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学方嗓子里含着泪回到家,一声不吭地把袋子扔给林仪。
林仪捧着一整袋没开封的葡萄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讶。
“哪儿弄的?”
肖学方一瞪眼,“问个屁呀?不吃就丢掉!”
林仪傻愣着,她想不通肖学方为何一反常态,竟敢朝自己发脾气。刚想表示点儿什么,肖学方却径自去抱起号啕着的肖红兵,嘴里喏喏地哄她。林仪发现丈夫眼圈红着,便不敢再吭声,独自去忙晚饭了。
从一九六一年春到一九六二年末,学院医务室共失窃葡萄糖二十七袋。在医务室易耗药品支出增长表上,远远超过四环素和避孕套,高居榜首。好在当时大伙儿都饿得发疯,没人顾得上深究此事。直到一九六六年,大伙儿为别的事再次发疯的时候,才有人翻出旧账。那时,靠葡萄糖活下来的肖红兵已经快六岁了。
嘶叫无声 二(1)
葡萄糖这东西对人究竟有多大好处?尤其是对哺乳期的孩子来说,是否足以替代人们通常认为必需的母乳或其他乳制品?这种问题没人想过,一是没经验,二是没必要。但如果人们知道肖红兵小朋友曾在生命最初的两年里喝下了二十七袋葡萄糖的话,他们一定会认真想这个问题。
此时,肖红兵五岁半,眉毛浓重,两眼大而有神,反复冻皴的胖脸蛋儿总是红扑扑的。她四肢粗壮,肩背厚实,声音洪亮,个子比别的孩子高半头。别看她长得豪放,却又心思乖巧,智力超群。幼儿园的同学不知怎样表达对她的尊敬和羡慕,便送了个受人景仰的外号给她:司令。
肖红兵司令在幼儿园叱咤烟云、呼风唤雨,连老师都让她三分。每次放学回家,别的小朋友都有父母来接,唯独她一人大摇大摆往家走。同学一看,纷纷效仿,在她身后排成一溜。那些当爹妈的只好在两侧随行,像是护驾的亲兵。
肖司令虽然在外统领群婴,在家不让父母,可不知怎的,唯独怵姐姐肖红军。不论在多耀武扬威的场合,只要姐姐一出现,她便立刻收敛,小鸟依人地贴上去,姐长姐短的,竭力讨好献媚。隔壁霍师傅的儿子霍强看着纳闷,追问肖红军用什么仙术收服了她。肖红军鼻子里一哼,不以为然地说,这还不简单?别理她呗。
霍强和肖红军同班,素知她脾气各色,对她的说法也就深信不疑。
实际上,肖红军确实很少欺负妹妹,甚至在外人面前总能妥帖地表现出对她的关心呵护,可心里却又实在反感她的刁蛮骄横,更看不惯父母对她的溺爱和放纵。因此只要有机会单独与她相处,肖红军便会拉下脸来,摆出姐姐的派头。肖红兵起初对此很不忿,但屡经尝试,发现自己不论怎样满地打滚撒泼耍赖,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肖红军对她的自虐和尖叫都置若罔闻,甚至还会讥讽地朝她微笑。尽管肖红军从不骂街动粗,但她那副冷峻威仪却让肖红兵明白,自己平时对付别人的那些把戏,在姐姐这儿滥用不得。
认清形势后,红兵司令的对策则更显出她的领袖才能——既然公然对抗纯属以卵击石,莫不如将其做他山之石借来一用。
“知道吗你?我姐,才上学就戴红领巾了,现在都俩杠儿了!”红兵这样冲小朋友显摆。
“真的?俩杠儿官大吗?比司令大吗?”
肖红兵吮着食指想了想,觉得挺难回答。说比司令大吧?有损自己高大形象。说没司令大吧?这牛就白吹了。想到这儿她一瞪眼,喝道:“笨劲儿的,这还用问?”她见那几个心存疑惑地互相看,便及时地一挥手,“听口令,占领那边的山头!”
