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胡茵梦怒诉道:“李敖是一个苦人,有福不会享,整天做工,你跟他谈话,他五
分之四的时间都不抬头看你,谁吃得消他啊!我才不去你家呢!我宁愿跟他通电话。”
胡茵梦把骆明道的“抗议”转告给李敖,李敖笑着说:“我和骆二哥通电话的
时候,我用下巴夹住听筒,照样工作,他还蒙在鼓里呢!”
胡茵梦对友人说:“李敖的才华和精神状态,令我时常在崇拜和怜悯的两极中
摆荡。”
在两极中摆荡的胡茵梦除了深刻地感受到李敖的自囚、封闭和不敢亲密之外,
还有他的洁癖、苛求、神经过敏以及这些心态底端的恐惧与二元对立。
胡茵梦在屋子里一向不穿拖鞋,喜欢自在地光着脚丫走来走去,开始的时候李
敖是喜欢的,胡茵梦记得李敖曾不止一次赞美过她的光脚丫子可爱生动。后来发现
李敖反感了,由于老是光着脚丫到处走,胡茵梦的脚底成了灰色的,李敖认为这完
全失去了人体的美。
胡茵梦发现李敖再也不赞美她的脚了,更不会去充满爱怜地主动亲吻它。有一
次,胡茵梦到室外慢跑回来,沐浴完,光着脚走进卧室,被李敖发现了,他说:
“往常你从外面回来,脸上只要沾上一点风沙都要洗个不停,就一张脸重要吗?为
什么不尊重一下你的脚?”
胡茵梦说:“你简直是瞎扯,我怎么不尊重脚了?脚喜欢这样,它觉得解放、
宽松、自由!”
李敖苦笑道:“自由竟成了当今所有人的一件漂亮外衣!”
胡茵梦说:“昨天我去慢跑你说我与同跑的人眉来眼去,现在又说厌恶我的脚,
你简直心理变态,小题大做,完全是你心里的创伤害了你。”
李敖说:“什么创伤?”
胡茵梦说:“你跟‘罗’失恋后,你一直对女人抱着另一种成见,你还不承认?”
李敖尽管不再说什么,但他对这件事的反应越来越强烈,那“灰色的脚底”对
他来说简直就是一项不道德的罪名。
“灰脚丫”风波过去以后,胡茵梦有所收敛,为了满足李敖“美学和道德”之
心,她很少再光着脚丫在室内走来走去,李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有一回胡茵梦在家无事可做,便下厨烧饭。她从冰箱里拿出排骨,然后兴高采
烈地把排骨往开水里丢,正准备熬排骨汤时,冷不防李敖大吼起来:“你怎么这么
没常识,冷冻排骨是要先解冻的,不解冻就丢到开水里煮,等一下肉就老得不能吃
了,你这个没常识的蠢蛋!”
胡茵梦被这几句击懵了,她感到李敖暴跳如雷的言词中的鄙视,令她觉得那一
锅排骨汤比她的存在更重要得多。她转头走进卧室,拿了几件衣物放在箱子里,一
声不响地回家了。
胡茵梦一走,李敖后悔起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分了。过去的新女性是走出
厨房,现在的新女性根本不进去。胡茵梦什么时候做过饭,并不太懂得烹饪之道,
但她愿意试一试,满足一下觉醒的“妇德”有什么不好呢?
李敖在家不断自责,他心软了,马上驱车来到世界大厦,好言相劝,把胡茵梦
接回了家,两人重修旧好。
1980年春天,李敖和胡茵梦经过一段时间的同居后,决定结婚。5月初,李敖提
议让胡茵梦的妈妈到金兰大厦来吃饭,大家好聚一聚,顺便可以谈一谈结婚的事。
胡茵梦很高兴,想李敖还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人。
李敖虽说不谙烹妊艺术,但还能拿出几样像样的菜出来,胡妈妈边吃边夸,气
氛其乐融融。
晚饭后,他们坐下来商量着结婚的事,大家都沉浸在不久的幸福之中。
李敖突然对胡老太说:“我已经给了刘会云210万,你如果真的爱你的女儿,就
应该拿出210万的‘相对基金’才是。”
胡老太一听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你说什么?让我一个老太婆拿210万抵你那个
钱?你真是有种啊!”说完拉开门就要走。
胡茵梦拉住母亲的胳膊,支支吾吾,左右为难,不知说什么才好。
“因因,你可上当了!我们回家吧!”胡老太看着胡茵梦没有跟她回家的意思,
顿了顿,猛地甩开胡茵梦的手,一个人走了。
胡茵梦送走她母亲后回到家,看到李敖的脸变得很难看,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便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心疼给刘小姐的那笔钱了?”
