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清破鞋王亚玲和肖学方合谋偷窃葡萄糖、私下通奸的详情之后,“红缨枪”的一班人都颇显兴奋。牛大姐当时就提出要把王亚玲绑到院里游街示众,并详细描述了其他地方游斗破鞋的情景。一般说来,破鞋是一定要挂的,而且那双鞋越破越旧越好,最好是到街上按住个要饭的,直接从脚上扒下来,带着余温和异味儿就挂到脖子上。头发也得弄乱,撒上点儿枯枝碎叶草梗什么的,以暗示她曾与奸人在某个龌龊的地方野合。有些比较有创意的做法是将破鞋的鞋底剪掉,再把挖烂的鞋面缝在她的胸前,里边儿塞上两块臭豆腐。游街之前,要先往头上磕俩臭鸡蛋,趁没干的时候往上揉几把煤灰末子。如此打扮一番后,甭说看,远远就能闻见味儿。破鞋在前边走,后边有人在她腰上拴绳拽着,走几步就一抖那绳,提醒前边的破鞋自己喊:“我是破鞋!千人穿万人踩!”
牛大姐蛮有兴致地描述完游斗破鞋的精彩之处,其他人都略显向往地随声附和,唯独霍光德表示了不同意见。这只破鞋还有大用呢,别因小失大,他说。
“挖出个破鞋算什么?眼下学院那帮当权的走资派已经把咱们逼到悬崖边上了,再不找机会反击,咱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琢磨琢磨,这只破鞋是谁穿的?”
嘶叫无声 四(4)
“肖学方呀!”
霍光德点头:“没错,是肖学方,可肖学方跟咱学院的现任当权派是什么关系你们知道吗?同学!大学的,一个宿舍里住了四年,关系可不一般。虽然肖学方是逍遥派,可要真把他弄垮了,说不定就能从他那儿打开一个缺口,趁势彻底摧毁走资派的大本营!”
“对!”有人附和着,“集中优势兵力,攻击薄弱环节!”
霍光德脸上露出电影里运筹帷幄的首长们所特有的那种微笑。
其实当初牛大姐偶然提起葡萄糖这件事的时候,霍光德心里就像被蚊子叮了似的,一激灵。先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后来,人影不见了,却生出了这个顺藤摸瓜、老鼠拖楔子的计策。而恰恰是这个计策,说服了“红缨枪”的战友们,决定拿肖学方开刀。
霍光德心里的人影,就是林仪。
霍光德对林仪的关注源自多年前的一次偶然。那时,林仪和肖学方新婚不久,刚搬到他的隔壁。肖学方从小在江苏长大,夏天习惯了天天擦澡冲凉。可那会儿每个教工每月只配发四张澡票,不够他用的。为此,他决定在自家窗户前边接出一个洗澡的棚子。肖学方是个读书人,费好大劲儿找了些碎砖破木头回来,却不知如何下手。热心的霍光德看见了,便过来帮忙。一天的功夫,澡棚子搭好了,像模像样地用铁篦子做了扇门,四周用麻袋布帘一围,既遮眼又透风。肖学方乐得一个劲儿道谢,还专门把霍光德两口子请过来吃了顿饭。饭桌上肖学方就说,这澡棚子虽说搭在我们家,可以后你们想洗就过来,别客气。霍光德原本就不是会客气的主儿,听他这么说也就没推辞。
没过多久,连续几天闷热难耐,澡棚子的使用频率明显增加了。这天傍晚,正赶上肖学方加班做实验,挺着个大肚子的林仪实在热得难熬,便自己温了盆水端进澡棚子里。不想她刚除去身上的衣服,霍光德推门闯进来。林仪尖叫一声转过身去,捂住前身直哆嗦。霍光德嘴里一通道歉,可眼睛却盯在林仪身上挪不开。那时的林仪已经被肚子里的红军撑得没了身段,但皮肤却变得比平时更加细腻润泽,加上她羞怯汗颜的姿态,直看得霍光德六神无主,腿脚不听使唤。直到林仪怯生生地说你快出去呀,霍光德这才猛醒了似的转身跑开。
这事儿林仪和霍光德都没跟别人提过,林仪一度见着霍光德就不免脸红,可她觉得那毕竟是个意外,人家也不是成心的,只能自认倒霉。时间一长她也就渐渐忘了,或者说再也不愿意想起来。
霍光德平时给人的印象就是个粗人,对这次意外他更是显得没往心里去,见着林仪两口子还像以前似的大大咧咧开玩笑。这使林仪更加相信,人家根本没觉得什么,自己也就不必再瞎琢磨了。可她哪儿知道,从那天开始,霍光德心里落下了病。
