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约四个小时一轮班,总是两人一组,夜以继日,轮番上阵,一一追问他过
去多年的“害”国民党的劣迹,比如援救柏杨事件、向马丁提供泰源监狱名单事件、
接雷震出狱事件等等。从3月19日晚上被收押起,大概经过四五天的疲劳审问,李敖
始终是浑身疲劳,满口谎话,这令特务们很头痛。
保安处看守所长罗水黎上尉留着小平头、两眼炯炯,令人生畏,他见李敖在强
大的攻势之下居然不吐实情,甚为恼火,他指示手下的人把三支圆珠笔夹在李敖左
手四根手指中间,再强行李敖用右手紧握左手的四根手指。
罗所长对李敖说:
“李先生,这不是我们折磨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
恨我们。
李敖说:“我不恨你们,也不恨我的右手,我只恨圆珠笔。
刑求人员听了大笑起来。
罗所长不笑,他一本正经地对李敖说:“李敖,你知道吗?我是神仙、老虎、
狗。
李敖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罗所长。
罗所长说:“我一看到老婆,就是神仙;我一看到囚犯,就是老虎;我一看到
长官,就是狗。
李敖听后大笑,可这回罗所长还是不笑,李敖觉得住在这里,真是让人哭也不
是,笑也不是。
他们感到在许多细枝末节上套不到李敖什么口实,便开始刑求对他们来说最重
要问题,要李敖承认他是彭明敏判乱活动“台湾本部”的五委员之一。事实上李敖
对这问题毫无所知,除他与彭明敏有所接触外,根本不知什么“台湾本部”五委员,
他更不是台独分子,所以无从承认起。
特务问:“什么是‘两个半’?
李敖说:“‘两个半’是中国民间传说的两个半军事家,一个是杨杰,一个是
蒋介石,半个是白崇禧。
特务说:“你胡扯!我们问的不是这个。”
李敖说:“既然问的不是这个,请你们给我一个边,教我怎么答,否则无从答
起。”
特务说:“魏廷朝说,‘两个半’是指,他是一个台独,谢聪明是一个台独,
你李敖是半个台独。在台湾肯干的台独,只有你们‘两个半’。”
李敖说:“事实上,魏廷朝从没有向我说起过什么‘两个半’,我跟他们根本
没有关系。”
特务说:“‘台湾本部’五个委员,你是其中之一,他们都已经说出来了。”
李敖一脑子的茫然,真不知从何说起。
在纠缠了十几天后,李敖想,既然台独分子和官方情报咬定他是台独五巨头之
一,若不遥为配合,恐怕不得了结。于是他心生一计,对刑求人员说:“我对谢聪
敏曾开过加入的玩笑。”
当联合小组的调查局代表刘科长听到李敖自承开玩笑加入的说辞后,用文言文
反问了李敖一句:
“奈何以玩笑出之?”
在特务们的“网罗”和谢聪明的诬攀下,李敖便莫名其妙地变成“台湾本部”
的五人小组的大员。
在五房所一年,是李敖一生中最阴暗的日子,在这里他历经了国民党特务的凌
辱刑求,历经了好朋友的陷害出卖,历经了小情人小蕾的黯然离去。
那是李敖在关进五房所的第十个月,小蕾给李敖写了一封令人神伤的信,说她
将不再等他了。
李敖捧信凄然,为之泪下。
李敖说:“我这一生与女人离合,都是情随情迁,但与小蕾的分手,却是情随
事迁,是我政治性入狱导致的生分、导致的生离死别,所以留下的只有怀念与美感,
无复其他。”
小蕾的离去,相对于他被刑求逼供,是他遭遇的另一困境。
李敖入狱前曾有感而发:“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情之所钟,正在
我辈。但是我辈中人,钟情之事,却每人魔障、误人歧途。魔障与歧途之尤者,就
是把它搅成痛苦之事,这是最要不得的。其实,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
快乐,是纯欢乐,不该掺进别的,尤其不该掺进痛苦。有的人恐惧爱情带给他的痛
苦,因而逃避爱情,‘且喜无情成解脱’。其实‘无情’并不能真的‘解脱’,即
使有所‘解脱’,也不算本领,只能算是头埋沙中的驼鸟。真正此中高手,不是
‘无情’,而是非常‘有情’、‘多情’的。只是高手在处理爱情态度上,非常洒
脱,得固欣然,失亦可喜;来既欢迎,去也欢送。这种与女人推移、而不滞于尤物
的洒脱,才是惟一正确的态度。”
无论李敖多少理性地处理他的感情问题,留在他心里的怀念和酸痛总是存在的,
尤其是在这样的处境中。
李敖和小蕾3月19日分手,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1975年4月25日,李敖四十岁
生日的时候,小蕾托她的父母给李敖送来了祝他生日的《生活杂志》画册,给了李
敖极大的安慰,当晚,李敖写了一首诗,题目叫《只爱一点点》。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死因心愿;看一看李敖的女人
小蕾来信后的第十八天,李敖终于离开了暗无天日的保安处讯问室第五房,于
1972年2月28日被移送到军法看守所。他先住二房,后转十一房,再转八房。
坐牢期间,他最难忘的一个“匪谍”叫黄中国。
李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军法处的第二房,隔壁房一位大学生闹绝食,李敖听到
走廊上有一个山东口音的人在怒骂:
“年纪轻轻的,就找死啊!就是饿死自己啊!你笨蛋!”
