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黑子笑了,说:“肯定是傻蛋软蛋,女人不喜欢的蛋……”说着,炫耀似的挺了挺。
塔西一眨不眨地盯着吴黑子,眼珠子快冒血了。当吴黑子又去拉他的裤腰时,塔西冲着吴黑子的裆就是一脚!毛驴子,我替我哥报仇啦!
吴黑子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之后,这二人又有过几次战争,被平息了。自此吴黑子尽量避开塔西。在监狱,犯人也是有好多层次的,吴黑子虽说是毒,但还懂一些道理,这个塔西是又凶又狠又愚,怕的就是这号人。如今只要想起塔西那一脚,吴黑子就痛,痛得尿不出尿!
监狱新近开了一家超市,犯人持卡采购。塔西没钱,到了超市只有干瞪眼。这对有一张馋嘴的塔西来说,真好比要他命。吴黑子看出了塔西的馋相,决定从这里打开缺口。
吴黑子卡上的钱是尹长水打进来的。这个成果当然也是他通过斗争得来的。
话说有一天晚上,吴黑子偷偷摸摸去大墙美术班。进了教室,冷不丁发现门后站着个女人。一缕月光斜斜地照着她半边脸和半个胸脯。吴黑子这种人见了漂亮女人通常是喜欢还来不及呢,但这次不。他直瞪瞪地看着女人,浑身发抖,问,你是谁?!那女人看着他,似笑非笑,目光变得愈加阴森可怖,腥红的嘴唇仿佛滴出血来,牙齿变成了森森白骨……吴黑子大叫一声“鬼”,磕磕绊绊往楼下跑。那时周一功正和几名学员上楼来,问吴黑子怎么了,吴黑子说,鬼!鬼!
女鬼的故事就是这样传开的。
事后吴黑子才知道,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不过是幅真人大小的画像,那“鬼”是周一功死去的妻子。这件事令吴黑子久久地惶惑,他想起老人说过的话,女人要是恨一个人,即使变成了鬼,也会在梦里抓你。吴黑子是信迷信的。老天爷让他在这里碰上这个女鬼是何意?暗示?再见到周一功,吴黑子对这个不屈不挠打官司的男人,便怀有一种畏惧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从此多了一样自我保护的武器。
吴黑子很早就体会到,与郝如意斗智斗勇,其乐无穷。这次被抓回来不久,他在野狼沟工地见了郝如意一面。郝如意穿着丝绸茄克,头戴安全帽,像那些有身份的阔佬一样,带着苍白的笑容,亲切慰问服刑人员。他同他们一一握手,分发慰问品。大伙挺感动,巴掌拍得山响。轮到自己时,吴黑子使劲捏了捏郝如意的手,郝如意的脸当场变了颜色。不过这个人很有一套,他拍拍吴黑子,说,你是不是叫吴黑子?我们尹师傅是你老乡吧?吴黑子觉得好笑,说是,乘机就把烟盒纸塞到了郝如意的手心。吴黑子相信,这张烟盒纸比秦副市长的批条还管用。果然,钱来了。
不费劲就得来的钱,花起来舒服。吴黑子每次去逛超市都要买一只烧鸡,扯下鸡屁股,对着塔西说,没结婚的小嫩鸡,味道好极啦!吴黑子是吧唧嘴,吃起东西很香,塔西被这声音刺激得受不了,恨不能把吴黑子生吞了。
缓期执行 二十四(2)
塔西真正被拉下水,是为一瓶“矿泉水”。一般说来,犯人亲友探监时所带的物品,都要例行检查。但一些人是狡猾的,他们把毒品夹进面包,把钱包进饺子,颇有创意,防不胜防。吴黑子从一个叫大骡马的东北老犯那里,买了两瓶“矿泉水”。
“勺子,想不想喝两口?”一天夜晚吴黑子悄声问。
一听“喝两口”,塔西的胃咕咚一下,变成了气浪翻滚的黑洞。他两眼放光,抓住了吴黑子的手。
“还恨我不?”
