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烟水寒
1
十一月初,台北的最高学府T大,已弥漫着一抹淡淡的秋意。刚开学第一天,同学们匆忙穿梭在校园,椰林下,操场上,傅园里,教室内外都是人,然而,总觉得不及夏天热闹,或者是经过一个长长的暑假后有些陌生,或者是那阴沉,有雨意的天气,或者是榕树下的几片落叶,让人的心里,仿佛若有所失。
升了级,高了一班,在人生的旅途上又迈进了一步,然而,这些年轻人脸上并没有显著的欣喜。成长,虽是一件兴奋的事,现实,冷酷的社会,已在这一代早熟的年轻人身上投下阴影。虽没有毕业即失业那么严重,至少,在心理上有重荷,有负担,毕竟,有钱有势、令儿女一无所挂的父母是那么少——何况,有时财势也解脱不了精神上的重压。
文学院里,外文系二年级的教室已坐了许多同学,有的在谈天,有的在看书,还没正式上课,显得有些散漫。最靠里面的角落里,两个女孩子正在聊天,她们看去有显著的不同,然而,她们谈得很开心,很融洽,这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
“我知道,暑假你一定躲在家里练琴,是吗?黎瑾!”说,话的女孩衣着朴素,大方自然,韵味天生。
“不练琴做什么?”黎瑾说。她是个有十足“古典”气质的女孩,非常美,眉梢眼角却透出一股傲气,“我又从不出门。你呢?亦筑。”
“做了三个中学生的家庭教师,显然很辛苦,但赚足了我和弟弟这学期的学费。”方亦筑扬一扬头,颇为骄傲的笑笑。
黎瑾没说话,她无法了解亦筑的感觉。她生在富裕的家庭,“钱”这个字对她没有任何观念。
“我学生的家长拼命挽留我继续做下去,但是开学了,我无法分心,否则功课怎么办?”亦筑继续说,“我不能因小失大,毕了业有前途才是真的!”
“你真是,上学期全系又是你第一,还口口声声的担心功课,你想做状元?”黎瑾打趣。她说话轻声细语,斯文秀气,和她古典美的外形十分吻合。
“状元?”亦筑笑起来。她很含蓄,很有教养,和黎瑾完全不同类型,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我只想读好书,找份好卫作,帮助弟弟读完大学,或者让他深造,你知道我家情形,我父亲是没这能力的!”
“你呀——”黎瑾才说两个字,忽然顿住了。
教室门口潇潇洒洒走进一个高大英伟的陌生男孩,他脸上带着浅笑,锐利的黑眼睛迅速的在同学脸上一转,完全不因为生疏的环境而有所不安。谈天的、看书的同学都停止下来,怔怔的注视这陌生人,他来得太突然,像一枚炸弹突然投入不设防的地区,他是谁?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莫非他走错了教室?
“我是雷文,”男孩子大方的自我介绍,他的声音很开朗,很温柔,仿佛有磁力,“新转学来的插班生!”
教室里立刻响起了一阵低声的议论。新来了一个漂亮的转学生,无论如何,不会是件坏事,何况他的浅笑,他的大方,他的开朗,已赢得了许多女孩子的好感。班代表起身简单的表示欢迎,雷文致谢后,在最后排找一个位置坐下来。
谈天的、看书的又重新开始。黎瑾讪讪的,有些不自然的把视线再回到亦筑脸上。
“这个人有点油腔滑调。”黎瑾说,她脸上有丝微愠。
“未必,我们不认识他怎能妄下断语?”亦筑摇摇头,“一个人处在陌生环境有时难免要伪装自己。”
“是吗?”黎瑾不置可否的。
教授进来,大家结束散漫的情绪。其实,教授来也只是说开场白,今天是不可能上课的。
就这么教授来来往往,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排课表上已没有课,同学们开始纷纷离去,黎瑾看看表,匆匆站起来,抱起一叠新书,说:
“我得走了,接我的车子已经来了,哥哥会等得不耐烦的,明天见!”说完急急忙忙的就走开。
亦筑微微笑一下,慢慢的把摊开的书一本本的堆在一起,抬起头,发觉同学已走光,只有那个新来的雷文还坐在那儿抄功课表,一副入神的样子,下意识里,她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他的侧面像正面一样吸引人,漂亮的脸上,有一种似乎是纯真的孩子气——无论如何,这与亦筑有什么关系呢?他是雷文,新来的转学生,亦筑,别发傻了,现在赶快回家,还可以帮妈妈做点家事呢。
亦筑抱起书,开始向外走,走了两步,坐在那儿的雷文忽然高声叫起来。
“喂——别走,等我一下!”他说。
亦筑惊讶的回头,发觉他连头都没抬起来。
“我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走,你——”雷文停下笔,抬起头,呆了,他没想到被自己叫住的人,竟是个飘逸的女孩!