李敖从墙上孔里望过去,见一个好大的胖子,皮肤粗糙,五十多岁的样子,这
个人就是黄中国。他那时任外役,每天替犯人送饭送菜”。送水是用塑料水桶,每
房一个,他用一根粗麻绳在饭后把水桶一个个串起来带走,串水桶的时候,空桶相
碰,发出声响,非常吸引牢中的人犯。
黄中国原住第九房,因案子小,又没有共犯,就被调出来做外役。所谓外投,
就是囚犯放出押房来替在押房中的囚犯服务,这个服务本该禁子牢头——班长做的,
但班长除了手拿钥匙外,是不大做什么事的,所有的事都由外役做。
做外役是囚犯们羡慕的差使,因他们住的牢房房门白天不锁,可以在走廊或院
子里放风,可以抽烟,可以看到家属送菜时包菜的有油的报纸,也可以趁班长不在
时同别人偷着说话。
人一做了外役,一般都认为他案子不大,案情简单,黄中国就是这样的人。
后来黄中国调到了十一房,和李敖在一起,李敖发现他为人忠厚淳朴,是个够
朋友的人,关系也非同一般。
黄中国是山东莱阳的农民,粗识几字,在抗战时代只身跑到青岛做海军,但他
不知道那是“伪海军”,所以抗战胜利后,他就成了“汉奸”了。
黄中国是一个怪名字,李敖戏称他叫“Chian Huang”,并开玩笑说:“‘黄’
字在中文里动词用法是把事情给弄砸了,你这黄中国,是把中国给弄砸了,凭你这
名字,你就该坐牢!”
黄中国笑笑,说:“我爸爸怎么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想想真可怕。”
李敖又笑而问道:“你要做汉奸早做啊,为什么日本人要完蛋了才去做汉奸呢?”
黄中国苦笑道:“谁晓得呀!我们是乡下种田的,只晓得去青岛人海军,谁晓
得是谁的海军啊!”
黄中国很喜欢李敖,羡慕李敖的学养和风趣,特别喜欢听李敖说话、讲他的经
历。有一次李敖讲述他在服役时期的故事:
那时李敖入伍在半年受训期间,国民党千方百计拉同学入党,最后,使出杀手
铜,说不入党的会被分到金门前线,在这种杀手铜的威胁利诱下,除仅有的少数非
党员同学,其他大都入党了,可是李敖不为所动。指导员问李敖:“李敖你不怕去
金门?”李敖说:“我不怕。”指导员说:“你很优秀,我们国民党没拉到你,很
可惜。”李敖说:“你们拉到一个贪生怕死、为了怕去金门而入党的李敖,才真可
惜呢!”指导员说:“你不入党,你在台湾活下去会永远不方便。”李敖说:“我
准备死在金门,没什么不方便了。”指导员听了以后摇头而去。有趣的是,分配方
案下来,李敖没分到金门,倒是人了党的同学分到了金门。那些同学气得跑去质问
指导员,指导员说:“前线需要忠贞的人,把李敖送到前线,会影响民心士气。”
气得有人把党证都撕掉了。
黄中国听得哈哈笑起来,说:“好听,好听,再讲再讲。”
李敖又讲他后来调到第四连做兵器排排长时曾戏描连中“官长”的各种心态:
一、连长——想做生意;二、副连长——想升官;三、指导员——想结婚;四、
干事——想洗鸳鸯浴;五、第一排排长——想说相声;六、第二排排长——想打炮
(嫖妓);七、第三排排长想子弹房小老太婆;八、兵器排排长——想退伍;九、
行政官——想八仙山盗林……
黄中国又哈哈大笑,说李敖你真不愧是有学问的人,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妙语,
你就做我的老师吧。
李敖和黄中国相处时间长了以后,两人经常在一起谈论家事。
牢中的李敖苦闷是不言而喻的,尤其小蕾的离去使他柔肠百结。李敖就和黄中
国讲他和小蕾的故事,说得黄中国潸然泪下。
黄中国说:“李敖,等我出狱后,我一定会去替你找你的女人,告诉她你对她
的思念。”
李敖笑笑:“你能把她劝回来吗?”