霍光德的父亲是日伪时期地下党的交通员,当年在天桥一带开了爿干果店做掩护,平日里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哥们儿弟兄。后来组织里出了叛徒,他父亲牺牲了,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又过了一年,母亲染病身亡,霍光德成了孤儿。父亲生前有个拉洋车的哥们儿,偶然在街上遇见沦为乞儿的霍光德,看在过去老哥们儿的份儿上收养了他。再往后,他也拉上了洋车,直到北平解放。抗美援朝的时候,霍光德报名参加了志愿军,领导看他见多识广、聪明伶俐,便派他到后勤部门学开车。不想手艺刚一学会,三八线那边就停战了。志愿军战士霍光德连枪响都没听见,就戴着大红花昂首凯旋。几年之后,霍光德光荣退伍,正赶上学院刚成立需要人,他就被分来了。和他一起分来的还有一台“嘎斯”牌卡车,也是从朝鲜前线退役的。从此,霍光德不仅成了学院的元老,更因为手里的方向盘而备受器重。
工作稳定下来之后,组织上出于关心爱护,帮他物色了一个老婆。这姑娘是学院党总支书记的亲戚,大老远从安徽农村投奔过来。书记正发愁如何打发,夫人在枕头边给他出了个主意。于是,这个大字不识、纯朴粗壮的农家丫头,便成了霍光德的老婆。对这个安排,霍光德实在是哭笑不得。心里不乐意,嘴上还得感谢组织关心。说起来他这老婆长相倒不十分寒碜,圆脸蛋,圆眼睛,圆嘴唇,瞧上去像个年画儿上的人,喜气洋洋的。可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新婚当夜,霍光德便发现了她身上的异样。一是她腿上长毛,又长又粗,从膝盖下边一直到脚脖子上全是,摸上去心里直硌硬。二是她身上有疙瘩,密密麻麻的,快赶上砂纸了。这第三样儿最叫他受不了,腋臭!到夏天往床上一躺,就跟掉进狐狸洞里似的,一夜下来熏得他脑仁直疼。天长日久,霍光德实在不堪忍受,硬把她拽到医院,让大夫给开了一刀。不想胳肢窝里没味儿了,却转到了大腿根儿上。这下可好,别人谁都闻不着,全留着他一人享受。霍光德恨得咬牙切齿,心里对总支书记连咒带骂,从此再没给过老婆好脸子,后来俩人索性分了床,杜绝了房事。
嘶叫无声 四(5)
房事一断,对霍光德来说无疑是种解脱。可时间久了,心里未免猫抓狗挠的不是个滋味。就这会儿,他在澡棚子里撞见了光着身子的林仪。
要说霍光德只是贪恋林仪的身体,未免有失偏颇。实际上自打那天开始,林仪在他心里便成了个挥之不去的梦。每次他躲在厕所里手淫的时候,眼前总出现林仪的影子,他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轻呼着她的名字,体验内心那种无法驾驭的癫狂。逐渐地,他发觉自己真的开始崇拜林仪了。
自从霍光德心中有了林仪,肖学方在他眼里忽然变得那么招人烦。长得跟个小鸡子似的,说话干事儿也没个男人样儿,凭什么呀?霍光德心里愤愤不平。要在平时,牛大姐若跟他念叨起葡萄糖这类无聊的事儿来,他一定不会上心,甚至还可能得挤对她两句,老娘们家的少传这闲话儿。可眼下不同了。葡萄糖带出了盗窃案,盗窃案带出了搞破鞋,搞破鞋的是肖学方,肖学方是个招人烦的东西,一旦把他弄躺下,既解了气,又能让林仪就此认清她丈夫的丑恶嘴脸,……如果能想办法叫肖学方交代出自己所犯的罪行与他那位当校领导的同学有关的话,哼!……
当然,对“红缨枪”的战友们,霍光德只强调了最后一点,这就叫战略战术,要在对手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撕开一个口子,击其一点,控制全盘。当过兵的霍光德这么说。
说到撕口子,霍光德一眼就盯住了王亚玲。甭看她平时凡人不理、漫不经心,对付这种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他觉得很有把握。
在“红缨枪”的指挥部里,霍光德单独向王亚玲摊了牌。要么像牛大姐描述的那样儿挂破鞋游街,要么在群众大会上检举揭发肖学方的丑行。合作得好,葡萄糖的事儿可以推到肖学方身上,说是他威逼唆使。要不肯合作,治她个监守自盗的狠罪,没准儿就得送青海劳改。
“你看着办。我听你的。”霍光德柔声细气地说。
王亚玲吓得胸口里直抽筋,哪儿还敢说半个“不”字?
