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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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寒-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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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提,难道不可以吗?”他反问。一改平日的冷漠,他也变得话多了,“请客也要问为什么?”

亦筑脸红了,她原是想侧面打听些消息的。

“不,我们在一起两年,她从来没有提过请我来,我想——或者今天是她生日什么的!”她说得很得体,很婉转。

“不!”他摇摇头,锐利的眼光停在她脸上,若有所思,“你想知道什么?”

“不,不!”她连忙否认,也提高警觉。黎群是个十分机灵的男孩,“我随便问问,他们——该回来了吧!”

他仍然看着她,脸上神色很怪,似乎想说什么。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后面果园里看看!”他说。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出去走走总比呆坐的好,和黎群谈话,总是那样不自在。

后面的园子也是那么大,在树林中转了几个弯,从一道小门出去,呈现眼前是一大片山地,山上有许多各种不同的树,没有结果子,亦筑也分不出是些什么树,只默默的跟在黎群后面走。

“右边的是桔子树,左边的全是番石榴,再后面还有些葡萄、柚子和无花果。我看着这块地空着可惜,找人来开发的”他说。脸上竟浮出一抹难得的浅笑。

“水果成熟时,你怎么处理?卖吗?”她问。

“附近有一家孤儿院,那里的许多孩子会替我处理成熟的水果。”他淡淡的说。毫不炫耀,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亦筑的心里忽然多了些什么,那是一个新的、鲜明的形象。以前,她总认为黎群是黎瑾的哥哥,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像校园里许许多多的陌生同学一样,无法在心里塑造个形象,即使有,也是个淡淡的冷漠,骄傲,不苟言笑的影子。

奇怪的,今天虽只有短短时间的相处,他也不曾说什么,只是那句简短的话,就在亦筑心里建造一个深刻的意念,黎群,是个深沉,善良,内在丰富的男孩!

像画家手里一枝神奇的笔,轻轻几笔,就勾画出一幅清新可喜的杰作。

“我想,你的好心会得到好报的!”亦筑由衷的说。

“如果我想要报答,未免太卑微了!”他继续往前走。

“并不是卑微的问题,”亦筑脸孔发红,“现在只耕耘不收获的人毕竟那么少——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黎群停在一株桔子树旁,带着一抹欣喜的深思神色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色,也没发觉过他也是如此出色,如此吸引人的一个男孩,不禁呆了。

“你坦白得可爱!”他慢慢的说。声音很低,很沉,这句话,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记得你说过情愿看见人表现出‘真我’来!”她答。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几乎是没有考虑冲口而出的。

“你——重视我的话?”他眼睛一亮。

“我——”她心中竟有一阵难以抑制的波动,“重视所有对我有益的话!”

他深深凝视她,似乎要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

“你很会说话,出乎我想像之外!”他慢慢说。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她好奇的问。

他笑一笑,十分难懂的笑。继续往前走。

“幼稚些,平庸些,至少,不会比小瑾好许多!”他说。

“黎瑾?你觉得她幼稚,平庸?”她惊讶的叫将起来,“她那么美,那么斯文,而且,她是你妹妹!”

“是妹妹也得讲真话,”他摇摇头,看着山顶上的浮云,“她是被宠坏了的女孩,永远长卜不大,何况,美,斯文能代表什么?”

“如果你的看法是这样,你对女孩子未免太苛刻!”她说,“我很难想像,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合你的标。”

“宁缺毋滥,你懂这意思吗?”他再看看她。

“这只是一句自高自大,孤芳自赏的人,对自己的—种掩饰说法!”她不以为然。

他的脸紧绷起来,有点恼怒,“你懂什么?什么孤芳自赏?什么掩饰?你是小说看得太多。自以为什么都懂,是吗?治身自好的人是自高自大?你该重新回高中去念念国文!”他冷冷的说。

她一怔,他怎么无端端的又发起脾气来?她完全没有讽刺他的意思,她十分难堪。

“你误会了,我只是说一部分人!”她解释。

“一部分人,谁?我吗?”他上前一步。

“黎群,”她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得讲点道理,谁在说你了?如果你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呀!”