小朋友们不及多想,呐喊着扑向已经生锈的攀登架。
说起肖学方夫妇对红兵的娇惯,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
出于历史的原因,肖学方最看重红兵的胃口,家里无论有什么略显稀罕的食物,总是优先供应她。衣服破了,鞋底儿透了,肖学方都不放在眼里,可若哪天听见她肚子叫唤便会十分紧张,想尽办法也得给她弄点儿什么解馋的东西。为此,他到生物系果园里偷过杏,摘过柿子,还被枣树上的洋喇子蛰过两回。这些他并不在意,看着红兵大声吧唧着嘴享受这些赃物时那付聚精会神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十分踏实。
与肖学方不同,红兵在林仪心目中简直就是个奇迹,而且这奇迹是从半瓶药酒开始悄悄发生的。她甚至怀疑那药酒也许就是童话故事里掉光牙齿的老巫婆炮制出来的,那混沌的黄色,那些神秘的、在她梦境里游来游去的小海马,……这一切,恍惚带着某种魔力,在她幽暗的子宫里孕育了一个神奇的生命,一个仅靠些浑浊的糖水便茁壮成长起来的精灵。林仪要对肖红兵表达的,远不止是疼爱,即便称之为崇拜也不为过。她心甘情愿地宽恕肖红兵所有的恣意妄为,甚至觉得那些正是女儿的神奇之处,“她不是个普通的孩子。”林仪坚持这个说法。
嘶叫无声 二(2)
起初大家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不过是爱子心切罢了。可稍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令大家不得不重新琢磨林仪对肖红兵的评价,至少是将信将疑起来。
那是个夏末的黄昏,大人们都已下班,纷纷忙着赶回家准备晚饭。从西山那边吹起一阵阵略带潮味儿的风,把天上橙黄色的云层缓缓推过来。
林仪进门前看见肖红兵正领着一群孩子在沙土堆上玩儿,便喊了她一声。肖红兵看看她,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耐烦地冲她挥挥手。林仪不敢再说什么,扭头进了家。
像往常一样,肖红军正趴在高大的方桌上写作业,听见门响便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妈。”
林仪放下包,脱掉满是油墨味儿的工作服,开始烧水和面。
“红军呀,红军!”
肖红军仍趴在作业本上,不情愿地应着:“干吗?”
“你还是出去看着点儿红兵吧,我瞧她身上都湿透了,给她拿件衣服去,别再凉着喽。”
“哎呀,您没看人家正写作业呢吗?”
“作业着哪门子急呀?什么时候做不成?越长越没起子,就学着犟嘴。”
肖红军无奈,气鼓鼓地合上作业本,拽起肖红兵的衣服往外走。
林仪见她一脸委屈,又嘟囔了一句:“我看附中那帮孩子早就不上课了,整天在学校里贴大字报,就你们这帮小嘎巴豆子老实。”
肖红军没搭腔,耷拉着脸出了门。
实际上,中学闹红卫兵的事她一直留意着,可他们在大字报上写的那些话和喊的口号她都不大明白。隐约只知道学校里出了反革命,具体是谁弄不清,大伙儿都说自己革命,别人不革命,甚至是反革命。隔壁霍强说,几天前附中的红卫兵去揪斗学院的党委书记,他也跟着去了,到那儿才知道这书记就是班上“白毛儿”他奶奶。老院长个头比讲台桌高不了多少,头发全白的,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她就站在屋里,和自己手下教职工的子女们展开“辩论”。霍强发现白毛儿躲在一扇门后,惊恐地窥视着外边的动静。“当时把他吓得嘿,别提了。”霍强这样描述道。
白毛儿和肖红军、霍强都是学校宣传队的,他人长得矮,浓眉大眼娃娃脸,左耳上方有一撮白头发,因此得名。
白毛儿特会翻跟头,一演节目就让他扮小哨兵——从台口一串跟头翻到台上,手搭凉棚四下张望一番,再朝身后招招手。或许是他身材矮小的缘故,等大家一拥而上的时候,他就没了。肖红军此刻就沉浸在这样的臆想里:那个苍老的白毛儿被围住的红卫兵推来搡去,小白毛儿从门后露出半张娃娃脸,仍像小哨兵似的张望着,不同的是身后没人可招呼了。
肖红军胡思乱想着来到院里,瞥见肖红兵他们在沙土堆上正玩儿一种叫无名高地保卫战的游戏。红兵司令单手叉腰,领着一拨人站在土堆上,高喊着豪言壮语,正顽强阻击另一拨孩子的进攻。肖红军见状撇撇嘴,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把头直埋进两腿之间,盯着脚边几只行色匆忙的蚂蚁发呆。