塔西没出息地说:“不、不恨……”那醉人的香味儿让塔西顿时丧失了所有记忆。
“叫一声爹。”
“爹……”塔西咽着口水,恨不能跪下了。
吴黑子当胸砸了一拳塔西,从裤腰里摸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撂给他。
塔西很久没沾酒了,咕咚咕咚下去,就东倒西歪了。他举着空瓶,又唱又跳:“古丽娜尔怎么样,身材不肥也不瘦……”
常晓来铐他时,塔西摇着脑袋辩解:“酒嘛,水嘛!装在瓶子里,白白儿的,亮亮儿的,是朋友,老实得很!一倒进肚子,变啦,变成牲口啦!不想干的事,它偏要让我干!唉,一点点的办法没有……”
裴毅追查酒的来源,塔西死活不说。
吴黑子对塔西没有出卖自己很满意。事后,他给塔西做了一次思想政治工作,说:“咱哥俩其实都是受害者,如今来到这里,即使有再大的仇,也不成仇。现在咱们共同的敌人,应该是那姓裴的和姓秦的。”
塔西和吴黑子结成了同盟。
这二人一好,秦为民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吴黑子这狗东西死而复生,现在又多了个帮手塔西,而裴毅无疑是新的仇人,自己未来的境况会愈加恶劣。但秦为民到底是领导干部出身的人,他懂得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这个道理。田间地头,大中华一撒,就有一群人吸引过来。在官场混迹多年,见多识广,随便说点什么就是故事。侃到精彩处,甚至还能换来一些掌声。
秦为民对胡松林让他参加劳动,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裴毅不批他的报告,秦为民更是认为有报复之嫌。在工地上,他干脆甩手不干,走来走去,发号施令。大家知道秦为民当过领导,有这个嗜好,加上秦为民总为大家奉献精神食粮,所以有人愿意听他的。
这天休息时,秦为民又像往常一样讲段子。讲完一个,大家噼噼啪啪拍起手来。掌声让秦为民得到片刻的满足,两眼一闭,仿佛又坐在了主席台上。可是睁开眼,看看那一个个青黑的光头,不禁生悲,你秦为民怎么成了这样,为了树立威信,用大中华和黄段子笼络这些地痞流氓,你活得还像个人吗?
吴黑子看出了秦为民的险恶用心。他拍拍屁股,站起,说:“操,笼络人心,纠集死党,该捋捋他的鸟毛了!”
塔西早被对面飘来的香烟味儿熏出了火,说:“听你的。”
几分钟后,塔西把秦为民的眼镜打断了。
当夜,一场暴风雨席卷了夏米其。这是夏米其特有的黑风黑雨,来势凶猛,幼小的果树挣扎了一夜,夭折了不少。清晨,玉山老爹走进园子,满目苍凉;老人脚下一滑,跌到泥里。
塔西打人的事他知道了,裴毅昨晚来过。玉山一夜没睡,心里难过极了,自责极了。秦为民他认识,这个人在古扎尔县当副县长时,曾为兰干村办过不少实事。有一年冬天兰干发生大地震,乡亲们住在防震棚里,秦为民看见玉山老爹穿着单薄的衣裳指挥抗灾,硬是脱下自己的皮大衣,披在了这位一心为民的好支书身上。玉山来到夏米其后,一直想找个机会看看秦为民,园子里活多,没顾上。现在塔西把人家打成那样,自己怎么有脸见他?玉山跟裴毅说,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塔西,我要亲手用鞭子抽这头犟驴!这当然是不行的。末了,玉山捧出一罐无花果酱,让裴毅转交秦为民,算是表示歉意吧。
古丽娜正好来看养父,见老爹瘦的不成样子,说:“爸,回家吧。您就是有千斤的力气,也难把一片枯树叶扔过河!塔西是掉进水里的手鼓,再用力也敲不响。他这么三天两头惹麻烦,您还能在夏米其待下去吗?”
人是抗不过命的。玉山中年丧妻,老年两个儿子又出了事儿。针落在地上,线也会随着落下;人一倒霉,是一桩连着一桩!玉山答应跟养女回家。
驴车经过新生林时,玉山老爹下了车。他扶着一棵树,叹道,塔西啊,啥时候你才能栽下这么一棵新生树!
