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站起来,要走。
缓期执行 二十九(3)
裴毅一把拉住她。庄严挣脱了一下,就不动了。
这是十多年后的第一次握手,裴毅从那冰冷的微颤中,感受到一种痛。他握着那只手,很想让它永远暖在自己的掌中,可是不得不松开了……
缓期执行 三十(1)
郝如意近来身体很成问题,明明刚睡起来,却感到浑身乏力,气喘吁吁,好像夜间参加了一场长跑比赛。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去住院。
他住的是肖尔巴格最上档次的病房,不亚于星级酒店。朝阳的一面是落地窗,窗外是这座城市颇具特色的红褐色土山和建在半山腰的维吾尔族民居;窗里是来自许多国家的稀罕植物。这些奇花异草是各种各样相识不相识的人送来的,归置一下,够举办一个小型花展。可是这天早上,盖着白被单的郝如意猛然醒来,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个盛大鲜艳的葬礼上……
对郝如意眼下的症状,医生通过先进的仪器,虽然作出了各种科学诊断,但郝如意觉得都不确切。他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儿——病根其实就是吴黑子。
吴黑子确实严重骚扰了他!
吴黑子上次找上门后,郝如意原本是想让他逃回老家,可是后来觉得不妥。他郝如意这么做,不是犯罪吗?吴黑子目无国法,理应受到严惩!于是,郝如意操新疆话给胡松林打了一个匿名电话。这件事尹长水并不知晓。郝如意那时绝没料到吴黑子的儿子会找不到,在他看来监狱派出专人找,是会找到的。现在儿子没找到,吴黑子故伎重演,又跟自己做起交易。这笔交易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吴黑子算是把郝如意拿住了。
半月前,郝如意到野狼沟筑路工地督促施工进度,吴黑子乘机塞给他一个烟盒,烟盒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周一功。
周一功?这名字好耳熟,但他确实不认识这个人。不过,郝如意很快就打听到周一功其人其事了,并且不久见到了这个人。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郝如意应邀参观监狱渔场,午饭是风味别致的鱼宴,大家吃得很热烈。吃罢饭,在胡松林的陪同下,郝如意迈着方步,沿林荫道漫步。
胡松林兴致很高地跟他说起渔场的来历。郝如意不断地“哦”着,却只听进去一半。
渔场原是一片芦苇丛生的烂泥潭,洪水每年在这里作短暂停留——滔滔浊浪不知从何处将一些野生鱼类带到干沟。雪鲢、泥鳅、大头鱼一进入夏米其,就发现这是个安全的居所,没几年繁衍起来。最初发现这里有鱼,是胡松林。有一个犯人脱逃,几天过去了找不到踪影,后来胡松林带人割芦苇,在泥潭里发现了一具浮起的尸体。此时的人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座庞大的迷宫——耳朵、嘴巴、胳肢窝,凡是能攀援、隐蔽的地方,都挤满了肥腻腻、滑溜溜的鱼儿……那光景想起来,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就是这一次,监狱决定改造这片烂泥淖,建一座渔场。这在夏米其的历史上是个可歌可泣的大事——想一想,要在世界第二大沙漠建立一个水世界,简直就是童话。夏米其就是童话,她的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最严酷的,又是最温柔的,比如黑戈壁;最艰辛的,又是最辉煌的,比如新生林。而渔场,这孤伶伶地悬在大漠间的一颗泪珠,让人崇敬,更让人心痛。
傍晚,逆光的水面浮金跃银,七八条小舟轻轻划过,很像是一些蜻蜓。
郝如意走着想着,目光移到了林间一个犯人身上。他认出这个大洋马似的男人来。上次自己到筑路工地慰问服刑人员,轮到跟他握手,他居然傲慢得一动不动。这个人现在正安静地坐在埂子上,画一头吃草的毛驴。一帮犯人围着,叽叽喳喳。
郝如意站在太阳下感到身上发冷,笑了笑,说:“你的驴画得真不错。”
周一功抬起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郝如意有点走神。画的真像,怎么会如此之像呢?走下大堤时,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周一功。
路上,胡松林告诉郝如意,周一功是个风流鬼,结过四次婚,第四任妻子小他20岁,被他杀了。胡松林还说,周一功是告状专业户,现在裴毅正在为他打官司呢。