肖红军的悄然出现引起了肖红兵的警惕,她不希望自己眼下的威风被姐姐打断。
“哎,哎,别打了,别打了。”
大伙儿听司令一喊,忙停住手,用满是泥土的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渍,上气不接下气地盯住她。
肖红兵扫视着这些勇猛无畏风尘仆仆的手下,心里很是满意。她从土堆上俯身下去,压低声音道:“这无名高地忒矮了,不好玩儿,咱换个阵地吧。”
手下们一听,连忙纷纷点头。
肖红兵得意地四下瞄了瞄,手往锅炉房那边一指,煞有介事地低声命令:“目标,锅炉房大烟囱。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开路。”
孩子们闻声都缩起脖子,忍住笑,蹑手蹑脚地朝锅炉房转移。肖红兵偷眼看看姐姐,夹在他们中间悄悄溜走了。
锅炉房夹在两栋三层的宿舍楼之间,一侧是堆煤用的空地。每年冬天,这儿的煤堆得像个小山,而取暖季节一过,不仅煤堆不见了,就连烧剩的煤末子也立刻被人们分头撮回家去,变成了形状各异的煤球。这时,煤堆后面的烟囱便露出来。
嘶叫无声 二(3)
这根烟囱有个砖砌的底座,将近一人高。从底座开始,有一溜钢筋做成的脚手梯,直通到烟囱口上。由于长年风雨侵蚀,钢筋早已锈了,摸上去就一手屎黄色。
肖红兵率先走到烟囱下,见与肖红军坐的位置已有一段距离,便提高嗓音问:“你们谁敢上去?”
孩子们互相看看,没人吭声。
肖红兵鼓励道:“上去的是八路军,下边儿的是鬼子。”
还是没人吭声。
肖红兵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抬头看看烟囱,回头指着一个身材粗壮的吩咐:“哎,你,举我上去。”
那胖孩子极感宠幸地跑过去,抓着她的胳肢窝就要举。
肖红兵痒得直扭身子,“笨劲儿的,抱腿!”
其他孩子咯咯直笑。
胖孩子涨红了脸,弯腰抱住她的腿,一下便托起来。肖红兵赶紧抓住梯子。
孩子们欢呼着。
肖红军此时把目光从那几只蚂蚁身上移开,抬头顺着喊声朝这边瞥了一眼,却发现肖红兵已经爬到了一人多高的位置,一只手抓着梯子,另一只手还摆出个瞄准射击的姿势,嘴里“Q、Q”地学着枪声,她脚下的孩子们便纷纷应声倒地。
实际上,在此之前肖红军瞧见霍强他们那帮男孩子爬过这烟囱,她自己也特想爬,可一是不愿求霍强他们帮忙,二是心里多少有些犯怵。此时看见肖红兵那付得意的模样,心里又妒又恨,本想吆喝她下来,嘴动了动,却没出声。
高处的肖红兵风头正劲,手脚并用地又爬高了些。她学着电影里的模样,手搭凉棚朝西边瞭望一番,尖声叫着:“敌人的坦克过来啦!”
大家这会儿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天忽然阴了,铅黑色的云团像大群的牦牛般翻卷而来。
也许是仰视的缘故,在孩子们眼里,肖红兵司令和那根烟囱仿佛在云层里疾走,她的短发被风吹得舞起来,跟小人书上的刘胡兰一样,屹立在云端。大伙儿全都看傻了。
肖红兵又朝下边喊了句什么,可这回没人听见,她的叫喊被一阵混沌的雷声淹没了。紧接着,蚕豆大小的雨点从天上砸下来。
孩子们顾不上继续仰慕肖红兵司令,发了声喊便都四散奔逃。
手下一逃,烟囱上的肖红兵开始毛了。其实,不论黑云还是雷声,她都没放在眼里。她甚至没觉得脚下是一根烟囱上,而是踩着那群手下拥戴和景仰的目光,心里特踏实。可眼下不行了,五岁的肖红兵第一次体会到孤独无助的滋味儿。她双手紧紧抓着冰凉的铁梯,望向坐在家门口的姐姐。她想喊,或者确实喊了什么,可那声音过于微弱,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肖红军原本一直在想着乱纷纷的心事,肚子里“咕咕”叫着。越来越密的雨点砸在她面前的灰土地上,一个个小泥坑渐渐连成了片。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烟囱上的肖红兵。
肖红军冒着雨跑向烟囱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四处都是雷声。她似乎听见林仪在屋里喊了声什么,可她没理会,径直跑到烟囱底下。
雨点砸得她睁不开眼,可她还是看清了高处的肖红兵,像只淋透的麻雀,蜷缩在梯子上。
“快呀!快下来!”