缓期执行 二十五(1)
这一年气候相当反常,七八月间沙尘暴还频频袭击。夏米其周边因为有大片林带掩护,相对好些;野狼沟筑路工地无遮无拦,就成了浑沌世界。
裴毅带着犯人每天奋战在野狼沟,眉毛眼睛全是黄的,像从土里滚过。喝的水变成了泥汤,做出的饭菜也掺进了沙石,吃起来咯嘣咯嘣。一段平展展、黑亮亮的沙漠公路早上铺好,下午就被黄沙湮没。工期日渐迫近,照这个样子下去,啥时候才能交工?
大家情绪低落。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裴毅召集干部们开会,让想办法。有人说野狼沟本来就是个老风口,从前五次三番在这里修路都没修成;不如跟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说说,改道。还有人说,栽树固沙。裴毅说都不可能,要改道多花资金不说,我们前期的工作也白费了,时间不允许。要栽树,树啥时候才能长起来?不现实。
真是个头疼的事。
这天快收工时,天边又升腾起黑色的烟柱。“黑旋风来啦!”人们喊着,东躲西藏。
在戈壁滩上有这样的传闻,黑旋风能把人刮到天上去,还能让乌鸦一头栽死在地上!裴毅连忙让大家趴到避风处。接着,一阵地动山摇,大地变成一只巨大的野兽在发怒,在狂吼,在撕咬。即使捂紧双耳,也能够感受它绝望的战栗。那些灼热的沙砾在眼里留下的尖锐的疼痛,使人深信大地在流泪,如同你。
夏米其的天空和大地,给了这个特殊人群太多的沉重,也给了他们思索。
半小时后,当人们从黄沙下爬出来时,远处那条黑色带子,消失得只剩一个尾巴。
那个尾巴是秦为民承包的任务,地势略高,周围是芦苇丛。
“秦为民是他妹夫,姓裴的包庇他,分的是好地段。弟兄们,咱们不干啦!” 吴黑子鼓动。
监狱也是一个复杂的社会,也有流言蜚语。最近犯人中开始盛传秦为民跟裴玲的事,这消息不知从哪儿露出去的。吴黑子感到收拾裴毅的机会来了。他妈的,如果不是这个人,自己说不定已经找到儿子了。
公路被沙埋了要返工,大家苦不堪言。现在吴黑子一怂恿,塔西、白平子一哄而起,撂下了工具。
第二天吴黑子带队罢工,还写了一纸文书递交胡松林,告裴毅包庇秦为民,要求把他调出一监区!
望着吵吵嚷嚷的一片犯人,胡松林的黑脸闪过一丝笑意。裴毅的妹妹竟然是秦为民的相好,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胡松林能够预料,不久的将来会有更精彩的好戏上演。但胡松林也是有原则的,他不能容忍吴黑子聚众闹事,为所欲为。他严厉地训斥了他,让他马上出工,说裴毅是否包庇秦为民,待自己调查了再说!
胡松林其实并不相信裴毅会真的包庇秦为民,尼加提和孙明祥也不相信。
这段插曲一起一落,就算过去了。可裴毅心里不是味儿。裴毅找到尼加提,要求调动。
尼加提说:“你心里有鬼?”
裴毅说:“我有什么鬼?”
尼加提说:“没鬼你就别怕鬼,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
裴毅回到一监区,继续研究对付沙尘暴的办法。
这时艾力带着秦为民来找他,说有事。艾力最近从入监队调到一监区任副监区长。
裴毅皱着眉头说:“我没工夫,你让他走吧。”
艾力把一页纸交给了裴毅。是一幅潦草的铅笔画,画着公路和网格状的图案。大家传看一圈,不知所以然。
裴毅扔到一边,说:“胡闹!”
裴毅是后半夜醒来时,才悟到那幅画的意义的。他穿上衣服,赶到办公室,从废纸篓里拣出纸团。看罢,一下联想到秦为民承包的那段保存完好的路面。秦为民显然是从路旁的芦苇丛得到了启示——他建议就地取材,将芦苇草扎成小捆,栽植于公路两旁,营造两道坚实的网格状防线,固沙护路。
柔弱的芦苇能起这么大作用?裴毅表示怀疑。
野狼沟最不缺的就是芦苇,实践起来并不难。第二天裴毅一试,还真灵!