这个他当然已经知道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答应跟吴黑子做一场游戏!说交易,显得过于呆板和生硬,充满铜臭味儿。变成游戏,就轻松多了。当然,游戏也有游戏规则,这一点吴黑子不会不懂得。
郝如意住院的消息,胡松林知道了。
监狱最近要在渔场安装扎网设施,胡松林向尼加提建议,让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技术和设备,他们的业务范围很广。这么做,多少有点还情的味道——答谢郝如意把吐肖工程让给监狱。尼加提同意了。胡松林连忙给郝如意打电话,秘书说,郝如意在医院。
胡松林到肖尔巴格探望时,郝如意已回到公司。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得好好招待才是。郝如意指示尹长水去安排。
反正是周末,郝先生又那么热心,胡松林只好客随主便。饭前,郝如意陪着胡松林参观丝路度假村,胡松林走进光怪陆离的迪厅时,一阵头重脚轻,有种身陷魔窟之感。坐了不到五分钟,老胡便支持不住。郝如意问,哪儿不舒服?胡松林说,想吐。尹长水捂嘴笑了,说你是呆在监狱里呆习惯了。
缓期执行 三十(2)
晚饭,郝如意叫裴玲作陪。酒桌上有个小鸟一样的女人,气氛就不一样,烈酒也变成了蜜汁。裴玲果然身手不凡,没一会儿就灌了老胡大半瓶酒。一般来说,胡松林很少喝酒,喝了酒话多,言多必失嘛。但郝如意的酒不能不喝。
胡松林对裴毅的妹妹和秦为民的丑事早有耳闻。初见这女子,他很反感,一身毒气,艳丽无比;那闪着花花儿的眼神,蜂飞蝶舞。一个女人一旦有这样的眼神,是很要命的,他娘的注定要给世界带来灾难,这不,把副市长毁了,又把警察给害了。可裴玲小嘴一张,既辣又甜,老胡很快就忘了她是裴毅的妹妹了。胡松林红着脸,高举着杯子,舌头很大地说:“裴、裴小姐,认识你,我胡某好开心好开心哎。来,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舔一舔……”
裴玲咯咯地笑。笑罢,一气喝完,娇羞的脸上挂了红。胡松林想,这女子不一般,也难怪秦为民为她犯罪呢,小桃花似的。胡松林喝得有些飘了,便不再喝,这是他超人的自制力。说来也怪,老胡毛病不少,就是酒风正,并且体现到了生活作风上。
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说老胡有一次喝多了,被人送回家。杜教导员那时还活着,把他扶上床,要给他宽衣。刚刚解开他的皮带,胡松林便叫起来,摁住裤腰,说,同志哪,这不好,不礼貌。我是个警察,我要是连自己的家伙都看不好,人家会说你怎么能看得住犯人呢,是不是……
就这样,胡松林死死地拽着裤腰,合衣睡了一宿。
吃完,裴玲扶他去茶室,茶室是个好地方,胡松林喜欢。老胡摸着裴玲绵软的小手,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更紧地握了那手,说:“好,好。”
人都散去,剩下两个男人。话题扯到了工作上。
胡松林的人际关系不是那么好,平日在单位有诸多不快,没法跟人说。人越熟吧,其实隔得越远,因为会牵扯到利害关系。现在跟郝如意说说,倒是无妨。胡松林把他与裴毅这十多年来的恩恩怨怨勾勒了一遍,说到要害处,鼻子发酸,委屈得想大哭一场。
郝如意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善于把握火候,偶尔发表一两句评论,但绝不过分;他还很会引导,作一点适当的提示。
郝如意真诚地说:“老胡,你把半辈子都交给了监狱,真不容易。我非常敬佩你!有句话小弟不知当说不当说,如果你真想当这个副监狱长,你就必须打倒对方。”
“打倒对方?”胡松林觉得这个词儿有点过。
郝如意一笑,说:“这就是政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胡松林愣怔着,眼前出现一个镜头,裴毅血淋淋地倒在地上。他摇摇头,想,可怕,太可怕。
一壶茶喝尽,胡松林起身告辞。郝如意让尹长水送他回古扎尔县。
上路不久,胡松林就扯起呼噜,呼噜声跟警笛似的。汽车经过城郊果园,老胡“嗯”了一声,醒来,指挥道:“往左。”
尹长水觉得好笑,到底是警察,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呢。他打了一把方向盘,汽车减速拐弯,车灯扫过林阴小路。
路上走着一对男女。
见汽车来,那二人很自然地回了一下头,站住。车灯很亮地照过来,在他们脸上扫过。
尹长水说:“那不是裴警官吗?”尹长水见过裴毅。
“裴毅?”胡松林慌忙降下车窗,可不是嘛!老天爷,还有他那位穿白风衣的女同学,秦副市长的老婆!