黄中国想了想说:“我至少要亲眼看一下小蕾长得什么样,我一定要看看李敖
的女人。”
可是黄中国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善良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1972年7月14日下午,李敖在房间里,忽然外面哭声大作,远远地听到一个人连
哭带喊,渐渐过来了,中间还夹着脚镣拖地的声音。接着十一号牢门大开,李敖看
到黄中国满面泪水,满身汗水,上身赤条条,下体只穿内裤、挂着脚镣,被监狱官
和马士官长一拥而入。
黄中国“进房门就大喊:“李先生啊!什么案子嘛!他们判我死刑啊!”声音
充满绝望与悲愤。
马士官长对李敖说:“李先生,我们老乡情绪不稳定,我们不得不偏劳你照顾
他,代他写个状子。”
马士官长又对黄中国说:“你别担心啦!有李先生照顾你,给你写状子,包你
无罪回家。戴几天脚镣,不算什么。”
黄中国听了,突然双膝跪倒,噗通噗通向李敖磕头,大喊:“李先生救命!李
先生救命!”
李敖将他扶起来,安慰道:“不要担心,有李先生在,一切都没问题,你不是
还要出去看我的女人吗?!”
经李敖劝慰后,黄中国情绪稍微稳定了下来。晚饭时,大家席地而坐,黄中国
突然从行李里掏出五条鸡腿。那天正好中午加菜,囚犯每人一条鸡腿,而黄中国以
外役身份,竟“贪污”到五条,让大家大吃一惊,黄中国分给李敖两条,其余分给
他人。李敖说,黄中国真是“政经分明”,枪毙归枪毙,鸡腿还是要吃的。
李敖认真分析了黄中国的案子,于8月12日完成了“军法声请复判理由书状”,
分十四点来为他喊冤,黄中国感激涕零。
黄中国的判决书迟迟没有下来,他心中忐忑不安,他一再问李敖什么时候判决
可以下来,李敖说:“大概就在这几天吧。”
李敖对国民党的习性颇有研究,已预感到黄中国的案子是凶多吉少。
军法处的习惯是,他们要枪毙人,复判的决定,是拖至临刑前一两个小时才通
知,通知的时候,已经把犯人五花大绑了,所以,黄中国得死刑判决的确定之日,
也就是押赴刑扬枪毙之时,他是不可能先知道的。
果然,11月1日,十一房的房门被突然撞开,七八个禁子牢头冲进房内把黄中国
按住,黄中国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懵了,他刚想挣扎着说什么,布条缠住了他的
嘴。黄中国被五花大绑,架出牢房。李敖听到黄中国的声音在布条缠嘴的时候,立
即就由衷嚎转变成了另一种嘶咧。
李敖一生中从没听到人类能够发出那种声音,他坐在那里,披上小棉袄,目击
全部快速动作的完成与离去,接着他又听到黄中国两声惨叫——黄中国被枪毙了。
黄中国死后,同牢的李国龙问李敖:“难道军法官不知道黄中国根本不是匪谍?”
李敖说:“怎么不知道?只不过国民党要表现捉拿匪谍的成绩,不枪毙一些人,
就会被上面打官腔。在这种邀功缴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些假匪谍来充数了。”
同牢的胡炎汉对李敖说:“在那样可怕的情形下,你李敖可以冷静的做一个旁
观者,还不忘记照顾热水瓶,你可真狠!”
李敖说:“‘希腊左巴’在亲近的人死去时候,他提起亲近人心爱的鹦鹉,走
出去了,死者已去了,救活的更重要,有一天我会为黄中国做更多的事。”
十多年后李敖在一篇《我最难忘的一个“匪谍”》中细述了黄中国的哀史,作
为国民党统治下千万血泪的一页:
“黄中国是一个中国农民,他在乱世里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政治漩涡,客死他乡,
他无知无识,但其遇也哀,一如鲁迅笔下的阿Q。黄中国的悲剧是他纯属小人物,人
微言轻,以致被当成‘匪谍’给杀掉了。”
黄中国被枪决后,李敖好几个晚上失眠,他的眼中总是浮现黄中国被拖出来的
情景,脑海里经常想起他对自己的承诺:出狱后,他要去找小蕾,告诉李敖对她的
思念,至少要看看小蕾的样子,一定要看看李敖的女人……
“大头”惹祸,“小头”遭殃
李敖被关押时,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充满活力的三十五岁,他所遭遇的不但有
政治问题,还有性欲问题。李敖说:“前者解决,要靠‘总统’,后者解决,要靠
自己。”
在牢里放风时,有受难者问李敖性欲方面的问题,李敖一本正经地说:“‘总
统’日理万机,我日理一‘鸡’。”又说:“我是‘大头’惹祸,‘小头’遭殃,
或者说是‘老大’惹祸,‘老二’遭殃。”听者无不开怀大笑。
李敖不无讽刺地说:“其实,台湾被他们搞坏,毛病出在做‘总统’的,不知
为君之道,反倒专门管小事,察察为明、政由己出,以日理万机为得计。殊不知只
有抛弃万机,百密之中,独探一鸡,才是正本清源无为而治之道,可惜这些傻不鸡
鸡的东西不懂也。”
1971年3月19日,李敖被捕时,身上带了一本1970年10月号的《花花公子》杂志
在手,这本杂志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帮助。
这本杂志的中间大跨页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双胞姊妹Mary和Madeleine Co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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