在她的喊声里,肖红兵开始大哭。哭声高亢、响亮,似乎又回到襁褓中的年代。
林仪打着伞,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院子里,嘴上一定正骂着。可她马上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声都不敢吭。
肖红军仍在徒劳地催促:“别在那儿傻哭呀,往下爬!”
肖红兵似乎听见了姐姐的声音,边哭边试探着往下伸脚,可怎么都找不到下一层梯子的位置。她不敢动了,浑身紧绷着,哭声逐渐喑哑。
林仪僵硬地站在雨中,伞早已脱手掉在一旁。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该做出什么反应。
就在这时,空中电光一闪,炸开了一串响雷,地面都跟着瑟瑟发抖。
或许是想捂住耳朵,或许是下意识地要护住头,总之烟囱上的肖红兵在雷声中忽然松开了双手。
嘶叫无声 二(4)
“就觉得什么都往下一沉,从头皮凉到了脚心,只有俩腿根儿上热乎乎的。……”
这是后来林仪和肖学方行完房事后说的悄悄话。
“不是都凉了吗?腿上为啥热?”肖学方奇怪地问。
“笨蛋,是尿呗。”
肖学方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被林仪使劲捂他嘴,并逼着他赌咒发誓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儿。
肖学方答应了,却为此一直笑到天亮。
从高处落下的红兵司令没有摆出一个好看的姿势,眨眼间便仓促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那声音虽然很小,也很闷,可在肖红军听来,却显得格外响亮。她下意识地闭上眼,觉得有某种东西在那一刻从汗毛孔里渗出去,融化在雨中了。
肖红兵侧身躺在雨里,地上的煤渣经雨水一泡变成了煤浆,溅在她脸上、身上,把她弄成黑乎乎的一团。
林仪跌跌撞撞跑过去扑到肖红兵身上,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脸上的黑煤浆抹掉。
这时,几个下班路过的教师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了学校医务室。
在医务室值班的王亚玲正细心地修剪脚趾甲,猛地看见浑身湿透、丧魂落魄的林仪闯进来,心里“咯噔”一下。随后,便瞥见了满身煤浆的肖红兵。
王亚玲没顾上穿鞋,赶去叫来了值班校医。
校医一听教师们的描述就急了,你们都什么脑子呀?往我这儿抬有用吗?赶紧上医院!
就这样,肖红兵又被抬到附近的医院。
这一趟,林仪没跟着去。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瘫在了地上。校医吩咐王亚玲照顾林仪,他自己跟着上医院了。
王亚玲费劲地扒掉林仪身上的湿衣服,把她架到床上,用热毛巾擦干了身子,浓浓地冲了一杯葡萄糖水,灌进林仪嘴里。
过了一会儿,林仪悠悠醒转,喃喃地求她:“帮我找一趟化学系的肖学方行吗?”
王亚玲一怔,点点头跑了。
肖学方这阵子一直因校园里的骚动而感到困惑,此时虽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他仍在教研室里和几个同样感觉困惑的教师窃窃私语。
王亚玲闯进来的时候,肖学方吓了一跳,愣愣地窘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王亚玲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快!你闺女摔坏了,你们家那位晕在医务室了,你……
肖学方一时没回过神儿来,紧张地琢磨她这几句话。
“快点儿呀,晚了就来不及啦!”王亚玲叫着。
肖学方这才蹿起身,跟着她跑出去。
在校园的路上,肖学方听了王亚玲语无伦次的说明,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大略分析了一番究竟该先去医院还是先去医务室。最后,他选择了医院。
就在肖学方怀着绝望的心情,徒步赶往医院的时候,一个奇迹发生了。
那时正赶上医院交接班,一个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