黎群闭口不言,眼中锐利的神色渐渐退去,他显得似乎有些疲乏,过了一阵,他说:

“回去吧!他们也许回来了!”

亦筑负气的跟在他后面慢慢朝山下定。富家子弟都是有任性,自以为是的毛病,黎群,黎瑾都不例外。穿过那扇小门,回到花园时,黎群停下来,很诚恳的说:

“刚才是我不好,你别介意!”过了一阵,又说,“我们俩之间总有些意见不合。或者,我们都倔强又固执!”

亦筑笑笑,刚才的大叫大嚷,也未免太失礼,她本来并不斤斤计较的,对黎群,不知为何总不让步。

“有时有些意见也不惜,争论之下,总有益处!”她说,“我虽倔强些,却不固执啊!”

他也释然的笑了,亦筑说得对,争论之下,总有益处,至少,也增加彼此间的了解。

回到客厅,雷文他们仍未回来。刚才被遗忘的那丝酸意,又悄悄的涌回来,亦筑本想告辞先走,又觉得有些不甘,坐在沙发上不再讲话。

黎群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的也不开口,沉闷的气氛十分难受,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

“我叫工人去碧潭找他们,你坐一下!”

亦筑想说用不着,他已匆匆离去。无聊中,她开始四下打量这幢华丽的别墅。像所有大房屋一样,黎园也显得相当阴森,大树遮去了阳光,屋子里若不开灯,就觉得阴暗了,除此以外,酸枝木家具与屋顶木梁的雕花,虽然配得十分好,总觉得古老,大厅四边的门都掩闭着,使第一次来的亦筑,竟有些恐怖感。她不明白,富有的黎家,为什么要把客厅布置成这样?暮气沉沉的,现代化的明朗,简单线条不更好?

花园传来一阵笑声,是雷文和黎瑾的,他们回来了,大厅中等待独坐的亦筑,竟有种说不出的难堪。从窗口望出去,雷文和黎瑾手牵着手,互相凝视微笑,那情景——亦筑真愿自己不在此地,不曾见到他们。看情形,他们真是——恋爱了。

“亦筑来了!”雷文先发现她。

黎瑾立刻放开他的手,苍白而美丽的脸上现出羞涩的红晕,她跑到亦筑面前,像解释什么似的。

“我们等了你好久,以为你不来了,所以先去!”她说。

“你来了多久?一直坐在这儿吗?”雷文问,他脸上有一层幸福、愉快的光辉。

“不很久,”亦筑尽量装得自然,“黎群刚带我去后山看果园,他叫工人去找你们!”

“人都回来了,还找什么?”雷文笑着。他仍然笑得那么引人,那么开朗。

“我去叫哥哥回来!”黎瑾很快转身离开。女孩子比较敏感,她已看出亦筑神色有些不对。

“去碧潭十多次,只有这次最愉快!”雷文兴奋的说,“黎瑾居然会划船,看她柔柔弱弱的,真想不到!”

亦筑不作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你说得对,若不接近,实在难了解一个人,像黎瑾,我以前以为她又冷、又傲,现在才知道她——”他又说。

“十分可爱,对吗?”亦筑嘴上促狭,心里却很不舒服。

“亦筑,老实说,我从来没碰到过像黎瑾这类型的女孩,几乎不敢相信这时代会有这样的人。这是我的幸福,对不对?”他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说。

“你怎能和一个女孩子讨论这问题呢?”亦筑说。

“怎么不能?你不同,希望你给我点意见!”他热烈的说。粗心得一点也没有注意亦筑奇异的神色。

“什么意见?你想追她?”亦筑的心发冷。

“嘘,别说。她回来了!”雷文压低声音。

黎瑾伴着黎群一起走进来,兄妹两人都显得很愉快,亦筑突然警觉,在此时此地表现不愉快是件多么不明智的事!她强打精神,压住心中许多纷乱的思绪,她不是那种经不起打击的女孩,她得坚强!