修路的进度自此大大加快了。
不久,秦为民又有一次过人的表现。
裴毅每周在育才学校上一堂心理学课。那天晚上,他给大家讲了一段伊索寓言《老人与死神》——
有一天,一位老人上山砍柴。砍的柴很多,他不得不拖着柴走。走到半路,又饥又累,昏倒在地,便想,不如死了算了。老人于是召唤死神。死神来了,死神问,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老人想了想说,不,我请你来,是要你帮我把柴放到背上!
“请大家说说,这则寓言说明了什么?”裴毅问。
缓期执行 二十五(2)
吴黑子说:“我看那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
回答了一圈,没一个人说到点子上。
裴毅目光一扫,停留在秦为民身上,就他了!
秦为民摇晃着脑袋,有板有眼地说:“这则寓言的关键,在老人召唤死神和死神降临这两点之间的时间差,以及老人在此时间内作出的思考上。在这个时间差里,老人重新思考了生命的价值,因而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这则寓言告诉我们,应珍惜生命,身处逆境,坚韧不拔……”
裴毅本来是想考考这位秦副市长,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好,跟弗洛伊德奖得主、德国著名哲学家汉斯·布鲁门贝格对这则寓言的解释,如出一辙。裴毅暗叹,这小子智商不低。想起他在筑路中对自己的帮助,裴毅甚至有些感激。抛开个人恩怨,你得承认秦为民是个人才,让他去搞研究,或许比修路更有价值。
晚上,裴毅把艾力和李小宝叫了过来。
李小宝一听是要支持秦为民搞科研,瞪直了眼,说:“裴哥,我教导了你那么多,白费口舌!等着瞧吧,将来的麻烦不会少!”
裴毅说:“废话少说,赶快打扫地下室,给秦为民弄一间工作室。”
李小宝说:“还工作室呢,他秦为民真成专家啦?”
艾力笑道:“李小宝,你跟裴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裴哥的肚子能装一座山,你的肚子只能装两个馕。”
三个人连夜收拾出一间地下室,搬进桌椅和电脑,还弄来一张钢丝床。
裴毅交代说:“艾力,秦为民就交给你了,需要什么资料和设施,你负责去买,钱我掏。记住,这事要保密,免得生出是非。”
缓期执行 二十六(1)
天上下着雨。
庄严拎着一只旅行包,一脚深,一脚浅,走进黄泥巷。巷口是早市,汽车、人力车,以及各种各样忙于采购的男女,在这个傍晚显得那么不堪入目,那么俗气和可怜。为一棵白菜讨价还价,为一堆死鱼喊爹骂娘。人活着真是不易啊。
庄严经过一个卖炸糕的小摊时,看见地上躺了一张旧报纸。报纸上的大照片赫然在目,是秦副市长接见外宾的照片。庄严凝视那被油水浸没的笑脸,心中一酸。这时一辆黑色“奥迪”驰过,溅了她一脸污水。看一眼车牌照,庄严认出是大仲的车。
大仲是秦为民过去的司机。
庄严骂了一句:“混蛋!”
秦为民入狱后,一家人陷入窘境。为退赔那200万,庄家父女把几年来辛苦经营的小厂和房产一并变卖。现在一家人住在古扎尔县城郊。那是庄父的老房子,离县城有五六公里。苦了上二年级的龙龙,每天上学要跑好远。
厂子没了,庄严应聘到肖尔巴格实验中学,重操旧业,做教师。只是工作得并不顺心。第一次上公开课,校长带着一帮老师来观摩,就出了岔子。
那堂课上,她提问一名趴在桌上睡觉的男生,《一件小事》的作者是谁。谁知那男孩一抬头,庄严愣住了,竟是丈夫的大儿子秦大地!庄严一直以来跟这个儿子的关系不融洽,她呆在县上侍弄厂子,不常回家,只听说秦大地就读于实验中学,上高中,却不知道在哪个班。秦家出事后,市长的小洋楼被收回,秦大地住校,三个月前找庄严要过一回钱。
一阵儿不见,这孩子长高了,但表情没变,看人的样子狠巴巴的,两只眼是毒眼,是黑洞。
秦大地回答:“鲁小戈!”
全班轰堂大笑,都回过头,看后排一个漂亮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