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肖红兵轻柔的鼾声使屋里显得很静。林仪久久地看着她们,既自豪又羡慕,甚至隐隐有些嫉妒,心中不免想起毛主席的那句话,世界是你们的……
第二天早饭,林仪边喝粥边留意着肖红军。
肖红军明显没什么胃口,这在她来说倒是经常的事,可在林仪看去就显得很扎眼。
“红军,怎么不吃呀?不舒服啦?”林仪轻声问。
肖红军摇摇头。
“是不是……又到日子啦?”
肖红军愣愣,又摇头。
“要哪儿不舒服千万得告诉我,帮你出出主意也好啊。”
肖红军对她的话或是她说话的语调颇感意外,考究地看看她,可最终还是摇摇头。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早起来就盯住自己不放,眼睛不自觉地瞥了瞥晾在铁丝上的那件外衣。
其实夜里林仪在床边盯着她们看的时候,肖红军根本就没睡着。她闭着眼,感觉到母亲的呼吸撩在自己脸上,当时真有一种冲动想拽住她把心里的委屈和困惑都倒出来。可肖红军忍住了,她想不出究竟该怎么表述,怎么能说清楚自己的感受,怎么能让母亲毫无误解地理解自己的心情。她记得当年在干校,张一达费了很大劲儿追问她在后山上发生的事儿,她怎么都说不清,后来甚至怀疑那情形也许根本就是自己瞎想出来的。当时张一达叮嘱她先别跟林仪念叨这事儿,以免叫她担惊受怕,她答应了。后来霍光德因为救红兵成了残废,又被送回了城,肖红军就更不愿再跟母亲念叨山上的事儿了,并从此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幻觉,根本没发生过。从干校回来以后,日子逐渐平静了很多,那件事似乎已经从肖红军心里悄悄隐没了。再后来,张一达开始供她看书,她一下就被书里那些纷繁五彩的世界所吸引,便也再没想过那些事儿。可昨天在校门口偶然的遭遇,却令她惶恐地发现,这一切并未真的从自己心里消失,只是蛰伏起来罢了,那山,那黑暗,那雾霭,那双搂住自己的手臂,所有那些她努力忘了的东西,又都真切地冲回她脑子里。这一夜她想了很多,甚至还想起母亲那条出没不定的裤衩,想到那令人如醉如痴的酒葡萄,想到霍强的嘴唇压在自己脚上时那种欲罢不能的战栗和兴奋,想到那个穿着列宁服的破鞋王亚玲,……后来,她还梦见了赵泉,梦见他手里举着棒子朝他爸脖子上一砍,不想那棒子忽然变成了刀,他爸的脑袋“咔嚓”一声掉下来,在地上滴溜溜乱转,只听霍强的声音在一旁说,他准闹着玩儿呢,要不怎么见不着血?正说着,从赵泉他爸的脑袋里忽然喷出很多脏东西,就像她那天吐的东西一样,黏糊糊地溅了她一鞋。霍强蹲下去攥着她的脚帮她擦,她想把他踢开,可怎么都抬不起腿来,……她憋醒了,赶紧把手从胸脯上移开。
“红军,赶紧上学吧,别傻愣着。”林仪催她。
没出肖红军所料,霍强果然就在上学的路上等着她。
“红军,昨儿你干吗呀?到底怎么啦?”霍强缠着她问。
肖红军本想甩开他跑走,可又一转念,盯着他问:“学农劳动的事儿,你跟谁说了?”
“劳动?什么事儿呀?”
“少装傻,就我让蛇咬了以后……”
“哦,那事儿?没……没跟谁说呀?”
“那人高年级的怎么都知道了?”
“啊?谁呀?”
“我不认得。”肖红军忿忿地,“你甭管谁了,反正你不胡说八道肯定没人知道。你觉得那事儿光荣是吧?跟谁都臭显摆。”
霍强尴尬地想了想,“准是那迅。”
“废话,你不说那迅能知道吗?”
霍强不吭声了,脸红着跟在她身边。
“哎,”肖红军忽然压低声音说,“瞧见了吗?就那俩。”
霍强一听连忙抬头张望,看见那两个高中学生正在路边叼着烟往这边看。
“是小青子,他们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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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截我来着。”
“你怎么才说……”
这时,他俩已经走到那二人跟前,霍强略显紧张地瞥着他们。
“哎,强子,”那个叫小青子的叫,“过来,问你丫点儿事儿。”
霍强看了肖红军一眼,示意她接着走,然后放慢脚步走过去。
“干吗呀?”
小青子瞥瞥疾步走开的肖红军,坏笑着问:“听说你给丫舔过脚,有这事儿吗?”
“……”
“问你呢。”另外一个推了他一把。
霍强眼角抖了抖,没吭声。
“你丫这么一小屁孩儿,也想学她爸呀?哎,什么味儿呀?哪天借哥们儿试试。”
“听见没有?你丫瞪什么眼呀?找灭呐?”
霍强还是没吭声,不眨眼地盯着他们。
小青子显然被他激怒了,一拳捣在他脸上。霍强趔趄着退了两步,手捂着脸站定了,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气。
此时周围已围了些人,那迅也在里边儿,见状便凑到小青子跟前,“青子,算了,……”
“滚蛋,一边儿呆着去,有你丫什么事儿呀?”
那迅讨了通抢白,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退开。
小青子余怒未消,指着霍强道:“你丫再给脸不要脸,以后瞧见一回花你丫一回。”
说完,二人拨开众人扬长而去。
霍强绷着脸走进教室的时候,肖红军吃了一惊,只见他眼眶外侧青紫一片,白眼珠上尽是血丝,心知一定是那俩人干的。
霍强低头坐到自己位子上,在大家诧异的目光里一声不吭。
尽管霍强一动不动地坐着,可肖红军从他轻轻抖动的眉梢上看得出来,他心里正憋着火呢。她想了想,起身过去,“是那俩吗?”
