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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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寒-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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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很清楚,看样子,小瑾连雷文的妈妈都不满意!”黎群当着晓晴不愿深谈。

“这孩子,”之谆叹息,“简直像她妈妈,这样任性,心眼又窄,怎么能得到幸福呢?”

“雷文对她很让步,不会——很严重的!”黎群说。

“让步也有个限度,我真替她担心!”之谆若有所思。

菜送上来了,暂时中止了谈话,侍者退开,之谆突然说,说得那样惊人。

“我想搬回黎园住,你认为怎样?”

“搬回黎园?”黎群吃了一惊,“你——”

“你不是说黎园太寂静,希望我搬回去吗?”之谆笑着说,“小瑾嫁了,不是更空,更寂静?”

“但是——你并不喜欢黎园!”黎群怔怔地说。他真的不明白父亲的心意。

“喜不喜欢并不重要,以往我太放纵自己,现在该收敛收敛了,”之谆并不回避一边的晓晴,“而且,近来我发现自己实在老了,老得恋家了,搬回去跟你作个伴,不是很好吗?”

“爸,如果你真是这意思,我当然高兴你搬回去,若是为了某种原因——”黎群微微不安的。

“没有原因,真的,”之谆淡淡的,和两个月前的神情,实在差得太远,“近来我已少应酬了,像我这年纪的人,是应该修心养性的了!”

“爸——”黎群欲有所说。

“别说了,我了解你,小群,”之谆拍拍儿子的手,“就像你也了解我一样!”

黎群犹豫一阵,终于低下头来吃饭。以前的之谆是卓然不群,潇洒飘逸,风流不羁的,黎群熟悉以前的父亲,也喜欢以前的父亲,若不是因为亦筑,也曾欣赏过父亲的风流不羁,能够风流不羁的人,毕竟是那么少,必须有足够的条件才行。现在的父亲是陌生的,憔悴的,失意的,甚至苍老的,他情愿父亲是以前那样,若真是亦筑的事使之谆这么消沉,天!他做了什么事?儿子并没有权利剥夺父亲的爱情,是吗?

“爸,暂时不要搬回来——”黎群为难地说。

“为什么?”之谆不明白。儿子是深沉的,奇怪的,他明明表示很爱亦筑,为什么又带着这个晓晴?

“等我考完毕业试,好吗?”黎群想出一个好理由。

“怕我搬回去吵了你吗?”之谆笑了,“也好,那就夏天搬回来避暑吧!”

他已吃完了饭,看看表,时间还早,但他识趣的不愿插在儿子和女朋友之间。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之谆站起来,“账由我一起付好了!”

和晓晴打个招呼,他朝柜台走去。

“你父亲真年轻,只是——他看来像有心事,不像上次见他时那么开朗,愉快!”

“或者是吧!我母亲已死了十七年!”黎群说,他专心在吃那碟盐焗鸡。

“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难续弦的!”晓晴好奇的。

“喜欢他的女人太多,他的眼光又太高!”他不着边际的,“脾气也有些玩世不恭!”

“现在许多年轻女孩子都喜欢中年人,说有安全感!”晓晴天真的笑,“我可看不出什么安全感,除非是在经济基础上着眼!”

黎群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那么喜欢用脑子!

“有些女孩子真现实,我认识—个,她选男朋友的条件是没钱不要,不出国的不要,家庭复杂的不要,太高的不要,太矮的不要,太胖太瘦的也不要,年龄还不许超过三十,我的天,除非她上月球去找,偏偏她自己又长得那么难看!”晓晴叽叽咕咕地说。今天她的心情特别好,刚才之谆在,她忍着不出声,现在她的话可就像一条流动的小溪了。

黎群依然不出声,神思恍惚的几乎把那碟盐焗鸡吃完,晓晴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看你,想什么呀!”她笑。

“哦!”他一怔,“我在想亦筑——”

“亦筑?”她脸色大变,他仍然不能忘?

“不,我在想亦筑以前托我的一件事,”他知道失言,急忙改口,“她毕了业想去我父亲公司做事!”

“是吗?”她不信的。他那神色绝不是想到亦筑要找事的问题,他想得那么深,那么入神,必定是件十分复杂的事,“亦筑要找事?”

“嗯!”他点点头,不能再想下去,小晓晴十分精明,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一刹那间,他竟有一份被关怀,被注意的喜悦,“是的!”

“她还差一年毕业,不必着急的!”她试探的。

“晓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诚实的回答我!”他很认真的突然说,“很重要的!”

“好,我一定诚实回答!”她俏皮的笑。

“一个男孩子,该不该反对他父亲与一个年轻得可以做女儿,而又和男孩相熟的女孩子相爱!”他慢慢地说。

“你是说——”她疑惑的。

“别管是谁,回答我!”他严肃的。

晓晴沉思着,聪明如她,几乎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她还不能肯定。

“除非那男孩也爱那女孩,他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她很有技巧的回答,“那男孩——有母亲吗?”

“没有,”他摇摇头,内心明显的在斗争着,“那父亲是有权力去爱的,只是——为了儿子,他放弃了!”