“麻烦你了,黎群!”她大方的,平静的笑。

黎群看她一眼,没说话,或者,他是那种不喜欢用言语去表达一切的人。

“饿吗?该吃点心了,好吗?”黎瑾像是对大家说,却只看着雷文。她实在不是个好主人。

不等雷文回答,她已从一扇门中退去。她今天表现出过分兴奋与热烈,和她平日冷漠、拘谨完全不同,傻子也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偏偏她自己还毫无所觉。孤僻的日子过得太久,她不知道在这种场合应怎样处理自己。

黎群皱皱眉,十分不高兴的瞪了雷文一眼,站起来,匆勿朝另一扇门走去,一边对亦筑说:

“你坐一下,我有功课!”

门砰的一声弹回来,雷文才疑惑不解的自语:

“这个人怎么回事?谁得罪了他?”他说,

“没有人得罪他,哥哥脾气一向如此!”黎瑾出来,背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佣。手上举着一盘点心,“他在赶写毕业论文!”黎瑾接着说。

托盘里是一些蛋糕、小点心之类的东西,亦筑一向不爱甜食,微笑着拒绝,并非有意,然而,黎瑾的脸变了。刚才的笑容被僵硬所代替,她敏感的以为,亦筑已在妒忌她了,她永远忘不了亦筑先认识雷文的事。

“一点都不吃吗?”她问。脸上只有僵硬的勉强笑容。过窄的心胸,使她只会钻牛角尖。

“我胃不好,吃甜的东西常泛酸,很难受”亦筑解释。

“未必吧!或者只是我家的使你反胃!”黎瑾说。

“真的,我知道,亦筑从不吃甜食!”雷文在一边说。

“你怎么知道?”黎瑾脸色更难看,完全破坏了她那雅致的古典气质。

“我们在一起吃过许多次东西,常常同路回家,怎能不知道?”雷文毫无心机,粗心大意的,还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大孩子,“别逼她吃了,我多吃点吧!”

黎瑾似赌气的哼一声,低声说:“你倒体贴!”

雷文只顾着吃,根本没所见黎瑾的话。亦筑心里却重重一震,黎瑾现在已开始妒忌,而这种妒忌却是毫无理由的,她不得不提高警惕,看样子,她必须退出这尴尬的处境才行。

过了一阵,雷文吃下最后一块蛋糕,拍拍手,正想说什么,黎瑾却抢先开口。可能是她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太过分,到底亦筑还是她的好朋友。

“晚餐吃多一点吧,不再有甜食!”她似抱歉的说。

“不——”亦筑拖长了声音,一个突然的意念闪上心头,“我不能留在这儿吃晚饭,有点事——暑假里我教的学生今天请我一定去,我推不掉。”

“亦筑,你真扫兴,”雷文大叫,“迟到早退,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今天怎么回事?”

“没有事,我只是赶来说一声,”亦筑装得很像,“我们是老朋友,黎瑾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黎瑾一室,她心里实在希望亦筑离开,和雷文单独相处,多美的时光!嘴里却不得不说,“当然能原谅你,可是你一走,就不热闹了!”

“有的场合不需要热闹!”亦筑微笑着一语双关的,“对吗?我得走了!”她站起来。

“我送你!”黎群忽然出现,冷漠、不耐烦的声音使大家都吃了一惊,他不是在写毕业论文吗?怎么会听到外面的谈话?怎么知道亦筑要走?

