搐的身体,以及时时刻刻萦绕心头的最最深切的绝望……它们总是潜伏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等着她,只要一闭上眼,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地轮流上演。在最初的几天,她只能依靠镇静剂获得安稳的睡眠。后来的几天情况略有好转,她还是会在深夜里’晾叫着醒来,但是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蜷缩在熟悉的怀抱里,这让她感觉安慰,于是满心的惶恐都会一点一点地平息。
她离不开这个男人,尤其在夜里,但她仍然不想跟他说话。事实上她的神经绷得太紧,想松也松不下来。她没有办法去理睬任何人。
“呐,忘了给你看这个。”陆显峰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金锁,得意扬扬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我特意去换了一条比较好看的绳子,戴上吧。这个可是我老妈拿去庙里沾过仙气的,很能压邪。”
苏锦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那把金锁,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陆显峰避开她脖子上的绷带,将金锁重新替她戴上,看着她眼圈红红的样子,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就算你还是不想理我,那也拜托你跟我说说话吧。你看我多乖,天天借老曲家的锅给你炖鸡汤……”
苏锦低着头轻轻抚摸胸前的金锁,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陆显峰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像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 “是我不好,我以后不会再让你遇到这样的事了……”
苏锦的身体慢慢放松,终于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哭出了声。
“没事了,没事了。”陆显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却不无心酸地想:这傻孩子的反射弧可真够长的,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才知道要哭……病房门外,李晓鸥将推开一条缝隙的房门重新掩上,回过身冲着曲经纬微微一笑,“这小子居然说鸡汤是他熬的,真够不要脸的。老曲,回头咱们好好宰他一顿吧。”
曲老板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了门口的椅子上,憨厚地一笑,“人家在哄老婆嘛,没关系的。回头你要追女孩子了,我再让我媳妇儿给你杀只鸡,浓浓地炖一锅好汤!”
李晓鸥摸着下巴,歪着头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哎,我说你们当地的女孩子就不错。你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又漂亮、又温柔、又乖巧、又泼辣,胆子还不能太小,又没婆家的女孩子?”
“又乖巧、又泼辣?”曲老板的脸有点发黑,“你没说错?”
“对啊。”李晓鸥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在我面前就又乖又听话,在别人面前就又勇敢又泼辣……你觉得这样的不好?”
曲老板大概是想笑,但是嘴角抽了抽到底也没笑出来,低着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觉得吧……我媳妇儿给你留的那只鸡可以一直活到老死了。”
李晓鸥:“……”
自从开始跟陆显峰说话,苏锦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真是警察?”
陆显峰一开始还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后来就开始背警官证编号给她听;再到后来,只要她一问这个问题,他就直接扔出警官证让她自己看,于是苏锦说得最多的那句话后面又多了一句, “该怎么鉴定证件的真伪呢?”
陆显峰:“……”
这个问题再纠结下去的话,会变得更加没有营养。如果他说自己是真品,她就会说:“骗子都是这么说的。”如果他接着解释:“我不是骗子。”
她会接着发问: “那怎么能证明你不是骗子?你的证件有可能也是假的……”
陆显峰无可奈何地想:从来不偏执的人偏执起来实在是……太可’怕了。到底要不要带她去找个鉴定专家,学一学如何鉴定证件的技术?
直到两个人坐上了返回T市的飞机,苏锦还在纠结于这本警官证的真伪问题。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最近的提问实在很让他恼火,于是她很技巧地换了个问法,“哎,你是武警哦。”
陆显峰的眼睛从假寐中睁开了一条缝,很是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嗯。”
苏锦又问:“那当武警之前呢?”
陆显峰又瞥了她一眼,很谨慎地答道:“当兵。”
苏锦往他身边凑了凑,明显地兴奋了起来,“李晓鸥说你用的那个玩意儿叫做军用狙击弩,还说你的枪法很好。你当过狙击手吗?”
陆显峰不易觉察地向后躲了躲,回答得越发谨慎,“当过。”
苏锦又往前凑了凑,“那你现在是虾米级别?”