批斗大会仍然安排在“红缨枪”控制的附中操场上。听说是跟搞破鞋有关,人们奔走相告,纷纷踊跃前来,把附中操场挤得水泄不通。
首先压上台来的是肖学方。跟其他被揪斗的对象不一样,别人都要剃阴阳头,而肖学方脑门上本就是光的,无发可剃。不知谁别出心裁,在他半边头上抹了胶水,再从刷子上拔了些黑色的猪鬃粘上去,远远看着倒也是半阴半阳的效果。
大会开始一会儿了,两个红卫兵相继上台,怒火满腔地声讨肖学方的罪行,说到激越处,便上去踢他两脚,嘴里不停地喊,低头!低头!
起初霍光德环抱双臂悠闲地站在一旁,可他马上发现台下的群众对这种批斗形式似乎已司空见惯,有人领着喊口号的时候也大都显得没精打采,有气无力。他意识到这会儿若再不亮出杀手锏便很有可能冷场。于是,他拦下原本安排好的其他发言,示意身边的人赶紧把王亚玲弄上来。
其实王亚玲一直就蹲在台边,由几个红卫兵围着,头上蒙了件旧工作服。不让王亚玲先露面,这是霍光德有意设置的悬念,准备在适当的时机一举将批斗会推向高潮。可眼下看来,革命群众对看破鞋似乎比批肖学方更有兴致,迫使霍光德临时改变了计划。
王亚玲在台上一露面,场内便“轰”的一声炸开了。王亚玲并没像人们相象和期待的那样,脖子上没挂破鞋,头发也很齐整,脸上更没见着臭鸡蛋煤末子什么的。不仅如此,她今天的穿戴也有意思,上边穿着件带掐腰的军棉袄,围着条颜色素雅的驼毛围巾,腰里还系了根皮带。如果不是大家事先知道个大概齐,如果不仔细留神王亚玲惶恐哀怜的目光,还真以为上来的是一红卫兵呢。
为王亚玲今天的这身打扮,霍光德着实费了点儿脑筋。组织这次批斗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彻底打垮肖学方,他不希望大家来这儿只顾看看破鞋王亚玲的洋相,若不是考虑到王亚玲的出场对打击肖学方有利,他甚至反对让王亚玲露面。既然王亚玲要在这种场合亮相,可想而知,广大革命群众的目光一定会集中到她身上。如何巧妙地借助这种关注,又不致让大会因此跑了题,这对霍光德和另外几个“红缨枪”头目的政治智慧和把握局面的能力无疑是个考验。经过一番争论,其他几个头目被他说服了。
嘶叫无声 四(6)
霍光德的意思是这样的,从已经掌握的现行材料看,王亚玲毫无疑问是个破鞋,但具体问题可以具体分析。比如说,她成为破鞋的原因是什么?是她的主观因素重要呢?还是肖学方这个客观因素起作用呢?是王亚玲心甘情愿坚定不移地想成为破鞋呢?还是肖学方威逼利诱拖她下水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分析这背后更重要的背景,那就是肖学方对医务室的那些葡萄糖窥测已久,为了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便用搞破鞋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拉拢腐蚀王亚玲,使她任其驱使,合谋作案。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亚玲只是被坏人利用的牺牲品,在搞破鞋这个现象背后,隐藏着肖学方蓄谋盗窃、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真实本质!同志们,战友们,千万不能让表面的东西蒙住双眼,这可是关系到斗争方向的大是大非呀!霍光德语重心长地说。
思想统一之后,方案的制订便水到渠成。首先,要想使广大革命群众认清肖学方的罪恶嘴脸,破鞋王亚玲就必须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她是破鞋,但是个值得同情的、被坏人利用的、不幸的破鞋。其次,破鞋王亚玲并未泯灭心中良知,在大是大非面前敢于反戈一击,用自己蜕化堕落的亲身经历,彻底揭露肖学方的丑陋内心和犯罪事实。因此,王亚玲从衣着到精神风貌,都不能等同于一个一般的破鞋。