车开过去了,老胡还费力地扭着脖子朝后看。
“你们工作也太忙了,弄得人家夜里出来跟女人幽会。”尹长水打趣道。
胡松林哼了一声,心口狂跳。
缓期执行 三十一(1)
这一夜胡松林都处于兴奋状态。
这半年多胡松林的压力大极了,先是裴毅在秦为民的问题上跟自己唱对台戏,接着吴黑子死而复生又扫了他的面子。这两笔损失就像两块疤,一左一右,贴在脸上。走到哪儿,都觉无光。跟他熟络的人,最近一开玩笑就是,老胡,你气色不佳呀!跟他结怨的人,则暗地里笑话说,50挂零了,还想蹦跶,没名堂!
局里让推荐干部,推荐上去了,又没了音信。胡松林心里着急,给常国兴打过电话,还托孙明祥问过,两边的话都很活,说,等等吧。等到啥时候才算完?等待的滋味,好比吊在蛛网上,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为了不掉下来,同时也让别人认为你不是原地不动,你还要挣扎着向上爬,超过你的对手。
这种状态相当困难。
胡松林这辈子就好争个高低,这是个大毛病。杜教导员活着时曾多次批评过他,他也下过保证,改。可就是改不了。有一句话叫做,狗改不了吃屎。老胡有时候也用这句话痛骂自己,不过,骂也白骂。胡松林这回是坚定了决心,他把这个决心作了提炼,叫“两个不信”——
不信争不回这个脸,被狗日的裴毅比下去!
不信我老胡他娘的永远是弱者!
恰在这时,秦为民帮了他——敬爱的秦副市长竟是为裴毅的妹妹坐的牢,而副市长夫人从前是裴毅的同学,怎么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精彩!精彩!!再见到秦为民时,胡松林多了些亲切,想被你大舅子保护起来,还美其名曰搞科研,好,好啊!常晓为此受牵连后,常国兴作为有身份有觉悟的领导干部,虽然口头上支持监狱党委给予儿子处分,可老胡知道他从心底里是不会痛快的。形势越来越好,处于亢奋状态的老胡有些乐不可支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能总让老实人吃亏。
第二天醒来的很早,胡松林有点按捺不住,要把昨晚看到的说给谁听——这个人当然只能是周虹了。
周虹在监狱值班,上午要带女犯栽树,下午才能回县上的家。胡松林有些等不及,一早就返回监狱。
河边一见面,周虹就问:“什么事儿,这么急?”
胡松林瞥一眼河边垂钓的老头儿,压低声音说:“我发现一个秘密。”
“秘密?”周虹看着胡松林严肃的表情,笑起来,说:“老胡,我怎么觉得你神经兮兮的?”