“不,不必麻烦了!”亦筑推辞,她怕和黎群在一起。

“不麻烦!”黎群自顾自的往外走,完全不理会所有人的惊讶眼光。

“那么——我走了!”亦筑无奈的跟着出去,沉默的走出大花园。黎群一言不发,似乎真是只为送亦筑出来。黎园的门口是一条通往公路的幽静小径,附近没有人家,小径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亦筑很想打破使人窒息的沉闷,对着深沉、冷漠又怪异的黎群却真找不到话题。

“你并没有事,对吗?”黎群突然说。他不看她,只对着空旷的田野。

亦筑吃了一惊,他锐利的眼睛看出了什么?

“你的学生并没有请你,你只是——想离开!”

“你的话令我难堪!”她摇摇头,不置可否。

“你难道不想想,你的离去也令人难堪?”他说。

“我不认为黎瑾或雷文会难堪,”她笑笑,“如果是你,也会离开。”

“小瑾真傻,雷文——并不适合她!”他也摇头。两人的对话含蓄而微妙,点到即止。

“这该由她自己决定,你怎能替她感受?”她眉毛上扬。

“你说得对,我怎能替她感受?”他若有所思。骄傲如他,竟能说出这种话?“我只是——不喜欢雷文!”

“雷文很孩子气,不拘小节,粗心大意,其实,他很不错,内在也蛮有深度!”她说。

“你很了解他?”他看她一眼,颇为惊讶,“你们认识并不久!”

“了解不一定因时间长短,”她微微脸红,“有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他,有的人却深得像个矿。”

“矿?”他回味着这话。

“你就像个矿,对吗?”她直率的说。

“是吗?”他笑起来。当他笑时,黑亮的眼中有一抹难以捉摸的神韵,脸上有一种在别的男孩身上难找到的阴沉,似乎是绅士的高尚气质,“那么你是个好的开矿者?”

“不——”她拖长了声音。他的话说得很明显,难道他——不,不可能,他们俩算得上是个陌生人,“我不敢以开矿者自居,即使是,也是最差的!”

他看着她,立刻看出她的闪避。

“你相当聪明!”他说。

走上公路,汽车、行人立刻多起来,他们无法再继续“捉选藏”似的谈话。站在公路局车站上,她说:“谢谢你送我!”

“我似乎是为你这句话而来的。”他有点自嘲。

“别把目的和结果看得这么重,当心你会失望!”她说。带着些开玩笑的口吻。

“是吗?”他认真的凝视她,“是吗?”

她心里一颤,今天黎群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讲的话又是那么古怪,莫非有什么原因?

“我在开玩笑,你真介意?”她故作轻松,心里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她已在开始怀疑一件事。

“我不该介意?”他反问。

她说不出话来,黎群的态度使她疑心越来越重。

公路局汽车来了,她松了口气,正预备上车,黎群出乎意料之外的握住了她的手臂,握得很紧,很紧,她已感到痛了,她忍不住低呼:“黎群,你——”

黎群的手有一些神经质的颤抖,脸上神色怪异得出奇,似乎在强抑着激动。

“你还会再来黎园吗?”他声音急促又低沉,好像亦筑一去永不回头似的,“你会吗?”

“我想——我会!”她心中发颤,有些害怕。

“那么——再见!”他放开她,长长的吸一口气。

“再见!”她低着头,匆匆上车。

黎群不再看她,转身大踏步而去。

亦筑心中起伏不定,刚才的一刹那似乎在做梦,他——黎群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里,她暂时扔开了心中所有的事,她不能比爸、妈和亦恺看出什么。

“咦?怎么这么早?不是黎瑾请你吃晚饭吗?”淑宁正在洗菜,看见亦筑不禁诧异的问。

“临时——改期了,”她结巴的扯谎,“黎瑾不舒服!”

“哪有这回事?不舒服就赶客人走?”淑宁摇摇头,“富家小姐总是这样的!”

“亦恺呢?”亦筑不愿再谈,岔开话题。

“在屋里看书,”淑宁说,“你我他有事?”

“没什么,”亦筑往房里走,一边说,“我马上来帮忙,先去换衣服!”

亦恺已听见她的声音,从书本里抬起头。

“姐,你找我?”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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