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尝试。
“实在不行,就把这房子卖了。你舅妈说的也对,守着一片瓦有什么用,住哪只要有饭吃就行。”
院子里的葡萄藤上串串的青紫,再有大半个月就挂红了。半面墙是爬山虎,大门被郁郁的翠绿掩住一半。墙头的紫藤开完了就是中间的凌霄,后院的那棵月桂树每年秋天引了多少小孩在围墙外攀折?
“真的卖?”这里是她的寄居地,但是意义非凡。住了几年,连地上的砖,墙头的瓦都有感情。这里也是她妈妈出嫁前的家,厨房院子中仍然有她妈妈年轻时甩着大辫子四处操持的影子。她不舍得。“舅,你舍得?”
“有什么不舍得的。舅舅也想通了,这些是身外物,就算是祖上传下来的,怎么也比不上人矜贵。只要你们姐弟两个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舅舅也算给你爸妈有了个交代。”
她自己的学费早存够了,剩下一些估计还能给小宇置点东西。但是还要还方存正垫付的医药费,给小宇准备学费。那个有魔力的抽屉再一次于脑海里闪现,蛊惑她诱引她,当作他对她的赔偿好了。接着另一个声音反驳说:钱,能抵消你受的伤害?消弭你噩梦里的恐惧?
“小婉,小婉!电话。”
“啊?”她回过神,听见舅妈在外面叫她,应了一声,才发现舅舅早已出了厨房,“来了。”
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她心虚地斜瞟一眼在招呼客人的舅妈,压低了嗓子捂着话筒问:“你怎么打到我家来了?”
“不打这我去哪找你?你跟没线的风筝似的一放就飞。”
她没好气,“有事吗?有事就快点说,我厨房里一堆活还没做呢。”
那边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秦昊才说:“我就想你了,怎么着?我想你还不给了?我们多少天没见,你数过没有?”
她咬咬牙,望一眼舅妈,小声说:“什么多少天,昨天早上……”她耳根倏地发烫,说不下去。
昨天早上她醒来时迷迷糊糊去洗手间,推开门吓了一跳。大色鬼露出个挺翘的PP站在洗手台前,一手攥着一堆纸巾,一手握着自己的……脸上的骇色不逊于她。她又惊又惧又羞,面红耳赤地骂了声“恶心!”,旋即慌慌地冲出来,身后他扯着喉咙委屈辩解喊说:“这叫新陈代谢!你懂不懂?”
“昨天早上?”秦昊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你说把我吓得以后不能用了怎么办?我们老秦家绝了后还不找你算账?你拿什么补偿我?嗯?”
“去死!”激烈的语气吓得她一慌神,改口低声喝问他:“别和我瞎七搭八扯个没完,没事我挂了。”
“别,我真有事。”他顿了顿说,“我在你家巷口,出来让我见见。”
“我没功夫。”
“那我就找上门了啊。”用懒洋洋的语气说威胁的话,他可算是无赖中的极品了。
“你……你正常点行不行?这个时候正要开始忙了,我怎么走得开?”
“简单,说你约了同学什么的,还怕你舅拦着你不给你出门?”
她掩面不语,烦躁得想把电话连同他的声音摔个四分五裂。叹口气,无力说:“我不想再骗我舅了。”
他充耳不闻,“谎话说多了就锻炼出来了,到了脸不红心不跳的境界你还要谢我呢。出来,我在巷口老地方,十五分钟。”不等她开口拒绝,说完立时挂了电话。
她踩准十五分的点,不甘不愿上车时,秦昊看看表,心里的焦灼一扫而空,脸上满是得逞的笑,“你又不爱化妆打扮什么的,下次给你五分钟足够了。”
“有什么事快点说。”一次次服软一次次低头,他笑得越是自得,她越加清晰了解自己的无奈与力量渺小。
“就那事。”他笑得诡谲万分,“不知道被你吓得还能不能用,想找你试验一次。”
“去死!”
“逗你玩呢。”他毫不介怀她的恶言相向,掩不住眉宇间的笑意问:“到饭点了,想去哪吃饭?”
“去死!”
“吃完饭去看电影?”