“你——”他张大着嘴,那股孩子气更重。
“我叫方亦筑,是你叫住我的!”亦筑大方的笑笑,“你写吧,我等你!”
“我——以为你是男同学,”雷文也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给人一种健康的畅快的感觉,“很冒失,对不起!”
“男的女的有什么不同?你不像个迂腐的人,怎么说这种话?”亦筑说。
“我怕你介意,”他站起来,好高,比她高一个头,“我好了,走吧!”
他们一起走出教室,天上的阴霾越来越重,似乎大雨就快落下来。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留下我——或任何人?你在陌生的教室怕吗?”亦筑问。
“不,我不是怕陌生的教室,而是怕孤独和没有朋友,”雷文摇摇头,黑黑的锐利眼睛盯着亦筑,“我觉得孤独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
亦筑笑一笑,自然的风韵流露嘴角。走完长长的柏油路,出了校门,她站住了。
“你的话和你的脸一样孩子气!”她说。
雷文呆一呆,亦筑探挥手,飘逸的向路的一端走去。修长,柔美的身材,不曾被朴素的衣服所掩盖,那一头短发,给人平实、亲切的感觉。他下意识的追上两步,叫:
“等我,方亦筑!”
“为什么?你要跟我回家?或是要我送你?”亦筑忍不住笑,他实在太孩子气。
“不,我也走这条路,作个伴,有个人聊天也不至于寂寞!”他说。
“你满口寂寞,孤独,告诉你,我们走在一起被人看到,明天就谣言满天飞了!”她说。
“怕什么?谣言终归是谣言。”他走在她旁边,“你刚才还洒脱得很,怎么现在又小心眼了?”
“什么洒脱?世界上谁能真洒脱?”她嘲弄的。她似乎忘了,他们才相识不久,“我常想,等我有学问了,有钱了,就必能洒脱,但看见那些学者,那些富翁,他们不正被学问、金钱所捆绑吗?怎么洒脱得起来?我又想,或者我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时,必能洒脱,但——那时我恐怕又不明白洒脱是何物,人又矛盾,又患得患失,又贪心,又虚荣,真正洒脱的,没有!”
“一句话引来你那么多牢骚,看来你对社会,对自己充满了不满的情绪。”他好奇的看她。
“我不敢不满社会,因为我自量无力改造它,也不愿不满自己,人都有缺点,我努力去克服它,更兢兢业业的走我的路;没什么可不满的,对吗?”亦筑扬一扬头。
雷文深思的看着她,态度严肃了许多。
“很少女孩子像你,你令我惊奇!”他慢慢说。
“我很平凡,而且安于平凡,如此而已!”她站住了。
“你的话很有哲学味,”他点头,“看来我苦读一年,转来T大的功夫没有白费!”
“什么意思?这两句话有关系吗?”她歪着头,有浓浓的少女纯真气息。
“当然,”他认真的说,“我原来的学校,同学玩风太重,读书风气不好,更不会有像你这样的人!”
“我?”她疑惑的拉长了声音。
“走吧,站在这儿做什么?”他自然的拍拍她,“无论如何,我高兴能认识你。”
“对不起,我要转弯了,”她俏皮的笑,“我们仍同路吗?”
