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去黎园,”她顽皮的笑,“妈妈很相信,因为我从不扯谎!”
“她不怀疑你跟谁去?”他在反光镜看她。
“妈妈这个人很主观,她以前以为雷文是我男朋友,后来弄明白了雷文和黎瑾是好朋友,现在又认定我和黎群,你说可笑吗?”她笑着说。
“小群?其实,你们俩倒是很配的一对!”他随口说。
“你真大方啊!凭什么说我跟他很配?”她不高兴。
他想一想,聪明的不再接下去说。
“如果你妈妈知道是我,她会怎样?”他改变话题。
“不会怎样,妈妈很开通,而且——我们正大光明,不是吗?”她摇摇头。
“你很有信心?”他莫测高深的。
“不谈这个——你为什么要给田心钱?预备给她多少?”她问。这个问题她已忍了许久。
“你一定要知道?”他反问。汽车一转,从新生南路进入松江路。“很重要?”
“也不一定要知道,”她犹豫一下,“我只是问问!”
“那么就别提了,忘了它!”他说。
她不响,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淡水是个不短的路程,为了保持好精神,她最好先休息一阵。之谆也不打扰她,专心的开着车子。
似乎,车窗外的嘈杂声少了,空气也清新些,汽车开得更快了。亦筑睁开眼睛望一望,已走在市区外的公路上。公路左边有一片红色,整齐的平房,式样十分新颖,她问着:
“这是什么地方?”
“士林,”他简单的答,“那些红房子是美国学校小学部,建筑得不错吧!”
“原来是美国学校,我还以为是什么实验中心之流的!”她恍然大悟,“再下去是哪里?”
“北投,然后是关渡,竹围,过了竹围,差不多就到了,那幢别墅是在个小山坡上!”他说:“很雅致!”
“你的朋友是谁?拥有这样的别墅,一定相当有名,至少,他是个有钱而又懂享受的人!”
“他叫林维德。至于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他有些神秘地说。
“你常去吗?”她问。
“去过几次,都是林维德请客,人太多,破坏了情调!”他摇摇头,似乎有些话隐瞒住了。
“请客?那么一定有你那些女朋友了,是吗?”她凝视着他的脸。
“免不了的!”他不愿深谈,“今天会很清静,我刚打电话去,只有一对看屋的夫妇!”
她沉思着,脸对着无尽的公路,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若有所感的锐:
“你是个十分复杂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若要我单纯,只有使时光倒流。”他笑笑,“日子,会使原来单纯的变为复杂,你信吗?”
“也许吧!”她不十分同意,却也懒得争辩。
到了北投,很快的转一个弯,进入复兴岗,闻名的G校己在眼前,因为是假日,许多学生三三两两的散步,在店里吃东西,或在等公路局车回台北,那些庞大的校舍建筑物令亦筑惊讶。
“我没想到这里这么大,这么美!”她叫,“我也没想到,出了台北的世界是那么辽阔。”
“从现在起睁开你的眼睛,我要使你从学校、教室、家的小圈子里跳出来,我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他也沾染上她那份兴奋。
“我从前多傻,从不出来走走,我觉得用功读书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真傻,是吗?”她看着他,“我只守住一个小圈子,还洋洋自得呢!”
之谆只是笑,亦筑的幼稚再一次打动他的心,他有一份一分钟以前还没有的警惕,亦筑,这样一个纯真的孩子,他不能负她!
“唉!我真是井底蛙,”她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成日对功课斤斤计较,每年拿到系里第一名,就好像自己伟大得很,我严谨自守。我摒弃一切,却不知道把自己捆得这么死,如果不是你,我何日才能脱困?”
“严谨自守,把自己拘于一隅并不坏,脱枷而出也未必是好,世界上的事很难讲,你不必庆幸得太早,懂吗?”他含有深意地说。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迷惑的。
“外面的世界虽大,五光十色,有时会使你失去自我,年轻人若无自制力,还是作井底蛙好些!”他说。
“别那么自私,年轻人也有权力享受一切!”她说。
“只怕还没有享受,已被世界吞噬了!”他摇头。
“你和雷文有些地方很像,”她凝视他,深思地说:“你们都想尝试新东西,勇于冒险,你们也都想使自己身边周围的人像你们一样,但是——雷文无法找一条最好的路给他身边的人,你却能,该说是我的幸运!”
“雷文也曾带你去尝试新东西?”他看看她。
“不——”她拖长着声音。
他不再问下去,他是那种不会使人难堪的人。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冷僻,两边很少人家,都是一望无垠的禾田,蜿蜒的淡水河已呈现眼前,阳光下像一条银色的带子。
“快到了,你看见了吗?”他指着前面。
“看见什么?不是禾田就是山坡,只有一片绿色,我们走在灰色的公路上!”她张望着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仔细看,有什么吗?”他再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白色的,有一个白色的房屋,像孩子的玩具那么小!”她兴奋的叫:“是那里吗?”
“那就是林维德的房子,”他说:“你说它像孩子的玩具,等会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很大吗?有黎园那么大?”她问。
“现代化的别墅怎比得上古老的黎园?”他摇摇头。“和我台北的房子差不多!”
