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房里集中精神搜集资料、做剪贴,开始一天的写作活动。他的生活方式像一部
精准的机器,在例行公事中规律地运作着,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听音乐、不看电
影、不打麻将,可以说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而只有工作。他认识的人不少,但深交
的朋友几乎没有,我问他为什么不多交一些朋友,他说他对人性抱持着悲观的态度,
即使最亲信的人,也可能在背地里暗算他。我当时的生活和外界的来往仍然频繁。
他因为我的关系,生活圈子稍微扩大了一些,否则他可以足不出户,窗帘遮得密不
透光,连大门都不开,在墙壁上打一个狗洞,让弟弟李放按时送报纸和粮食,过起
自囚的生活。他的才华和精神状态,令我时常在崇拜和怜悯的两极中摆荡。我想带
给他快乐,不时地放些他爱听的音乐,跳我自已发明的女巫舞,在他面前嬉戏。那
种时刻我确信他是快乐的、不设防的,他脸上自然流露的老实和羡慕,透露了这些
讯息。他告诉我他的脑子里只记得Denny Boy这一首歌,其他的就不熟悉了。
在感性的层面,李敖抱持的是传统未解放男性的价值观,似乎只有“性”这一
件事,是优于其他各种感受的。然而他的“性”,也带有自囚的成分,即使在最亲
密的时刻,他仍然无法充分融入你的内心。多年的牢狱生活,他已经太习惯于意淫,
但意念是物化的,因此在最基本的人之大欲上,他是物化的,精神层面的展现几乎
完全被压抑了。换言之,你感觉不到他内心深处的爱;似乎展现忘我的爱,对他而
言是一件羞耻的事。如同许多在情感上未开发的男性一样,性带给他的快感仅限于
征服。那是一种单向的需求,他需要女人完全臣服于他,只要他的掌控欲和征服欲
能得到满足,他对于那个关系的评价就很高,这一点你可以从他的回忆录中一览无
余。我的幸与不幸都在于我很早便性解放了,第一个涉入的两性关系,无论在身体
心灵的任何一个层面,都是深情的,融入的。但是从父权的角度来看,女人具有丰
富的两性经验,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人一且有了“比较”,确实不容易认命。两性
之爱很难没有条件,它是人类唯一的第一手经验,也是人能达到至乐最快速的途径,
所以它容易使人上瘾。正因为它带来的快乐太过于强烈,你很难不对它产生期望。
只爱一点点
每当我期望和李敖达到合一的境地时,却总是发现他仰望天花板上的那一片象
征“花花公子”的镜子,很认真地欣赏着自己的“骑术”,当时我心中的失落,是
可想而知的。白天他写作,我喜欢坐在他的大腿上和他撒娇,逗他开心,晚上入睡
时,我喜欢搂着他,和他相拥而眠。这样的示爱举动不是单方面的事,它需要流畅
的回应和共鸣,但李敖在示爱上保留而腼腆。你别看他在回忆录中把自己写成了情
圣,甚至开放到展示性器官的程度,其实所有“夸大”的背后,都潜存着一个相反
的东西。研究“唐璜”情结的精神医学报告指出,像唐璜这类型的情圣,其实是最
封闭的、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他们在表面上玩世不恭、游戏人间而又魅力十足。他
们以阿谀或宠爱来表示对女人的慷慨,以赢取女人的献身和崇拜,然而在内心深处,
他们是不敢付出情感的。对这样的心态诠释得最好的,我认为就是李敖自己在牢中
所写的一首打油诗《只爱一点点》: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磨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在这首诗的后面,李敖又说了一些他对爱情的观点,替“唐璜情结”做了进一
步的诠释。
他说:“我用类似‘登徒子’(philandrer)的玩世态度,洒脱的处理了爱情
的乱丝。我相信,爱情本是人生的一部分,它应该只占一个比例而已,它不是全部,
也不该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扯到它。一旦扯到,除了快乐,!没有别的,也不该有别
的。只在快乐上有远近深浅,绝不在痛苦上有死去活来,这才是最该有的‘智者之
爱’……”
上述的观点确实是李敖的精神指导原则。然而,这个指导原则完全建筑在“二
元对立”之上——只能有快乐,不能有痛苦;只能有秩序,不能有混乱;可以潇洒
地玩世,不能有人性的挣扎。
一向自视为“超人”的李敖,在人生观上其实并不超越,他和众人是一样的。
他以“智者之爱”作为期许,然而从古至今能全观的智者都觉察到,“二元对立”
就是人性中的颠倒和各种病态的根源,对立性愈大,病情愈重。
多年来李敖以他的文笔、才华、博学和发展到某种程度但离究竟还远的观察力
以及强势的推销,成功地在自己的身上铸造了一个神、一个时代的叛逆英雄、一个
五百年来的白话文豪和弱势百姓的救世基督。于是如我等意志薄弱、叛逆、自认为
独特又心怀救赎之梦的读者,便如他所愿地把他当偶像一般开始崇拜。然而偶像是