陆显峰再往后躲了躲,连带着眼神也警惕了起来,“两毛一。”
说实话,苏锦只知道有“级别”这种东西,但是这个级别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她就不知道了。正想再问问“两毛一”是个什么级别,空中小姐开始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就要起飞了。苏锦被如何系安全带才能更安全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对他级别的疑问暂时抛到了脑后。
陆显峰松了一口气,进而发现要想让这个好奇宝宝不要再问出那么囧的问题,唯一的出路就是由他来引导话题,别让她那个受过刺激的小脑瓜闲着。
陆显峰伸手过去搂住她,低声说道:“哎,苏苏,等咱们回T市了,你有什么安排?说来听听。”
苏锦很认真地想了想,耷拉着脑袋很沮丧地叹了口气,“我工作的事儿还悬着呢。公司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
陆显峰安慰她,“那个不要紧,你正好还得休养一段时间。”
苏锦反问他:“那你有什么打算?”
陆显峰抓起她的手,掰着她的指头一项一项细数,“一,房间好久没住人了,要好好搞搞卫生;二,要去一趟超市,买一堆好吃的东西塞满冰箱。你是病号嘛,要补充营养;三,还得抽空带你去看看邢原家刚添的那个小崽子;四,月底我老妈过生日,我得带着你去,让她好好审查审查;五,视你的身体恢复情况,安排个时间带着我回去见见你的家人。”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暂时先想到这么多。你有什么意见?”
他每说一项,苏锦的嘴就张得大了一分,等到他说完,已经可以塞进去一整个咸鸭蛋了。
陆显峰拍拍她的脸,好笑地问:“你看你什么反应,我说的话有这么惊悚吗?”
苏锦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你已经计划了这么多的事啊。”
陆显峰挑起眉头反问她:“你有什么意见?”
苏锦继续揉自己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啥……李晓鸥呢?”
“他事情多,早回去报到了。”陆显峰不满地把她的手指从脸上拽了下来,“你不要岔开话题。”
苏锦的手垂下来,落在腿上又紧紧扭在了一起。
陆显峰突然间有点开窍,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说,苏苏,你该不是在不好意思吧?”
“当然不是!”苏锦回过身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可是转过头去的时候,陆显峰还是眼尖地看到她的脖子里窜上来一片潮红,连带着耳朵也飞快地红了起来。
陆显峰低头闷笑,“好,不是,当然不是。”
苏锦很想回过身再瞪他一眼,可是脸上有点发热。她怕是脸又红了,如果这个时候转过身去,岂不是正好让他全看到了?
“哎,苏苏。”陆显峰怕她恼羞成怒之下再追究起自己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的问题,于是很体贴地再次转移了话题,“你爸爸妈妈爱吃什么菜?”偷眼看她的反应,嗯,脸上的表情果然正常了许多。
“我妈妈爱吃辣。”苏锦开始掰着指头点菜名,“辣子鸡、水煮鱼、麻辣豆腐这些川菜就可以哄得她很高兴了。我爸爸爱吃糖醋排骨、糖醋里脊、可乐鸡翅……”
陆显峰不客气地揭穿她,“后面这几样都是你爱吃的好不好?”
苏锦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我老爸也爱吃,不行吗?”
“行,行。”陆显峰忽然觉得有点头疼,心想苏锦的老爸总不会像她这么胡搅蛮缠不讲理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苏锦开始客客气气地反问他:“你妈妈喜欢什么?”
陆显峰很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会做什么?”
“你……”苏锦觉得自己又要吐血了,“……陆选手,请正常回答问题。”
陆显峰拿不准她的样子是不是装的,只好拿正常的语调回答她的提问:“我妈爱吃满汉全席。”
苏锦口吃,“……满……满……”
“满汉全席。”陆显峰心情愉快地替她把句子说完整。
“当我没问。”苏锦哀怨地把脑袋侧向另一边,“睡觉睡觉。我是病人,得多睡觉。”
陆显峰低头闷笑,眼看身边的小女人一副受了打击的表情,又觉得有点不忍心,“苏苏,我还有个稍微好一点的消息,你听不听?”