“别笑,大秘密!关于咱们干部的秘密。”
周虹收起了笑。
胡松林咳了一声,顿了顿,讲述昨晚目睹的事儿。
说完,等着周虹的反应。
周虹却轻描淡写,说:“我以为啥了不起的事呢,监狱警察和服刑人员家属接触很正常。”
“正常?〖XC;JZ〗!我看裴毅那小子跟秦为民的老婆八成不干净!”胡松林一着急,骂了脏话。
周虹皱起了眉。
胡松林笑道:“嗨,看我这张嘴,又没把好门儿!对不起,周教导员。我是说裴毅熬到现在不结婚必有原因,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女的呢。”
“你别说的太吓人好不好?这事没弄清前,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说!”周虹提醒道。
胡松林乜了周虹一眼,说:“你咋把我当成了传闲话的娘儿们了?咱有二十多年党龄,党员总得讲个党性原则,是不是?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告诉你的……好了,不说了!走着瞧,他裴毅不栽在这女人身上才怪〖XC;JZ〗哩!”
周虹说:“老胡啊,你和裴毅是骨干,我希望你们团结。美国心理学家卡耐基有一项研究成果说,成功人士不是光靠智商,他们的情商也很高。智商出众而情商不高,一事无成者大有人在。什么是情商?就是指一个人控制情绪和协调人际关系的能力。人情练达即文章嘛,我看你得好好做一做这篇文章……”
“咋说着说着,我又不对了?”胡松林沉了脸。
周虹一针见血地说:“我看你和裴毅之间不只是观念的冲突和工作分歧了,你扪心自问,还有没有深层的东西?”
胡松林不说话,他想她是把自己看透了。
在阳光明媚的河畔漫步,本来是件美事儿,胡松林早在心里渴望过他与周虹能有这一天。可是,就因为这个“秘密”,二人不欢而散。
秦为民的病这两天稍有好转了,下午便去阅览室看《电脑报》,不巧碰上了吴黑子和白平子。
两个人捧着报纸,看得津津有味。
吴黑子发出淫邪的笑,说:“这娘儿们还露着肚皮,啧啧,裴警官好福气哟!”
见秦为民过来,白平子拍拍《新生报》合订本,说:“秦副市长来得正好,一块儿欣赏欣赏美人儿啦!”
缓期执行 三十一(2)
竟是裴毅和一个姑娘跳双人舞《摘葡萄》的彩色剧照,是当年大学生艺术团到监狱搞帮教活动时拍的。神态抓得不错,只是两个人似乎有些亲近了,裴毅搂着人家的腰,快要吻到姑娘脸上了……秦为民摘下眼镜再看,心里咯噔一声,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面熟,我的天,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自己的老婆吗?秦副市长还从来没见过老婆有这样一张漂亮的剧照呢。
“咋,秦副市长看上这妞儿啦?”吴黑子说。
秦为民放下报纸,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去了。
跳舞的人少不了身体上的某种接触,秦为民是读过书的人,当然不会介意。只是回到工作间后,心里就翻腾开了。说实在的,虽然跟庄严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但他并不了解妻子。比如他从来不知道妻子的同学叫裴毅,更不知道他们曾发生过什么故事。现在回想妻子时常听的那首维吾尔族民歌——《摘葡萄》,他总算找到了某种内在的联系。这么说两个人早就认识,也许还不仅仅是同学关系?初夜时,不见红,秦为民没有追问。他宁愿想像她是练功时伤着的,也不愿上纲上线,把事情扩大化。这么做,表面看起来很崇高,其实相当折磨人。日理万机的秦为民一直做到副市长,仍然忘不掉这个细节,甚至越来越不能容忍了。他的背叛,从某种意义上说,有着报复的意味。今天,这张剧照给了他一个提示,老婆在自己之外确实有一个男人,她跟自己离婚是不是为了这个男人?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让人厌恶,秦为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他拍打着脑袋,痛恨自己这么脆弱,这么没出息,你在离婚协议上分明已经签了“同意”,为什么还要小家子气呢,这可不是副市长的胸怀哟。
最终,秦为民还是没能说服自己。他申请打“亲情电话”,他要听听庄严怎么说!
秦为民打电话的时候是傍晚。庄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