只适合远观的,一旦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所有琐碎的真相都会曝光,因此在同居
者的眼中没有伟人,也没有美人。
与李敖同居,除了深刻地感受到他的自囚、封闭和不敢亲密之外,还有他的洁
癖、苛求、神经过敏以及这些心态底端的恐惧与二元对立。譬如我在屋子里一向不
穿拖鞋,喜欢自在地光着脚丫到处走,因此脚底经常是灰黑的,李敖对这件事的反
应非常强烈。“灰黑的脚底”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项不道德的罪名,连离婚后都时
常向人提起,当做打击我的话题。另外他对别人的排泄物要求也颇高,如果上大号
有异味,也是另一项值得打击的“罪恶”。我记得有一回我的“妇德”突然发作,
想要下厨为他烧饭,但是除了为Don煎过年糕之外,母亲一向不准我进厨房,因此那
一天当我把冰箱里的冷冻排骨拿出来熬汤时,我并不懂得先化冰的手续。我兴高采
烈地把排骨往开水里一丢,正准备熬排骨汤时,李敖气急败坏地冲到我的面前,暴
跳如雷地对我说:“你怎么这么没常识,冷冻排骨是要先解冻的,不解冻就丢到开
水里煮,等一下内就老得不能吃了,你这个没常识的蠢蛋!”他说得没错,我确实
是个缺乏生活常识的人,在母亲的掌控之下,我没有进过厨房,没有上过菜市场,
没有去过邮局,连支票怎么开我都不知道。李敖说话总是振振有词,但也总是轻忽
了据理力争背后的情感,才是人性最宝贵的品质。他的暴跳如雷和言词中的鄙视,
令我觉得那一锅的排骨汤比我的存在重要得多,于是我转头走进卧室,拿了几件衣
物放在箱子里,一声不响地回家了。李敖后来心软了,把我从世界大厦接回金兰,
两个人又重修旧好。
还有一天我把洗干净的切菜板搭着沙窗晾干,李敖走到厨房时看到这个动作,
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嚣叫:“你看到没?这片沙官已经松了,这么重的切菜板搭在
它上面,不久就会把它压垮,板子从十二楼掉到地面有重力加速度,如果这时刚好
有路人走过,他的脑袋一定被砸出脑浆来,那我们就要赔大钱了。”他的话令我目
瞪口呆,我心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于是收拾收拾衣物,拎着箱子又回世界
大厦了。如此来来回回地往返于“世界”和“金兰”之间,不知有多少次。
有一天我很沮丧地走出金兰,李敖的邻居看到我的神色不对,便好意地对我说,
他们和李敖做了几年的邻居,可能比我更了解他一点,他建议我不要以常人的标准
要求他,应该把他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坐过牢的病人,可能还容易相处一些。经过
旁观者的提醒,我确定李敖是需要帮助的。然而,我不是医生,他又那么强硬,我
能帮到什么程度呢?从那天之后,我开始学习以冷静的态度面对李敖,我发现他确
实有一些反常的身心现象。譬如他非常怕冷,冬天一到,他身上穿的衣裳多到令我
笑弯了腰——他通常要穿两件卫生衣加一件毛背心,再加一件棉袄外加一件皮袍,
头上还得戴一顶皮帽。台湾的冬天哪有这么冷啊,这身行头到东北还差不多。我问
他为什么需要全副武装,他说老天爷会暗算他。后来他告诉我,他在受预备军官训
练时,大伙儿有一回行军,在坟堆里夜宿,清晨快天亮时,他突然被一股寒气冻醒,
冷得浑身哆嗦,自此以后每到冬天,他都严阵以待地怕被老天爷暗算。我最近读他
的回忆录,其中一段写到他就读北京新鲜胡同小学的事:“二年级一天上课的时候,
我坐在教室左后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突然全身似为鬼迷,神智清楚,可是不能动
弹,好一阵子才过去,至今记忆犹新。三十年后,我睡在警总军法处地板上,半夜
忽醒,又有此一现象,我知道这是一种‘梦魇’经验而已。我生平不信怪力乱神,
但新鲜胡同小学的许多教室倒颇有一股阴气,有时令人发毛。”
从上述这段文字,回想他当年的“寒冷恐惧”,令我不禁怀疑,他根本是灵学
和超心理学中所说的“灵媒体质”。也就是说他先天是个极度敏感的仲介体,一般
的男人敏感度低,很难感应到无形的能量,只可惜他的科学程度还停留在“五四”
时代“赛先生”的阶段,否则他对自己的敏感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可能以截然不
同的神秘主义的观点加以转化,而不是以强制的二元对立予以封锁、压抑或逃避。
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就是灵媒体质,而且透过生物能医学的仪器检验证实了这一点。
李敖除了有“寒冷恐惧”之外,还有“绿帽恐惧”,占有欲和嫉妒是人之常情,
但李敖的占有欲是超乎常人的。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歇斯底里总令我神经紧张,
我记得曾经在一个星期之内,全脸密密麻麻地爆满了青春痘。我和他很少有户外活