“那也够大了!”她说。再看看那山坡,他们更近了。看来似乎很远,谁知转了两个弯,居然立刻就到了,之谆熟悉的循着一条红泥的山路往上开,两旁都是树和许多野花草,环境果然十分安静。汽车走了约莫五分钟,停在一个镂花铁门前,之谆用力按响喇叭,很快的,一个年纪相当老的男人打开了门。
“黎先生,我们已经预备好了!”老人带笑恭敬地说。
“谢谢你,财叔!”之谆把车驶进铁门。
大门离房屋还有一段路,园中的情景和外面的红泥路完全不同了。拳头大的鹅卵石镶的地,十分整洁、别致,左边有一个大花圃,盛开着百合和山茶花;右边有一个池塘,也是用鹅卵石镶成的,池塘边有一棵十分稀少,但长得很高的木棉树,光秃秃无叶的树枝上,盛开着红艳艳的木棉花,非常好看。
“果然很美,真像世外桃源!”她赞叹着。在清苦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未有机会来到这样华贵的别墅。
之谆只淡淡的笑,停好车,他牵着亦筑下来,已有一个年老而慈祥的妇人等在门口,她一定是财叔的太太了。
“黎先生,请进!”财婶说。
之谆丝毫不摆架子,亲切的对财婶笑笑,然后带着亦筑进去。
客厅大得惊人,像个小型舞厅那么大。米色的墙壁,暗黄色的窗帘,墙上挂着许多巨大的、奇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印象派油画,除了一些新颖、线条简单却精致的乳白色小台、小几之外,全屋中竟没有一张椅子或沙发,有数十个深深浅浅不同的黄色及米色皮制的垫子,三角形的、长的、方的、圆的、菱形的,每一个垫子差不多有二尺高,十分巧妙的分布在屋中的每一个角落,使人看了非常新奇,也非常悦目。
“这里布置得真怪,却又那么别致,我敢打赌主人林先生是个雅人!”亦筑叫。
“别说得太早,你见了他再说!”之谆仍淡淡的笑,“坐吧!别小看了这些古怪的垫子,全是从泰国订做来的,每一个差不多合二十美金,再加上进口税,你知道,一个垫子差不多是台北整套沙发的价钱!”
亦筑伸伸舌头,这价钱的确令她吃惊,想起家里只有几张古老的藤椅,她只能怪这世界太不公平,贫富悬殊,永远有那么一大距离。
“是真皮烫金的!”她坐下来仔细欣赏,“烫的都是些泰国佛像,很别致,只是太浪费,有这么一笔钱,他可以作许多别的正经事了!”
“别急着批评尚来见过的人,来,我带你参观别的地方!”他拉起她,朝一边走去。
“这是小酒吧,左边是间小饭厅,后面是厨房、厕所和工人房,这边没什么好看,去那边,”他又带她去客厅的另一端,“这边全是寝室,六间!”
“六间?”她疑惑的看着一条走廊隔开的三间相对的房屋。“他家有那么多人?”
黎之谆神秘的笑笑,推开第一间房门。房中有梳妆台,有个小衣柜,还有张圆形的床,她皱皱眉,想起风流间谍那部电影里甸马丁的床。
“这位林先生真怪,什么都和别人不同!”她天真地说:“别间呢?不至于都是圆床吧!”
“每间都是一样的!”他关上房门,带她回到客厅。
“我真不懂这些有钱人,他们总是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连床都是圆的——”讲到这里,她蓦然住口,脸一下子全红了。“难道——这——”
“我想你猜对了!”之谆耸耸肩,“这些房子都是林维德招待他朋友们和他们的女朋友住的!”
“真——下流!”她咬着唇,“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说过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事,”他说:“我知道这些寝室破坏了美好的气氛和你的情绪,我只是让你知道,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人类也不都是那么善良!”
她垂着头不说话,真的,那些可恶的圆床,使得所有的景物都丑恶起来,连那些百合、山茶花和木棉花——
“你——也来住过?”她突然问。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他肯定的摇头。“也许你说得对,我只有那么一二分邪气!”
她如释重负的透一口气,显得那么稚气。
“其实,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她喃喃地说:“只是——如果你也来住过,那我——就无法忍受了!”
“我明白!”他笑起来,“别想那些了,我带你去山脚下的淡水河散步,你可以拾许多贝壳,还可以捉许多寄生蟹,去吗?”
“好!”她又开心起来。她何必管那些圆床呢?天底下丑恶的事多得数不完,她怎能管尽?“我们去散步,但是我不喜欢拾贝壳和寄生蟹!”
“为什么?每个女孩子都喜欢贝壳的!”他诧异地说。
“每个女孩子未必都喜欢贝壳,有的装作喜欢罢了,”她随着他往外走,“因为人们印象里女孩子都是喜欢贝壳的,说什么美丽啦,有诗意啦,如果女孩子说不喜欢,似乎就被人引以为怪了,我可不怕别人说我怪!”