李敖说:“心疼钱的是你的老妈!她可以让你跟我同居却一提钱就急着走人,
真是少见!”
胡茵梦说:“我妈怎么拿得出这笔钱?”
李敖说:“拿不出不要紧,我说一定要她拿出来吗?但是嫁女儿一毛不拔你听
说过吗?”
第二天,胡茵梦回到世界大厦,母亲一把抓住她,斩钉截铁地说:“李敖明摆
着要骗我们的钱,你可千万别和他结婚啊!”
胡茵梦说:“难道就为那句话不结婚了?”
胡妈妈说:“我早已看出来了,李敖可不是什么好人,他生性风流,目无尊长,
还害得国民党到处封杀你,你不能跟这样的人结婚!”
胡茵梦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想不到,时过境迁,曾经举双手双脚赞成她和李敖
结婚是她,现在举双手双脚反对的人也是她,她成了李敖和母亲之间的乒乓球了。
胡茵梦说:“李敖已不再提那笔钱的事了,你还计较他?”
胡妈妈说:“因因,我跟你说,如果你跟姓李的结婚就不是我的女儿了!你回
吧,你跟李敖去吧!现在就去!”
“李敖他——”
胡妈妈看出胡茵梦还在为李敖辩护什么,没等她说完,又咬牙切齿地说:“国
民党太宽大了,当年怎么会把李敖放出来了?!”
胡茵梦看到母亲近乎疯狂的样子,心里如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本来对这个婚
姻她还是犹豫的,现在听到母亲如此刺激的话,为了自主权,反倒意志坚定地非嫁
不可了。于是她穿着睡衣回到了金兰大厦。
惆怅的结婚
1980年5月6日,李敖和胡茵梦结婚了,由于胡茵梦的妈妈与李敖交恶,婚礼没
有通知她。
但是在结婚的前一天,胡茵梦向李敖提出了一个要求:结婚当天下午,由胡茵
梦的干爹陪同他们去世界大厦向胡茵梦的妈妈道歉,与之重建良好的关系。李敖答
应了。
婚礼是午前在李敖家举行的,来宾只有证婚人高信疆和孟绝子。后来余纪忠赶
到,请李敖他们在财神大酒店吃饭,以表道贺。
李敖私下跟高信疆说:“信疆兄,你别为我高兴,这场婚姻不会超过一年。”
高信疆不解地问:“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呢?”
李敖笑笑说:“大概我和胡茵梦都好胜,总要把没做完的事做完吧?”
高信疆听后只好不停地摇头。
婚姻到底能维持多久,对胡茵梦来说也是一个谜,她曾到关帝庙找林云问过卦。
林云是李敖在台中一中高他四级的老同学,原名林石,他在一中时功课平平,
在知识上无出人头地的希望,就以密宗故弄玄虚,欺骗世人,他的高明处就是先把
密宗学术化,把自己高僧化,以学术高僧为障眼法,自上而下地雄霸迷信之坛。因
此李敖称其为“妖僧”。
林云对胡茵梦说:“你们的婚姻可维持五年,五年后,你老了,而李敖一向喜
欢年轻女人,那时候你们的婚姻就出问题。”
胡茵梦一听脸色苍白。
林云又说:“惟一能化解的方法就是现在你们就在卧床的四角放铜钱一枚,如
此婚姻可以长久。”
胡茵梦听了林云的话,回来后要李敖炮制。李敖说:“你看林云的造型,简直
不伦不类,既以僧为名,总得多少有一点仙风道骨相,可他脸呈凶险之相,满眼淫
猥相,一眼望去与他所弘的法全不搭调。你为什么不看看他的相,就凭他那副在相
书中上榜的坏人相,就该对他敬而远之。”
胡茵梦说:“这是你对林云的成见,在关帝庙,他是法力最深厚的人,你不要
自以为是,其实这是个充满神秘的世界。”
李敖说:“我是相信科学的人,一概不信怪力乱神,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知、迷
信,听这种妖僧的话!”