“去死!”她唯一想和他说的话只是这一句。
“想看什么?《卧虎藏龙》?《花样年华》?”
“去死!”
他扬扬眉,然后突然踩下脚底油门,以极速冲向清水河,瞬眼之后陈婉只听见尖啸刺耳的刹车声,在尖叫准备突破喉间的刹那,车头贴住清水河的护栏角度夸张地漂移转向,停了下来。
她一颗心几欲狂跳而出,张着嘴大口喘气,“你神经病!”
秦昊好笑地看着她,“要死我们一块!做对同命鸳鸯也不错。”话音方落,一手拈着她下巴,嘴巴堵住她的喘息,舌尖随即冲进来,狂放肆意地撩拨着她的。
第41章
这一天是这段时间来最快活的一日。
宴开十二席,好在都是家常菜。冷碟傍晚便已准备好,汤镬里汩汩翻滚的热气卷着浓香四溢。陈婉临阵心怯,有些乱了手脚,于是细细地呼吸,一遍遍默念着菜单,脑子里重温以前强记下的过程。加上舅舅从旁指点,开席后忙中有序,渐渐入了佳境。
专注着这一切,身处于初夏高温的厨房里,丝丝缕缕纷扰多日的思绪尽数沉淀下去,心静如水,再无杂念。
“舅,你还没养好身体又烟酒不忌的。”
夜阑人散尽,舅舅仍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一碟盐水花生,一碟酱牛肉,半盏黄酒。见她洗了澡出来,招呼她在对面坐下。
“行了,你舅妈刚才数落过我,又轮到你。”巩自强拿过一只小碗,说:“来,陪舅舅喝一杯。”
陈婉连忙接过,“我自己来。”
暑热方褪,青砖上洒过水冲洗,院子里稍稍有些风,将头顶葡萄藤的须蔓扬起。默默对坐着,半晌没人开口说话。
那件事发生后,她自觉被生生撕开一半,少女纯真安娴的那一半彻底地死去。偶尔对着镜子,眉眼里凌厉的戾气令她自己也不忍卒睹。现下这一刻的安宁祥和,如此珍贵。
“舅舅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能骄傲的一是腰板挺得直,堂堂正正。”巩自强呷口酒,语声很慢很轻,“一是有个手艺能养家糊口。可心里总不痛快的是这个手艺也只能养家糊口用了。”他目光遥远,像是在缅怀什么,“你太姥爷他们那辈巩家饭馆多大的名头?济城里谁不晓得巩家菜?传到我这代,没落了。”
“舅……”
“舅今天高兴,你比舅强。以前就应该发现的,我记得有一年,你说菜粑粑里面放蛤蜊,蛤蜊汁鲜、面坯脆,加上蛤蜊也是便宜东西,后来就照你说的做了。没想到逢时节就卖的火红,舅舅那会就应该知道了,你有巩家的天份。”巩自强挥挥手,拦住陈婉的话,继续说:“舅舅今天高兴,今天知道,这门手艺断不了。有你。”
“舅。”她眼眶发热。舅舅不轻易褒奖人,说到这个程度无疑是最高的评价。
“来,跟舅碰一杯。喝了早点睡,今天可累坏了。”
她放下碗,贪恋这久违的平静,毫无睡意。
电话响起时,她跑去前院。喂了一声那头没人说话,倦意和无力感席卷而至,她昨晚和他说过今天的酒席要靠她操办,脱不开身。难道这人一点儿都不顾及旁人的感受吗?“别叫我出去了,准备睡了,而且真的很累很累,下个礼拜要考试,我还没怎么看过书。”
“我知道,只是听听你声音。”秦昊站在前街巷口,依稀可见她家饭馆门口一盏昏黄的街灯。马路上过来一部黑色越野,在不远处停下。目光所至之处,车窗滑下,他与车里的人遥遥相望。血液里猛然充满兽性嗜血的渴望,静静等候期待已久的一刻。“早点睡,我明早来接你回学校。”
秦昊阖上手机翻盖时,越野车车窗缓缓合上。那部车驶离他的视野后,他全身敛聚的狂佞暴戾之气方才散去。
第二个星期,陈婉拖延至宿舍里剩下她一个,才提上东西施施然走出大门。“说好不停学校门口的,怎么又这样?”她上车时僵着脸问。
“我这不是担心你东西多吗?”见她一路走来,小脸晒得红红的,脑门上一层细汗,秦昊伸手把车里空调调低,“说去宿舍楼下等,你又不给。何苦走这老远的,一身汗?”