“是亦筑和他——你父亲!”她小声的,试探的。

他不承认,也没否认。眉心皱得好紧,好紧。对他来说,这是个难解的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么大的度量,让亦筑来作继母!

“是吗?是吗?”她紧张的追问,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是她所没想到的事,作梦都想不到,只有几个人,怎会有那么复杂的关系?

“我——不能回答你!”他长长的吐一口气,似乎相当疲倦,“走吧!”

晓晴的脸色十分特别,恍然若梦,她跟着黎群慢慢走下楼,慢慢走出金城,又慢慢走上车,然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小脸上有抹朦朦胧胧的光辉,有份像云彩般的红晕。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懂了——”她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你在说什么?晓晴!”黎群问。

“我说——”她一震,“我能了解亦筑的感情,我知道她怎样去爱,去忍耐,去牺牲,那天她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曾惊异她对感情怎么了解得那么多,原来——她是有理由了解的。”她叹息。

“当初我只怕父亲伤害了她,因为父亲对女孩没有责任感,我不知道我对不对,希望能——补救!”黎群说。

“补救!”她摇摇头,很肯定的摇头,说,“像他们那样的人,那样的感情,没有第三者,能插手的!”

“是我造成的一切,我希望能尽力!”他看着车外。

“你不能,”她再摇头,“为什么不让事情自然发展呢?”是的,自然发展,感情的事绝不能勉强,不是吗?

夜,静谧的,沉寂的。

十点钟过后,和平东路一带的住宅区已很少人迹,灵粮堂边的一条小巷中,黯然的路灯无力的照着自己的影子。一个卖茶叶蛋的小贩,没精打采的唤了两声,然后推着脚踏车走出巷口,这巷里住的,都是早起早睡的普通人家。

灯光,一家家的熄了,未上床的人也把声音压得最低,整条巷子都沉入一种半睡眠状态——

突然,幽灵般的一个修长人影,迈着疲乏的,孤独的步子,悄悄的走进巷子,他熟悉的,习惯的停在一家竹篱笆下,然后,仰起头来,亲切的注视着屋中昏黄的灯光!

灯光照在他失意的,憔悴的,矛盾的脸上,他是大名鼎鼎的实业家黎之谆,他几乎拥有了人们所羡慕的一切,他来到这里作什么?

他眼中的光芒有多么渴望,多么热切,就有多么矛盾。他是不该来此地的,如果他理智的话,但是,他忍不住,他天天都来,夜夜都来,什么东西能抑制感情的奔腾呢?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啊!

朝夕苦思,心灵折磨,四十三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么痛苦,这么矛盾,说起来别人也许会不信,以他的地位,以他的年纪,以他在风月场中打滚的纪录,怎可能为一个小小的,平凡的,朴实的女孩而神魂颠倒?这简直是笑话吗!

爱情啊!被世人歌颂的爱情啊!谁又能真正了解它呢?就像那一个盖一个的波浪,就像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云彩,渺小的人啊!你可曾捕捉了它的奥妙?

昏黄的灯光下人影一闪,他立刻振作起来,是亦筑吗?是吗?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拉紧了,渴望见着她影子的念头使他心都发烧,然而——不是她,不是她那纤细,柔美的身影,只是个微显佝偻的背影,是——她母亲吗?他立刻冷了下来,像置身冰牢,亦筑,亦筑,难道真是缘尽于此?连影子都不再让他看到?

之谆轻轻的叹一口气,虽是那么轻,那么微,静夜中却那样清晰,屋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刚才那佝偻的影子又出现在窗边,她似乎在向外张望,之谆慌忙躲到暗处,他下意识的躲避了,他说不出为什么,即使亦筑,他也会躲开。

那人影张望一阵,慢慢的离开了,接着,一阵低微得听不清讲什么的细语声,昏黄的灯光熄了,什么都看不见,之谆的希望也破灭了,他的心冷得像熄灭的灯,是屋里的人发现了他?或者只是巧合?他从来不信神,却也忍不住喃喃自语,有时神似乎大方得把亦筑赐给他了,有时却连亦筑屋中的灯光都吝啬呢!

他失望的,无奈的慢慢离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沉重的脚步声踏破了小巷的寂静,他浑然不知,垂着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亦筑黑暗的窗前,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淑宁,是她那慈祥又无能为力的脸。之谆看不见,他根本没有回头,他永远不会知道,黑暗的屋子里,也有人偷偷向他注视,他又在想着明日,但愿夜过后,他就可以一直站在这儿等待,他总能看见的,是吧!

巷口,他那漂亮的平治三OO豪华汽车静静的停在那儿,他沉默的,失神的打开了车门坐进去。他瘦了一些,心灵煎熬也使他苍老,反光镜里映出一个使他陌生的面孔,他苦笑一下,镜里的人是自己吗?