胡茵梦执拗不过李敖,只好放弃放铜钱的想法,但她认为是李敖不爱她,才不
肯放铜钱的,心里一团乱麻。
婚礼结束后,李敖和胡茵梦回到了金兰大厦,胡茵梦想起了李敖的承诺,准备
回世界大厦,便提醒李敖说:“等会儿别忘了去我妈家啊!”
李敖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对胡茵说:“你现在约已经签了,
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快去给我泡杯茶吧!”
胡茵梦问道:“你去不去我妈家?”
李敖不慌不忙地说:“我怎么可以去跟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婆陪不是呢?”
胡茵梦起初以为李敖在跟她闹着玩,后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愤怒地
说:“你以为那张纸就能把我限制住吗?”
说着她便从抽屉里把结婚证拿出来,站在李敖面前“唰”的一下,把结婚证撕
成两半。
李敖看到这一切,心凉了半截,说道:“真是神经得可爱到了可恶的程度!”
这是个痛苦的下午,李敖怎么也没想到美丽温存的胡茵梦会有这样恶劣的举动,
胡茵梦也没想到李敖会如此朝秦暮楚,出尔反尔,简直不是个大丈夫。
一场僵局持续了一个下午。
傍晚五点,早已与妻子分居多年的胡茵梦的父亲,因念父女亲情,约请李敖和
胡茵梦晚上吃饭。
胡茵梦的爸爸胡赓年是李敖爸爸的朋友和同事,他们早年同在吉林女子师范教
书。胡赓年先进南京金陵大学,再入南京国立东南大学,二十三岁去日本,先进早
稻田大学,再入东京帝国大学,追随日本学者神川彦松研究国际政治,前后五年。
他是一位爱国者,在日本留学期间,正赶上“九一八事变”,国际联盟派出李顿调
查团调查真相,该团路过东京时,他曾递上英文报告书,并在帝国饭店向该团先行
阐述真相。归国后,他跟上国民党,先后任南京陆军军官学校政治教官、陕西韩城
县长、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法处长、旅顺市长、辽宁青年团干事长、沈阳中央日
报社长、沈阳市立法委员。
1949年胡赓年抛弃了发妻而与另一抛弃“发夫”的女子私奔抵台,这个女子就
是胡茵梦的妈妈——人称“胡星妈”。
胡赓年到台湾的时候,只有四十五岁,做了国民党的“立法委员”,但对政治
已万念俱灰,继又看破红尘。
他原以为可以偕红颜以终老,不料,胡星妈却是性格怪异、内心恶劣的毒夫人。
他们的心性不同,人生观不同,心理需求不同,因而夫妻感情长期不和。
胡赓年家原住在台中的育才街,后搬迁到存信巷,自搬迁后,胡赓年回家的次
数就越来越少了,他宁愿长年待在台北“立委”的休闲俱乐部,和工友住在一间阴
暗的宿舍里,也不愿回家。
胡老太在台中耐不住寂寞,决定举家迁往台北,然而和丈夫的关系仍然得不到
改善。
胡赓年花甲生日的前夜,他从外面回来,胡老太手上拿了一瓶硝酸冲到门口,
质问丈夫:
“你老实说,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
胡赓年吓得赶紧往自己的房间里钻,反手把门闩上。
胡老太冲到他的房门口,大声地威胁他,说:“床底下藏了一打的硝酸水,如
果他不把这件事交代清楚,就用硝酸毁他的容。”
胡赓年一个晚上都不敢出来,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趁胡老太还没起床,便仓皇
