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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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寒-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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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地面不说话,是表示拒绝吗?”他用。

“没说出去什么地方,我怎能考虑?”她抬起头。

“哦——自然是去吃午餐,然后我个地方坐坐,聊聊,或者,你想去看场电影也行!”他说。

“我情愿坐坐,聊聊,我对电影没兴趣,”她笑着说,“既然不想进去,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交代一声!”

“遵命!”他作一个立正的姿势,“请你快点!”

亦筑进去了一分钟,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脸上有一抹未曾散尽的红晕,不知为何会使她脸红,她关上门,催促的说:

“走吧!别站在这儿了!”

粗心大意的雷文不曾觉察她的异样,高兴的伴着她往巷口走去。他是个怕孤独又偏偏被孤独所包围的男孩,有人陪着他,他已心满意足。

“到哪里吃饭,你说!”雷文望往她。

“不知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饭!”她老实的说,“随便你选吧!但——别选贵的!”

“为什么?怕我付不起钱?”他问。

“不——”她拉长了声音,“我没有多余的钱请你,所以不希望你为我多花钱!”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惊讶。很少女孩子像她,真的,现在女孩子个个都爱虚荣。夸张,恨不得男孩子每次带她们去最贵的地方,能像亦筑这样脚踏实地的,简直太少。

“别担心这个,我会安排!”他拍拍她的肩。

他们坐三路车到衡阳路,走了几分钟,雷文把亦筑带到一间小巧又颇为雅致的小餐厅,浅蓝色的灯光下,情调相当柔和,还有悠悠的古典音乐声。他们在二楼找了一个靠边的火车座,一人一边,面对面的坐下来。

“你似乎相当熟!”她说。“常来吗?”

“来过几次,逃避家里墙壁的压力!”他说。

“墙壁的压力?”她笑笑,“很够幽默。”

点了两客排骨饭,女侍者礼貌的离开。

“不是幽默,是真话,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说。

“冷清的家怎么会培养出开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难解释,你慢慢会明白!”他居然叹一口气。

“难道你有苦衷?看来不像!”她歪着头,满带着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没有,可能我对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觉得失望、空虚、无聊!”他说。

“外表的你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说,“难道你有双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一丝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当我处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我开朗,活泼,快乐,当我独处时,我觉得失望、孤独,甚至害怕——”

“难怪开学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说‘或者是吧’?连对自己都那么陌生,多么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稳自己?”

“老实说,我把不稳自己,从来都把不稳自己,”他苦恼的看着她,“亦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的?”

“我说不出,我并不——十分了解你,我曾以为你相当单纯,但是错了,”她摇摇头,“有一句话你听过没有?就是说:‘人,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听过吗?懂吗?”

“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他喃喃的自语,“太深奥了,但——相当有道理!”

“我们往往并不是那样,但是以为别人看我们是那样,于是我们拼命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亦筑又说,“这句话看来似是而非,多看两次,想深一层,就能明白了!”

“亦筑,有时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么多?”雷文疑惑的,“也许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筑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贫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难挫折,比人多些,对这个世界,对人生也能更了解一些,信吗?”

“无法不信,是吗?”他也笑了。

“有些经验是金钱买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愿的乐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尝不乐,”她有些骄傲,“雷文,说说你的家,为什么令你不满?”

“我父亲是雷伯伟——也许你也听过,小时候,父亲尚未发迹,正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官,但家里却十分快乐,我开朗的个性,和那时的生活有很大关系,但后来,父亲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财,势,名位都有了,但他们已不属于家,更不属于我,难得见到他们的面,见了面,也没时间来管我的事,工作,应酬捆紧了他们,我每天从学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疯狂!”雷文倾诉的说。

“但是——”亦筑吸一口气,她无法想像的事,“你的母亲,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应酬,白天她要应付比父亲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无聊得令人痛恨,但却是她们主要的娱乐。”

“雷伯伟!”亦筑忽然想到什么,“就是那个什么副部长雷伯伟?他是你的父亲?我常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个雷伯伟!”雷文点点头,“别人也许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却情愿父亲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觉到他是我父亲!”