“你不来我也一样能回去,宁小雅还打算和我同路呢。”在她心里,他是唯恐天下不知,唯恐天下不乱,“你就这么闲?不用上班不用赚钱开饭?”
“别把我说的跟游手好闲的花花大少似的,我做正经事时你又见不着。拿着。”秦昊把饮料架上的冰水递给她,“不是你,谁有这么大面子让我车接车送的,整个一二十四孝男朋友?泡小明星也没这么累。”
他轻狂成性,一时收不住口,话说出来自己听着也不太对味。偷瞧她一眼,她正望着车窗外,只能看见半个后脑勺,脸上不由有些讪讪的,不敢再乱讲话。
车上济海西二线高速,陈婉才抹去脸上淡淡的表情,吃惊地回望往后倒去的收费站。
“去海阳,我有事要去见个朋友。明早再送你回去。”
“怎么不早说?你有事带上我做什么?”
他早预见她激烈的反应,泰然自若地说:“见朋友是顺便,主要是去玩。大阳湖的刀鱼这时节最肥,也难捕到,中午已经订好了,我们去尝尝鲜。”斜睨她一眼,见她抿着嘴杏眼圆睁地不出声,想是在腹诽他的先斩后奏,“你说你放暑假要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能随便出来,我也答应你了。你陪我去一趟海阳就这么不乐意?”
“我已经说好了今天回家。”
“打电话说你有事留校一天就行了,明天回去。”秦昊一手按出她家号码,也不看她,盯着前方的路面问:“你打我打?”
他能听见她呼哧呼哧鼻翼吸气的声音,知道猫儿又炸了毛。心里暗笑着,手上拿着电话作势按下去,移至耳际,却蓦地被她一把抢去。
他故作惊讶望她一眼,陈婉眼里的刀光能把他戳几个洞,“小人!”
他一边侧耳听着她对着电话漫天扯谎,一边偷乐不已。
秦昊说吃刀鱼的地方并不是海阳市内,而是在海阳附近的新港镇。说到新港镇,陈婉的消极抵抗略少了几分,多了些好奇。她记得新港是她爸爸妈妈插队的地方,只是不记得具体哪个乡。进了新港,她有些瞠目。
“很难相信吧,不比济城差。荒地上建起来的新城,叶老四那家伙确实让人不得不服气。”秦昊眼角余光打量两边的建筑说。
秦昊口中的叶老四叫叶慎晖,三十许年纪,严肃内敛,深邃的眼睛顾盼间偶有锋芒,与秦昊分明是两个极端。陈婉讶异万分,总觉得秦昊交际往来的应该是洪建学那等人。
“四哥,我媳妇儿。”秦昊介绍说,又搂着她肩膀紧了紧,“叫人啊。”
陈婉被他那三个字臊得耳根发烫,含糊叫了声,不着痕迹地别开肩膀上的手。
叶慎晖听见那三个字,调转视线重新认真打量了她一番,眼底光芒微闪。但也只是一瞬间事,随即对她点点头,又笑容可掬地对秦昊说:“我说明天就回济城,你巴巴地跑这么远来折杀我?”
秦昊大喇喇坐下,说:“你当我是为见你?我是为了刀鱼来的,一年也就这一两回,想看你不是三百六十天的事?”