“坦白得可爱!”他揽住她的肩,定出别墅大门。
“至于寄生蟹,真不敢领教了!”她顽皮的伸着舌头,“我生平最怕多脚的动物,象大蜘蛛啦什么的,一看见多脚的东西,我会怕得全身发软,寄生蟹的脚已经够怕人了,再加上它是个寄生的东西,没骨气,叫我怎能喜欢?”
“颇有道理,还有呢?”他微笑的看着她。
“没有了!我不想变成个多话的女孩!”她说。
“我情愿多听你说话,让我分享到青春气息!”他说。
“别装得那么老,威胁我吗?”她皱起鼻子。
“难道我还不算老?”他叫起来,“想想小群,小瑾——”
“别说了——”她打断他,她就不愿想到黎瑾和黎群,这使她觉得难堪。“为什么这山泥是红色的?”
他看她,立刻看透了她的心,经验,使他目光特别锐利,亦筑不过二十岁,怎能瞒过他。但是他十分体贴,十分细心,迅速避开不谈。
“附近一带的泥都是黄的,只有这里特别红,我想是风水特别好吧!”他半开玩笑,“这样走下去,路程相当远,你会累吗?”
“当然不会,你可知道我是个赛跑好手?”她说,“要比赛吗?我们试试?”
“你想我会放你跑开?”他说,“下次吧!等我养足精神来和你比赛!”
走完红泥山路,越过公路,他带她从另一个小径往下走,这小径是乱石堆成的很不好走,还长着很多青苔,好几次亦筑几乎滑倒,之谆都及时扶住了她,两人互相依靠着,终于走完这艰苦的一程。
“到了!”之谆站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说。
“这不像河边,倒有点像海滩!”亦筑也跳上大石。
“这个地方已接近太平洋口,你说它是海滩也没有错,喜欢吗?”他问。
“太僻静了,一个人都没有!”她朝四边望望。
他把她拉到身边,两人一起坐下,他看着她,眸中有一抹真诚,一抹令人心颤的光芒。
“亦筑,你知道吗?”他低诉着,“第一次看到你,你虽是一个活泼的女孩,但你眼中是安静的,平稳的,甚至有些孤寂,当时我心中有一个遐思,我想到这里,我觉得,你是属于这里的!”
她不说话,入神的望着他。这个令人沉醉的,成熟的,出众的,潇洒的男人,说什么?她属于这里?
“空闲时,我常来此地,坐一会儿,散一会儿步,清新的空气洗去城市的烟尘,我使自己安静下来,天黑了,我等着河上的归舟散尽,才独自离开,我在这里想过很多事,有回忆,有欢笑,有梦,有泪。每次,我总是孤独的来,又孤独的去,我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来分享这份宁静,我觉得我周围没有人配来这里,你是第一个,我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他看着水面更深处,静静地说。
亦筑凝视着他,这个男人给她一份深切的感动,她不是爱哭的女孩,此时眼中却有一阵忍不住的模糊水雾,从他的话里,她发现他是多么孤寂,多么空虚!
“我像个无知的人,在白昼点了蜡烛,四周围寻寻觅觅终无所获,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寻觅什么,人活在世界上,连生活目的都没有,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他深沉的自嘲。
一刹那间,亦筑觉得他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漂亮的,潇洒的,从容不迫的,有点玩世不恭,有点骄傲,有点不羁,有二分邪气的中年人,他变得和黎群那落寞神情十足相似,她这才惊觉到,他们父子的内心,竟那么相像。“外表看来,我拥有别人羡慕的一切,我富有,我看来年轻,又有吸引力,我有一对出色的儿女,我有许多朋友,还有许多想俘虏我的各式女人,我总是在笑,可是,谁知我心?谁又知道我在寻觅什么?”
亦筑坚强的吸尽眼中的水雾,她不是一个流泪的女孩,她要用许多方法来解决事情,表达心意。
“我知道并能体会你的孤寂,我也知道你所寻觅的是什么2”她慢慢的,轻轻地说,像是怕惊动了他。
“是吗?是吗?”他喃喃的重复着说。
“你的好强和骄傲,使你内心孤寂,你怕别人发现,你总在设法隐藏,所以你愈加孤寂,至于你所寻觅的,是你那个——美丽又短暂,破碎了的梦,或者说——爱情!”她清晰的,带着浓浓的同情说。
“你——是谁?”他惊骇的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怎能这样说?”
“我不是谁,是亦筑,”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真的知道!”
他握住了她的肩,很用力,她觉得痛,但她没有出声,忍耐着——比起他那深沉的孤寂,这点疼痛算什么?他深深的,深深的凝视她,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采——是一团火!
“亦筑,亦筑,我已寻到了,是吗?是吗?”他热切地说:“我已寻到了?”
“我不知道!”她轻轻叹一口气,“现实中的人,永不及梦中的完美!”
“不,亦筑,听我说,”他有点喘息,“我现在知道,我真的知道,我已寻到了,真的!”
“别骗我,也别骗自己,”她再摇头,智慧的光彩在脸上闪动。“你无法忘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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