亦筑咬着唇不说话,她绝没想到雷文父亲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大人物,而那么巧的,她的父亲方秉谦,竟是雷文父亲底下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觉妒忌,也相当难堪。

“没想到——你是位豪门少爷!”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别说这些无聊话,亦筑,”雷文发急的,“我提起父亲的名字,并不是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会使我不敢接近!”她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的摇头,“门第之见不可能影响你,何况,我并不以这样的家庭为荣。”

“雷文,我得老实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相当难堪,可以说心里很不舒服,我父亲——是你父亲下边的一个小科长,阶级相差十八级!”她真心的说。

“这——”他呆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巧?“不关我们的事。”

“虽然这么说,我心里仍不舒服,这是真话,”亦筑说,“而且,我得声明,绝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随口说。

“你不了解,绝对不了解,”她摇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亲苦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科员开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长,而你父亲二十年前并不见得高过我父亲,但他现在是副部长,其间的差别多大?虽然才智、能力都有关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对吗?”

“亦筑,扯得太远了!”他想阻止她。

“这问题令你难堪?若是难堪,表示我说得对,”她叹—口气,“现实的社会,手腕的世界。”

“别谈了,想不到惹起你那么大的不满,”他拍拍她:“我再说一次,这不关我们的事。”

排骨饭送上来,亦筑停止讲话,低下头来慢慢开始吃,刚才的话已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老实说,你刚才的话是对的,”雷文放下汤匙,“我父母都很会钻营,只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不愿这么讲他们。”

亦筑抬起头,凝视他半晌,歉然的说:

“是我错,我太小气!”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这一阵笑声,无形中使他们之间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筑说。

“是吗?怎么回事?”他问。

“他父亲成日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理他们,甚至很少回家住,说是住在厂里,”她含蓄的说,“她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奶妈养大,从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独的大园子里,养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实我很了解她,她内心十分善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么怪!”

“怪的人未必是坏!”她说。

“你为什么总下意识的帮他?有原因?”他问。

“我不帮谁!”她脸有些红,“我只说公道话,我也替你辩护过!”

“替我?跟谁?”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觉得不该说。

“他提起我?为什么?”他皱皱眉。这两个男孩子互相都没有好感。

“他只说黎瑾和你不适合!”她无法不说实话。

“笑话,他知道什么,”他不高兴的,“他以为他妹妹是公主?别人都配不上?”

“他没有这么说,他只说不适合!”亦筑解释着。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数学系高树生?有深度?有灵气?家里有钱?哼!我要做给他看看!”他一连串的说。

她的眉心也皱起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真有这么严重?他要做什么给黎群看?“赌气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黎群并没有恶意!”她又说。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没有恶意,我对他也未必有恶意呀!”

直到吃完饭,他们不再谈任何事,似乎双方都在存心闪避些问题,但到底闪避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会跳舞吗?”侍者收去盘匙,雷文忽然问,“时间正好赶上茶舞!”

“跳舞?”她睁大眼睛。“生平只跳过一次,十岁时代表小学四年级参加团体山地舞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会,我教你如何?”他笑着。

“心领了,”她连忙摇手,“谁能像你,什么都会,什么都想试试,难怪亦恺说你花花公子!”

“亦筑,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有点死心眼,什么都会,什么都想试,并不表示就是花花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为然的。

“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好奇心?”她反问。

“你不是没有,只是被一种我还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压抑,对吗?”他一本正经的。

“对——”她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太放纵自己,我很贪心,放纵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纵吧!”他的头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红着脸闪避,心中猛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吻她,“就是没有正经的!”

“我说正经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别人跳都好,进舞厅又不是犯什么罪?”

“不——”她一味摇头,“我不适合那场合!”

“无所谓的,开开眼界也好!”他说。

召来侍者,付了账,不由分说的拖着亦筑就走。亦筑窘红了脸,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算什么?她强自镇定,故作大方,无可奈何的说:

“别拉我,跟你去就是!”

他放开她,用一种得意的,嘲弄的语气说:

“你看,这不是很好?何必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活在世界上,就应该看尽,尝试完所有的东西,才不虚度此生!”