动,有一天我需要出去慢跑,促进一下血液循环。慢跑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回到金
兰,李敖问我出去做什么,我据实以告。他听了很不开心地说,我出去慢跑一定会
跟路上的男人“眉来眼去”,所以不准再跑了。
有一天,我在他的抽屉里无意中翻到一本旧的笔记本,字迹狭小而歪斜,内容
看起来是一个感情受到重创被女友抛弃的人,所发出的仇视女性的怨言。虽然李敖
后来练就了一手“胡适体”的好字,但我猜想那个旧笔记本上的字,应该是他早年
写的。不久我找到一个机会询问他的友人,有关他早期情感经验的真相。他的朋友
告诉我,李敖在台大时曾经为“罗”姓女友的离去,服过三次安眠药自杀,但都被
同学发现送到医院洗肠获救。我看他的回忆录,这段往事他倒是如实写出,不过只
提到一次的自杀经过。他坦言自己有三、四年之久,未能成功地靠新情人取代旧的
来转化最大的困境。我认为李敖在初恋所受的创伤,严重地影响了他日后对待女人
的态度。其实他和我一样,在初恋之后,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问的上瘾症:“唐璜
情结”就是最典型的上瘾范例。
我愈是了解他的成长背景,就愈能以冷静的心情面对他的歇斯底里。有一回他
和我吵架,他拿出一把大剪刀,把我刚买来的一件古董上衣,卡喳卡喳便剪成了两
半,我为了制止他继续闹下去,很快地抢下那把剪刀,用刀锋对着自己的心脏,他
见势马上冷静下来。但是长夜漫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是
趁他不注意,光着脚溜出了大门,在路上拦计程车时,路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看
着我的脚。
还有一次我和他坐在车里,正要开车上复旦桥时,我告诉他我想和他分手,他
扬言要撞安全岛和我同归于尽,我不动声色地坐着,他看见我没有反应,便打消了
同归于尽的念头。
他的精神展现,使我认清人的许多暴力行为,都是从恐惧、自插和无力感,所
发出的“渴爱”的呐喊。我来来回回地搬出搬进,其实就是想再努力一次,看看有
没有办法包容他、安慰他。给他一些快乐,然而后果总是令自己失望。
我很气馁自己的有限、狭隘和无法宽恕,但我真的是自身难保,尽力了,还是
自身难保啊!
从结婚到离婚
和“世界”缔结“金兰”本来已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再加上老母的阻挠,事情
就更复杂了。话说李敖拿了一笔钱给刘小姐,请她到美国Stand ty一阵子,但一阵
子过后,李敖突然心疼起这一笔钱来。有一天老母在金兰和我们聊天,李敖话锋一
转面对老母说:“我已经给了刘会云两百一十万,你如果真的爱你的女儿,就应该
拿出两百一十万的‘相对基金’才是。”老母一听脸色大变,撂了一两句话转头就
走,李敖的脸色也很难看。第二天我回世界大厦,母亲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李敖
已经摆明了要骗我们的钱,你可是千万不能和他结婚啊!”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当初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人是你,现在举双手双脚反对的人也是你,我又不是你们之
间的乒乓球,嫁不嫁该由我决定才对。本来对这件婚事心里是很犹豫的,现在为了
争取自主权,反倒意志坚定地非嫁不可了,于是穿着睡衣跷家回到金兰大厦。五月
六日的早上在客厅里,由高信疆和孟绝子证婚,我的新娘服就是那身睡衣,婚礼的
过程中,还得派人紧盯着门眼,怕老母半路阻挠。婚后所发生的事,李敖又运用了
他高度选择性的记忆力,只记得我父亲请我们吃了一顿友善的晚餐,却忘了结婚证
书在当天下午就被我撕成两半的“不友善”举动。
事情是这样的,当我们决定结婚时,李敖答应了我一个条件:结婚的当天下午,
由干爹陪同我们回世界大厦,与老母重新建立良好关系。我不可能有了丈夫,便从
此不与母亲往来,如果要往来,关系得维持和谐才行,否则我不又成了夹心饼,两
面不是人。没想到婚礼结束,余纪忠先生请我们吃完了午饭,回到金兰后不久,李
敖坐在马桶上要我给他泡一杯茶,嘴里得意洋洋地说:“你现在约已经签了,我看
你还能往哪儿跑,快去给我泡茶喝!”我起初以为他是闹着玩的,后来看他脸上的
表情非常认真,我想这个人真的是有问题,于是到抽屉里把结婚证书拿出来,站在
他面前“刷”的一声就把“合约”撕成了两半,然后对他说:“你以为凭这张纸就
能把我限制住吗?”没多久干爹来访,李敖很不客气地对干爹说,他怎么可能去跟
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婆陪不是,干爹气得脸都服红了,于是我陪着干爹返回世界大
厦。过了几天李敖打电话来谈判,他说如果他愿意站在我家门口挨胡老太的骂,骂
足一个小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