叶慎晖但笑不语。
秦昊拉陈婉坐下,“傻站着做什么?四哥不是外人,不用跟他客气。”
陈婉依言坐下,心神还在叶慎晖方才那专注的一眼上,依稀觉得他深不可测的眼底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吃饭的地处倚着大阳湖,伸出湖面数米的平台上只有寥寥几围。坐下没多久就暴雨倾盆,三个人只得移进室内,透着玻璃墙能看见新港的灯火和近处湖面上的涟漪。菜式也是农家菜,都是湖里出产的水货,胜在清淡鲜甜。秦昊推崇的刀鱼做了两式,一式清蒸一式清炖。
秦昊来此的真正目的不在刀鱼上。他在叶慎晖的证券投资基金里占了很大的比重,年头时叶慎晖与宋书愚已经充分看淡后市,秦昊相信叶慎晖素来精准的眼光与宋书愚的专业理念,但是偌大一笔资金想要高位出逃不是易事,而且关系到朱雀巷后续的启动与发展,不到他不挂心。
时至六月中,资金顺利回流。眼见周围人还在往股市里疯狂砸钱,不甚唏嘘。他们都确定不了后市的发展,但是此时有多疯狂,崩盘时便有多残酷。中国的股市是产生奇迹的地方,但是客观的说,奇迹只会降临在少数人头顶,多数人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他来海阳还有想法和叶慎晖深入聊一下朱雀巷的未来,即使叶慎晖对之不感兴趣,有他这个济东地产巨头的援手还是不能或缺的。当然,有些话不能在席面说,加上对未来几年股市的感概,他与叶慎晖只是聊聊风月与旧情。见陈婉不出声,吃得开胃,秦昊挑挑眉毛问:“真好吃?”
她微微点头。
“我觉得没你的手艺好。”
陈婉冷笑一声,“你又知道我做的菜是什么味?说不准能把你毒死。”
“你——”秦昊阖上嘴。有些话说出来太掉价了。比如上个星期天晚上,他以一个丰厚的红包作代价蒙混进了朱雀巷某个老头的寿宴中,初时还深恐被人发现赶将出来,后来见和他有几面之缘的陈婉舅妈忙乱之中并没有认出他来,不由心下大定,老神在在地冒充子侄辈,海吃胡喝了一顿。
“我当然知道。”他不屑与她辩解。
第42章
秦昊离席去洗手间的当口,陈婉顿觉再次笼罩在叶慎晖深究研判的目光中,不自在到极点。
这个人年纪不比秦昊大多少,可城府之深非秦昊能敌。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如深潭般不可测,难辨喜怒。无所遁形之下,迎目相接。叶慎晖似乎为她的勇气稍略怔了一下,随即掩去眼底微芒,淡笑问说:“陈海行是你什么人?”
他的声音极为低沉浑厚,语气刻意的温和。饶是如此,心神突乱之下,陈婉手中的筷子几欲坠地。
她并不以父亲为耻,只是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早化做心尖上溃烂的一隅,动辄而痛。
“是我父亲。”她低声回答。
叶慎晖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刚才已经猜到了,你样子没怎么变。”见陈婉疑惑,解释说:“在你父亲的办公室里见过你的照片。”
她神色一黯。过了一会儿试探地问:“你和我父亲……很熟?”
叶慎晖凝目注视她许久,才微笑说:“不算熟,只是早些年打过几次交道。”
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地和她提起父亲,虽然理智上说要谨慎小心,可第六感告诉她面前这人不象是洪建学之流。她心里有一抹冲动一抹渴望,按捺不住,直接问他:“什么样的交道?”
叶慎晖闻言抑制不住地笑起来,象看小孩一样的眼神有趣地望着她,说:“你以为是什么样的?我们信诚建设只是小发展商而已。官路商途,各自为政,不相为谋。”
她哦了一声,等待他继续。叶慎晖却点上烟,再无下文。
晚间与秦昊谈起朱雀巷的未来,叶慎晖回忆起当年的一场恶斗。那时洪浩林初任省长一职,与一把手林书记暗地里较劲,济城权力中心龙争虎斗之惨烈不足为外人道。叶慎晖身在局中心在局外,自然比一般人看得更加透彻。当年的陈海行顶头上司是洪系人马,反腐倡廉最关键的时刻自杀,想来应该是站错了队伍,成为被丢车保帅的一粒棋子,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这一次,你们家老头子的压力不小。洪浩林在济东省内的关系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 这一轮换届,又是一轮残酷倾轧的开始。
秦昊知道叶慎晖朝中有人,只是到了地方不能不遵循地方上的规则。林书记与叶家关系一直不错,可马上要退居二线。叶慎晖想继续在济东叱咤风云,势必要寻找新的势力。洪浩林与林书记是对立的派系,叶慎晖自然不能倒戈,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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