“哦!”他退后一步,挥挥手,“明天见!”
亦筑说再见,转身走开。雷文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她。
晚饭后,亦筑忙着洗碗、擦桌子,做一些善后的小事,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一片安详。
这是一幢政府配给的日式平房,年代久了,看起来又旧又简陋。小客厅中有几张藤椅和一张饭桌,客厅右边有两间房,前—间是亦筑父母的卧室,后一间为亦筑和亦恺姐弟占据着,他们屋中间垂着一幅布帘,两边各有一张床和书台。客厅左边是厨历和厕所,前面用竹篱笆围着小小的院子。这里没有豪华的享受,却有亲情;这里没有美丽的装饰,却有爱。
方秉谦坐在藤椅上看报,一圈圈的烟雾围绕在他四周,他是个安贫乐道的公务员,一生中行事方正,从不越轨,所以他不会发达,却也不会出纰漏。淑宁,亦筑的母亲坐在另一边,亦恺正在替她轻轻捶背,她是个旧式的妇人,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年轻时为丈夫,中年后为子女,她的黄金年华已逝,只留得额头的风霜,她从不怨什么。方家,虽然穷一点,但夫贤子孝,还有什么不满?唯一遗憾的,是操劳的结果,她患了风湿,尤其在这要命的阴雨天,她就更像部陈旧乏力的机器了。
“舒服些了吗?妈!”亦恺问。
“好些了,”淑宁说,“累了吧?亦恺,等亦筑弄好厨房的事,你们姐弟俩一起去做功课。”
“不累,妈,”亦恺是个用功的高中二年级学生,老实而善良,“刚开学,没有什么功课。”
“没什么功课,也该温温书,”淑宁正色的说,“多跟亦筑学点,我的风湿是老毛病,用不着你再捶!”
“怎么样?”亦筑洗好碗筷从厨房中出来,“亦恺累了,是吧?换我来!”
“不,”淑宁推开亦筑的手,“我已经不痛了,带亦恺进去做功课吧!”
姐弟俩对望一眼,无可奈何的退回房里。
“姐,”亦恺坐在书桌前,拉开了屋中间的布帘,“今天学校分组,我选了甲组,预备将来考医学院或理学院。”
“好,男孩子应该读甲组,但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兴趣。”亦筑打开一本英文书。
“我倒无所谓,乙组文科我也喜欢。”亦恺天真的笑了笑说,“只是读医科将来可使爸和妈妈身体好些!”
“没问题,还有两年我就毕业,正好你考大学,我做事了一定可以供你读完医科,甚至出国!”亦筑微笑一下。
“那你呢?姐,你不想出国深造?”亦恺关心的问。
“我是女孩子,读的又是文科,出不出国都无所谓,”亦筑说,脸上有勉强压制下去的某种情绪,“爸老了,薪水又不多,我该帮忙的。”
“姐,我——”
“别说了,把明天要上的课温习一遍,今天早点睡,”亦筑阻止他,“高二是很忙的!”
亦恺温顺的转回书本上。他一向听姐姐的话,亦筑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这次——亦筑要去做事供他出国,他却不赞成了,但这不赞成,只藏在心里。
屋子里安静下来,亦筑却无法像往常一样的把全部精神放在书本上。她心里有点乱,倒不全是为了刚才和亦恺的对话,她早已决定做事来供弟弟读书的,这不会扰乱她,是什么?怎么她总是心挂挂的?
她强迫自己去记那生涩的英文字母,背来背去,一点都不顺利,往日的好记忆力仿佛已离开她,什么事使她变成这样?她开始从早晨第一件事想起——早餐后去学校,抄了功课表又和黎瑾聊天。后来雷文来了——是了,雷文,她心中波动起来,是雷文扰乱了她,是他——但是,他怎能扰乱她?他们才相识一天!
她有些懊恼,怎么可能被男孩子扰乱?进了T大,她曾发誓不沾感情上的事,一心用功为前途,为弟弟,为家庭,不少男孩追求过她,但她从来不曾动心,这个雷文,他并未追求她,为何她竟心神不宁了?怎么回事?