出逃了。
胡赓年出走后,跟三六九小吃店的老板娘华阿姨窝居于陋巷,老板娘和她的子
女们对他不错,从此才得乱世苟活,保住了一张没被毁容的老脸。
胡老太在胡赓年离家后,想办法找到了他,同意放他一马,但是“立委”的每
月的薪水和福利她要全部拿去。胡赓年为了自由,全部同意了。
胡赓年是胡茵梦从小最崇拜的人,她自称她有恋父情结。她无论是在长相、气
质和心性上都像父亲,父亲是她的荣耀和同情对象,在父母交恶的日子里,她总是
一面倒地倾向于父亲,而父亲和她的关系又特别亲,似乎不需要大多的话便能直觉
地融合,母亲对这一点很是嫉妒。父亲从台北回来后,她就是公主,父亲一走,她
便成了灰姑娘。
胡茵梦记得父亲喜欢看武侠小说,伯母亲笑他没有出息闭门读书,便躲在被窝
里拿着手电看,喜欢和父亲亲近的她也躲到被窝里和他一起看,父女二人像做了坏
事的小偷,紧张中带着兴奋,这时父亲好像在跟他同龄的玩伴玩耍一样,令胡茵梦
感受到父爱的至乐。
那次母亲拿着硝酸要毁父亲脸的晚上,胡茵梦正在房间里,她听到门外的母亲
的嚎叫和谩骂,便在房里猛读《圣经》,母亲看到她这样,嘲讽地斥责她是《红楼
梦》里的迎春,旁边的人吵得天都快翻了,还在读什么《太上感应篇》。父亲离家
后,干爹问胡茵梦意见如何,胡茵梦说,如果他们还想活得久一点,最好尽早分开。
母亲知道后对她说:“天下的孩子都是劝合的,只有我这个不孝的东西最特别。”
胡赓年离家后,父女俩见面的机会很少,但彼此内心并无挂碍,由于母亲对华
阿姨无法释怀,因此非常不愿意胡茵梦经常去看父亲,所以胡茵梦一有空总是偷偷
打电话给父亲。
吃饭的时候,胡赓年看到胡茵梦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便问她跟李敖处不处得来。
胡茵梦为了不让父亲牵挂,只好掩饰内心的不快,说:“李敖人不错,脾气大
了点。”
胡赓年说:“李敖是才子,才子有才子的脾气,两人相互谦让一些就没事了。”
胡茵梦点点头。
胡赓年又问李敖家人的情况,谈到他年轻时和李敖的父亲在吉林师范时相处的
情景,感叹道:“真想不到老李的儿子竟成了我的女婿!”
胡赓年适逢女儿大喜,多喝了一点,话题也越来越多,谈到了“立法委员”生
涯,他得意地说:“三十年来,我在‘立法院’没有说过一句话。”
李敖问:“怎么不说话呢?这可是你的权利啊!”
胡赓年说:“我不愿说,我不想说,我不要说。”
李敖听了很难过,难过的不是他放弃了他的言责,因为他们其实都放弃了;难
过的是,他放弃了言责以后,居然还那么得意,这未免太不得体了。
李敖又说:“‘立法委员’的职务就是要‘为民喉舌’东北同乡选您出来,您
不替东北同乡讲话,——一连三十一年都不讲话,这可不对吧?一个警察如果三十
一年都不抓小偷,他是好警察吗?这种警察能以不抓小偷自豪吗?”
胡赓年说:“如果一连三十一年都讲的是恶心话、马屁话,那倒真不如不讲话
为好啊!”
说完大家都笑了。
婚姻一牢笼
结婚的第二天一早,胡茵梦就回娘家去了,李敖知道她是带着一肚子气走的,
心里好不伤感,毕竟刚刚结婚,毕竟是新生活的开始呀!难道真像昨天他跟信疆说
的,连一年都不能维持吗?
十五年前,李敖在《台湾日报》上发表一篇关于“结婚”的文章,文中以希特
勒为例说明什么才是人一生中“最后的肯定”。文章说:
“希特勒是一个不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