他慢慢的把车开回仁爱路的家,那冷冰冰的园子,围绕着一屋子的寂寞。守门人老陈关心的等在门口,这忠心耿耿的老人,似乎也明白主人的心事。

大厅里布置依旧,浅浅的米色,深深的咖啡色,似乎象征着亦筑,和那一段充满欢笑与甜蜜的日子。米色的灯罩下,洒出满屋子的柔和光线,也映出满屋子的空寂。之谆坐在沙发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厅里的颜色,将永远不会改观了,至少,它代表了之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

“爸——”大厅隔邻的饭厅里走出一个人,瘦削挺立,灯光照在他脸上,一片使人心动的歉疚。

“小群!这么夜了,你怎么会来?”之谆神色一振,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我来了很久,我在等你!”黎群沉默的坐在一边。

“等我?有事?”之谆问。儿子的神色使他心都痛了,他装得很平静。

“也——没事,”黎群寂然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看我?”之谆笑了。自亦筑事件之后,黎群第一次表现得那么关心,“你以为我是孩子?”

“不,”黎群摇摇头,“我一人独居黎园,我才感觉到独居是有许多不便!”

“是吗?”之谆误会了,“你也打算结婚?”

“不——”黎群脸红了,羞涩的笑着,“我不会现在结婚,我想——毕了业出国!”

“出国?前一阵子你还说不打算走,你说个性不适合,是吗?”之谆惊讶的,儿子改变了许多。

“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有时候——我太自私,我想——该勉强自己去作一些事!”他低下头。

“小群——”之谆欲说又止,“其实——你不必如此的,真的勉强自己——有时会很痛苦!”

“你痛苦吗?爸!”黎群忽然问。他发亮的眼睛紧紧的瞪着之谆。

“我——”之谆一震,“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四十三岁了,还有什么事可使我痛苦的?”

“年龄不会使人的感情死去,我现在才明白,以前,我多么愚昧!”黎群真挚地说。

“小群,别提这些,”之谆摇摇头,勇于认错这一点,黎群十分像他,“我们父子一向了解,有时我甚至当你是兄弟,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只要我们之间不要再有误会——”

“过去的事算了?爸,你在骗我!”黎群摇摇头,“你越来越憔悴、苍老,你很少笑,很少讲话,完全失去以前的风流潇洒,我看得出!”

“风流潇洒?”之谆自嘲的,“这四个字害了我,不是吗?”

“爸,别说这些,我只会更觉得自己笨得太厉害!”黎群热切的注视之谆,“答应我,爸,你要快乐起来!”

“我一直就很快乐,真的!”之谆夸张的笑了,他笑得并不成功,无奈的影子在唇边闪动,“小群,只要你好,就是我的安慰了!”

“这不是你的个性,爸,绝不是!”黎群声音大一些,“你那么洒脱,绝不会说出我好就是你的安慰这种话,爸,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吗?”

“小群,”之谆深深吸一口气,平抑胸中的激动,“人都是会改变的,尤其在步入中年以后,你不信吗?”

黎群沉默了一阵,只深深的,审视的凝视着之谆。

“那么——你每日去她那里,是为什么?”他一字字问。

“小群——”之谆张大了口,英俊的脸上布满了惊异,儿子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你——”

“别问我为什么,我只知道一点,我——作错了!”黎群勇敢地说。以他的骄傲,绝难说出这样的话。

“小群——”之谆激动的握住了儿子的手,他不知道该讲什么,这是他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爸,原谅我,爸!”黎群的眼睛湿了,之谆,那样沉默的忍耐着痛苦,折磨,只为了他的自私,他实在错得太厉害了。

“小群,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了解你的心,”之谆拍着黎群的肩。“从小,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兄妹俩,我只顾着自己,自私的是我,我该受责备,小群,别再自责,什么事都过去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你错了,爸,”黎群摇头,“我们再不会像以前一样,小瑾嫁了,我也预备出国,和徐晓晴一起,爸——你该再去——找她!”他费力地说。

之谆看着黎群,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淡淡的笑起来。

“你这样替爸爸安排吗?”他摇头,再摇摇头,“孩子,安排你自己吧,经过这些事,我发觉我是老了,老得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

“爸,别骗我,免得我更难过,”黎群看穿了之谆的谎话,“你若对么事都没兴趣,至少,你还有感情,否则你不会每日去她家门口什!”

“小群,我只是经过那儿——”之谆打住,他知道这样骗不了黎群,“别谈这事,谈谈你吧!”

“不,”黎群十分固执,“折磨自己,并不是件聪明的事,你知道亦筑——”

“她已恨透我,”之谆叹口气,“小瑾结婚的那天,她那眼光像刀,难道你看不出?”

“你可以解释——”黎群继续努力。

“我不习惯解释。”

“爸,原来你比我更骄傲!”黎群说,“爱不应该有骄傲,不是吗?”

之谆扬起眉毛,好半天才说:

“你的口气像她,孩子,告诉我,什么事使你改变?”

黎群呆了一下,父亲比想像中更机警。

“我只是想通了,要爱人又要被爱不是件简单的事,对我来说,被爱重要得多!”

“你选择了晓晴?”之谆问。

黎群想说“是晓晴选择了我”,但是,他忍住了,这句话使之谆更不肯听他劝告。

“是的,被爱是一种幸福,不是吗?”他说。

之谆沉默着,他不愿答黎群的问题,和儿子讨论感情的事,我们东方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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