她咬着唇,极力想从紊乱中自拔,雷文的影子反而更鲜明了。无可否认,他是个出色的男孩,他漂亮,高大,开朗又大方,还有那令人亲切的孩子气,他是那种在一群人中,一眼就能够吸引别人视线的男孩,但是——吸引了她又如何?她不愿也不能动感情,女孩子最拍碰到这种事,一旦感情上响起钟声,将失去对任何事的奋斗。
她偷偷看一眼正在用功的弟弟,亦恺那副聚精会神的模样,那种对前途充满希望的脸映入她跟帘,她咬一咬牙,强硬的压抑了心中波动,这是她唯一的最亲爱的弟弟,她不能使他失望。
“姐,你看着我在想什么?”亦恺忽然转头问。
“我——没想什么,”她掩饰的站起来,“我想去跟妈妈聊聊天,你继续温书吧!”
匆匆走到客厅,父亲秉谦已回房休息,只有淑宁还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妈,怎么还不睡?”亦筑坐在淑宁身边。
“还早,我等你们,亦恺恐怕会肚饿,我想给他煮点面,发育中的孩子,总特别好吃的!”淑宁说。
“他还在看书,你累了一天,先去睡吧,我替他弄!”亦筑关怀的说。
“我不累,做点家事有什么累的,何况你帮了不少忙。”淑宁笑着,“你看完书了?”
“看不下,”亦筑耸耸肩,无奈的,“大概是暑假太长,懒成习惯了!”淑宁看着女儿,脸上的神色有点怪,似乎欲言又止的。
“妈,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对吗?”亦筑问。
“也没有什么事,女儿大了,做妈妈的总得关心,”淑宁平静的说,“都大三了,从来没有见你提过男朋友的事,也没有男孩子来找过你,亦筑,是怎么回事?”
亦筑的脸突然红了,好像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她出来聊天是为了不愿想雷文的事,谁知妈妈竟提起了男朋友,看来,要来的事避都避不开的。
“有没有?怎么不说话?”淑宁再说,“我赞成你交朋友,但希望你带回家来。”
“妈,别提这事,我才刚过二十岁,并不算老呀!”亦筑撤娇的,嘟嘟嘴说,“你急着要把我嫁出去吗?”
“我说正经的,亦筑!”淑宁看穿了女儿的掩饰。
“妈,”亦筑脸上神色严肃起来,“我没有男朋友,也不想要!”
“这是什么话?学问虽然重要,但是一个女孩子,总要找归宿的,”淑宁的大道理来了,“你不能抱着满肚子学问做老小姐啊!”
“你不懂,妈,”亦筑摇摇头,“我倒并不是想多么有学问,女孩子大学毕业也就够了,找归宿,未免太早,现在普通女孩都过了二十五岁以后才结婚。”
“二十五岁?你知道我二十五岁时已生了你!”淑宁说。
“时代不同了,”亦筑笑一笑。妈妈什么都好,就是有时会坚持她的旧式思想,“妈,亦恺要读医科,一个像他那么优秀的男孩,有机会最好让他深造,再说方家只有这么一个男孩,怎么能不尽力培植他?”
淑宁呆一呆。亦筑继续说:
“我们家没有积蓄,爸的薪水只够家用,我想毕业后找个工作做几年存点钱,正好可给亦恺深造,那时再找归宿也不迟,对吗?”
“对是对,只是你——”淑宁有点犹豫。
“我怎样?妈,别担心,这不是件严重的事,何况——”她想起雷文,脸上下意识的浮上一抹红晕,“婚姻的事可遇不可求,或者,我明天就能碰到个意中人呢?”
“说笑话,”淑宁拍拍女儿,“哪有那么快的事?我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话!”
“不是相不相信,妈,爱情要来时,无声无息的就来了,是无从捉摸的!”亦筑笑着说。
“别说这些,我可不懂!”淑宁也笑。
灯光下,洋溢着一片和乐的气氛,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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