“越来越油腔滑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一个十足的双面人!”她没好气的。

他不以为忤的笑笑。绕过中山堂,向西门町夜巴黎走去。也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也许是因为他潇洒的神情,街上许多人都在看他,他自己毫不在乎,身边的亦筑感到别扭了,好像有手脚无处放的感觉。

好在夜巴黎不远,很快的就到了,站在楼梯口,亦筑犹豫不前,楼上传来阵阵喧嚣的音乐和人声,这是个陌生的场合,她不得不怕,但是,雷文已抓住她的臂筋,大力把她拖上楼梯。

“只坐一下就走,我讨厌这么吵的地方——”她说。

话没说完,一阵混浊的热空气扑面而来,她呆了一下,发觉已在黑压压的人群前。

“两位,找个好位置!”雷文熟练的吩咐侍者。

侍者手上的电筒一亮,示意跟着他走。亦筑怀着紧张、恐惧的心,紧紧的跟着雷文,她怕一不小心走失了。舞厅里差不多已客满,他们只能被安置在角落里,雷文很不满意,亦筑却安心些,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落,令她有安全感。

“怎么样?想像不到吧?”雷文问。

“人间地狱,进来是自找苦吃!”她狠狠的。

“逢场作戏,体验人生嘛!”他笑着。

刚才还不能适应的眼睛,已能看见昏暗中的景象了。一大群打扮得非常妖艳的女郎,她们的裙子短得几乎看见内裤,在舞池中随着音乐,和一群年轻的男孩舞着,模样狂热,如醉如痴,令人心惊。

“那些穿旗袍的都是舞女,年轻人多半是不良少年!”雷文不等她开口,抢先解释。

“报上不是天天登着取缔不良少年吗?”她惊异的。

“怎么取缔得光?像一堆蛆,繁殖得又快、又多,社会风气败坏,青年人怎么学得好?”他摇了摇头。

“他们摇头摆尾的在跳什么?”她好奇的问。

“灵魂舞,”他笑笑,“要不要试试?”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整个身体缩在角落里,怕雷文拖她出去似的,“我不会!”

“虽然很简单,我也不会!”他说。亦筑立刻放心。

“你对这种地方似乎很熟悉,难道你常来?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来发泄剩余的精力?”她问。

“你以为如何呢?”他望着她。

灵魂舞音乐停止,手舞足蹈的人都回到座位,嘈杂的声音立刻充塞四周,烟雾更浓,亦筑简直无法忍耐下去,就在这个时候,雷文一把拖起她,等她警觉,他们已站在舞池中间,可恶的雷文,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她面前。

“是慢四步,即使你不会跳舞,也会走路,对吧!”他不由分说的拥住了她。

这是一种新奇的,难以形容的滋味。亦筑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男孩,而对这男孩又十分的好感,她觉得有点晕,有点乱,有点惊,有点喜,在雷文的怀里,十分满足。音乐慢慢的在身边流过,她下意识的跟着移动脚步,他们居然配合得很好。灯光由蓝色转变成紫色,他的脸很模糊,只有那对动人心弦的漂亮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停在她脸上,她心中的浪潮一个又一个,几乎无法自持。

“你跳得很好,亦筑!”他低声说。

她一震,极力从迷茫中自拔,她发觉他们距离这么近,她几乎靠在他的身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温热的呼吸,她能听见他规则的心跳——她推开他一些,她要完全逃离那些微妙的感觉,她使自己站得更直!

“我根本不会跳,”她有些气喘,“你使我出洋相。”

“你的身材最适合跳舞,修长,苗条,如果你说根本不会跳,那么你真是天才!”他笑着。

“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她问。

“玩到尽兴,玩到疲倦,怎样?”他仍在笑。

“不行,我还有段书没看,有几个英文生词——”

“别提功课,否则太扫兴,”他摇摇头,带着她转一个圈,“玩乐时玩乐,工作时工作,要分得清!”

“我不要学你!”她固执的,“这支乐曲完了我们走!”

“你固执得像匹驴!”他用手指指她鼻尖。

她的心又乱了。雷文对她的态度似真似假,像她这种女孩,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很认真的,双方先有好感,再进一步发生爱情,她不以为男孩该东搭西扯的,像雷文,对黎瑾,对她都是一样态度,而有时的话又超过同学的范围,他对谁好些,至少也该专一些,她不得不防范,而且颇为烦恼。

心中想着事情,精神无法集中,脚步也乱了,好几次踩到雷文脚上,她懊恼的低呼:

“快点走吧!什么事都被你弄得一团糟。”

“被我弄得—团糟?”雷文很听话的带她回座位,“想想看,是谁踩着谁了?”

“我早说过我不来,踩着你也是活该!”她涨红了脸。

“亦筑,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说,“现在的你和刚认识时的你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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