事实证明,霍光德等人胆大心细的安排的确非同凡响。王亚玲的这身行头,不仅让台下的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台上的肖学方看了也是一头雾水。
肖学方在被押往会场的时候,便心知今天在劫难逃,惶恐之余,也为王亚玲的境遇担心内疚。尽管搞破鞋是两只巴掌才能拍响的事儿,那些葡萄糖更是王亚玲主动塞到自己手里的,可人家毕竟是个文弱的女子。一想到王亚玲被涂黑脸、挂着破鞋,任由千人唾万人骂的样子,肖学方便如卧雪寝冰般一直凉到心底。
押到台上以后,他两眼一直从垂在额前的黑猪鬃里朝四下瞥着。不想没找见王亚玲,却在人群里发现了女儿肖红军。一愣之下,他发现红军看过来的眼神很是奇特,令他想起几年前领她到动物园看猴子的情景。当时,猴山上有只大猴极为兴奋,龇牙咧嘴地上蹿下跳,逗得红军“咯咯”直乐。可就这会儿,那大猴猛地按住一只母猴,趴到它背上当众交配。看猴的人群里“轰”的一声,大人们纷纷掩嘴窃笑,有个别顽皮的还朝那猴子“嗤嗤”叫着。当时肖学方很是尴尬难堪,生怕红军向自己问点儿什么。可红军一声没吭,小手紧抠在水泥护栏上,直勾勾盯着那只大猴,直到见它心满意足地从母猴身上移开,这才深深吐出口气,像了了桩心事似的。眼下,肖学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大猴,被女儿和千万人盯着。他暗暗骂着林仪,想不通她干吗不拦着女儿。他在心里赌咒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从此再也不碰任何女人,也不允许任何人碰自己的女儿一指头。
其实肖红军跑到会场来并不是林仪的错,而是她自己偏要来的。这之前,她从霍强嘴里得知父亲几夜未归是被关起来了,也知道今天要开这个大会。虽然她弄不大懂搞破鞋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霍强说话时那种暧昧的神情和母亲深夜里哀怨的哭声,使她预感到父亲犯的错很糟糕,甚至还可能会影响到她们全家。这天一早,母亲被人叫出门,临走时用异乎寻常的郑重口吻叮嘱她在家看好妹妹,绝不许出门。母亲的态度,似乎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肖红军越发抗拒不住心里的冲动,林仪前脚走,她后脚就把红兵反锁在屋里,不顾红兵声嘶力竭的哭闹,撒腿就往附中操场跑。她要知道实情,要知道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
也许是出于本能,一到会场,她便用棉猴上的帽子蒙住头,系紧扣子,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找了个全是生人的地方,留神着是否有人注意自己。直到她发现大家都全神贯注于台上,这才渐渐松弛下来,踮起脚尖张望着,可怎么都看不清台上的情景,便猫腰从人缝里钻到了前边。
嘶叫无声 四(7)
台子四周整齐地坐了一圈穿戴一致的红卫兵,为的是维持秩序,同时在喊口号的时候能显出声势来,这也是每次开大会的老规矩。这些人都是席地而坐,肖红军钻到他们背后时,便能清晰地看清台上的一切。
肖学方被押上台以后,她好久都没敢断定那就是自己的父亲,直到肖学方也看见了她,四目相对的瞬间,肖红军才确信眼前这个几天工夫忽然长出半头乱发的猥琐男人,就是肖学方。多年以后,当她再次想起父亲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就是这时的情景,因为她从没像今天这么认真地打量过他,从没在心里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