苏锦眼皮也不抬地答道:“不听。”
闭着眼,只觉得陆显峰的声音明显地诱惑了起来,“真的不听?这可是有关你的好朋友彭小言哦。”
苏锦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果然经不起诱惑,“那我就勉为其难听听好了。”
陆显峰又笑,不过声音倒是一本正经的,“有个男人叫西蒙的,你还有没有印象?”
苏锦刷地睁开了眼睛,“在停车场把你吓得躲进我怀里那个?”
“苏苏!”陆显峰哭笑不得。
“是不是嘛?”
陆显峰无奈,“没错,就是他。”
苏锦想不起那个男人的五官,但是对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生人勿近”
的可怕气息记忆犹新。她还记得那个人的声音,醇厚而性感。
“小言好像一直在和他约会。”苏锦想到这里就有点沮丧,“真是的,怎么我们都是一样的苦命,那么多好男人不喜欢,偏偏会喜欢坏男人呢?
之之是这样,我是,小言也是……”
陆显峰叹了口气,“苏苏!你说的是我吗?”
苏锦磨了磨牙,“你还不坏?要不是你,我这会儿还在家里睡懒觉呢。”
陆显峰摊开手,神情很是无奈,“你到底要不要继续听?”
苏锦学着他的样子也叹了口气,“我不打岔了,你继续说吧。”
“西蒙的父亲早年的时候被放高利贷的人缠上了,闹到几乎破产的地步。”陆显峰将她揽进怀里缓缓说道,“西蒙的教父托了相熟的人找到于洋的父亲,最终摆平了这件事。所以,西蒙欠了于家一个人情。”
苏锦不怎么诚心地附和,“嗯,嗯,很讲义气。”
陆显峰不禁莞尔,“小言和林强找到之之那里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于洋手下的两个助理在那里清除证据。之之的事就是他们做的。但是那个时候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他们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于洋就想到了西蒙。”
“小言知道了?”
陆显峰点点头,“知道了,似乎也原谅那个男人了。',苏锦叹了口气。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苏锦很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就这么轻易地原谅欺骗过她的男人,但是转而一想,陆显峰不也在一直欺骗自己?无奈之余又觉得释然:也许西蒙也有一些不能跟外人说起的苦衷吧。
“算了,她的事我不管了。”苏锦靠在他肩膀上懒洋洋地摇摇头,“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是女大不中留。”
陆显峰失笑,“你很老吗?”
苏锦没有理会他的调侃,闭着眼问他:“之之也是个卧底?”
“之之和我的情况不同。她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就被选送到保罗那里受训,就整个系统而言,她完全是个新面孔。”陆显峰看了看她发白的脸色,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了。
苏锦把脸埋进他的前襟里,闷声闷气地问他:“如果她是个有经验的老警察,是不是不会冲动地对自己的任务目标动感情?”
“这个就不好说了,”陆显峰揉了揉她的头发,“感情的事,外人怎么能说得清呢?何况这里面还夹着那么多的欺骗。”
苏锦立刻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也欺骗我来着,赔!”
陆显峰歪过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慢慢地漾起了细微的笑意,宛如碎石投入了春水一般。笑纹渐渐扩大,一直扩散到眼底最深处,陆显峰终于笑出了声,“欺骗吗?”
苏锦伸出手指摸了摸他嘴角弯起的弧度,不知不觉也微笑了起来。
陆显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指尖,温柔地反问她:“那我把自己的下半辈子统统赔给你,好不好?”
——完——
【番外】
番外一 我是林之之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于洋。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女人,尽管我并不喜欢她,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她很漂亮。她的漂亮里有一种洋娃娃般的精致。事实上,我一直觉得她这个人本身也很像是洋娃娃——总是以一种完美的姿态站在高高的层架上,漂亮,也寂寞。
她的寂寞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落在衣襟上,那么明显,让我忍不住会对她心生怜悯。她就像一个孤独的孩子,没有朋友,也不知该如何去交朋友,不管手里拿着多么昂贵的玩具,渴求的永远都是没有得到的那一个。
在我被她的手下用药品暗算之前,我一直觉得她任性得像个孩子。在这之后,我才发现她任性得像个疯子。
“一个男人,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