霍强看她一眼,没做反应。
“要不,上医院瞧瞧吧。”
霍强见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俩,略显不自在地摇摇头。
肖红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感觉到有些气短,心里发虚,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从兜里掏出手绢来,塞到霍强手里。
霍强显然没料到她会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递手绢,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
“我找老师去。”
见她转身要走,霍强赶紧叫,“不用。你甭去。”
肖红军略一迟疑,还是继续往外走。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少掺和!”霍强又叫了一声。
肖红军只好停住,站在那儿进退两难。
就在这会儿,齐老师踩着上课铃进来了。他似乎觉察到教室里与往常不同的气氛,目光在霍强青肿的脸上停了停,冷冷地说:“赶紧坐好了,今儿学校传达文件。”
齐老师的出现解除了肖红军的尴尬,她趁势坐回到位子上。
教室里的有线广播尖声怪叫了两声,随即传来党支书铿锵的声音:“各班注意啦,今天我代表学校党支部,向全校革命师生传达市里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关于进一步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警惕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重要指示精神。各班班主任清点一下人数,凡是缺勤的都记下来,以后一个不落全得补上,要保证文件精神的传达贯彻不留任何死角!各班的团员干部要积极协助班主任和辅导员做好这项工作,明天由各连指导员把落实情况汇总到我这儿。……”
党支书的讲话持续了将近两节课,大体意思是说报上登了海淀一个小学生的日记,日记里以反潮流的革命精神控诉他们学校老师搞师道尊严,由此可以看出在针对“五七道路”、开门办学、考试制度、教师的思想改造、工人阶级领导学校等方面都存在着尖锐的斗争。有人打着又红又专的幌子,妄图为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翻案,想使学生脱离工农兵,脱离革命实践,成为分数的奴隶。文件号召革命师生迅速行动起来,彻底砸碎孔老二所宣扬的一切旧思想旧习惯旧道德,树立崭新的师生关系,敢于反潮流,敢于和旧的教育制度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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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过程中,齐老师始终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某个地方。直到广播结束了,他才转回身来,眼睛在大家脸上扫来扫去。过了好一会儿,他点了几个团员的名字,让他们放学留下开会,然后低声吩咐,现在,都自习吧。说完就走了。
按照惯例,所谓自习就是不能出教室的自由活动。因此大家都松了口气,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肖红军转头朝霍强的座位看去,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坐在同一方向上的那迅见她朝这边看,便指指教室的后门,示意霍强已经走了。
肖红军心里有些发毛,知道他此时跑出去究竟要干吗。尽管她对霍强把在农村的事儿传出去很恼火,但此事毕竟是从自己这儿引起的,万一霍强愣头愣脑地捅出什么漏子来总是不好。
其实肖红军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就在她为此心神不定的时候,霍强已经在货场找到了那几个弟兄。他们一见霍强脸上的伤已经按捺不住了,等听他说完经过,二逼“噌”地跳起来,从怀里拔出一把三棱刮刀。杜老大比较沉稳,叫他先收起刀,说对付那么俩傻逼还用得着这玩意儿?
以往他们几个经常到学校门口等霍强,对那一带的地形很熟悉,杜老大摆出一副当大哥的样儿,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图来,安排好动手的位置和撤退的线路,最后说:“三儿你甭露面儿,我们几个完事儿就跑,叫他们丫吃一哑巴亏,没处找补去。”
“那哪儿成呀?我的事儿我不去?”
“操,什么叫你的事儿呀?咱不喝过酒了吗?你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二逼喊。
霍强心里感激,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使劲点点头。
按照计划,他们赶在放学前先到学校附近藏好,由霍强暗中指认出那俩人,然后霍强第二天依旧去上学,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放学该怎么走还怎么走,剩下的事儿都交给他们几个去办。
清早,霍强依旧在路上等着肖红军。
“你昨天后来上哪儿了?”肖红军盯着他的肿脸问。
“没上哪儿,回家了。”
“甭蒙我,我问过红兵,她说你到下午放学那会儿才回的家。”
霍强一愣,顿了顿,“你甭管了,我出去玩儿去了。”
肖红军想想,不吭声了。直到走进了校门,她才低声说了句,“小心点儿啊。”
霍强对她这句话很是意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惊喜,一整天都显得情绪很高,歪着青紫的脸跟那些男生有说有笑的。
那迅没料到霍强会是这种状态,始终在一旁偷偷观察他,揣度他的这份好心情从何而来。
放学后,霍强不顾肖红军的反对,坚持把她送到家门口。那一路上肖红军都没说话,但这并未削弱霍强的愉快,他嘴里哼着“打虎上山”,脚下不停踢着路上的石子,甚至还做了几个快马加鞭的动作。
临到家的时候,肖红军站住了,朝霍强一伸手。
“干吗?”霍强不解。
“我那手绢呢?”
“那……那脏了吧唧的你还要呀?”
“我就那么一块儿。”
“我……给扔了。”
肖红军狠狠盯着他。
“真扔了,向毛主席保证,扔我们家炉灰桶里了。”
肖红军垂下眼皮,转身进了家门。她知道,手绢是要不回来了,林仪要是问起来,她只能撒个什么谎混过去。
霍强看着肖红军的身影消失在门里,这才雀跃着到商店买了两盒烟,然后直奔货场,等着弟兄们凯旋而归。
第二天,学校大门口紧张起来,有几个戴袖标的工人民兵在那儿溜达。霍强刚进校门,那迅就神色紧张地把他拽到一边,“你听说了吗?小青子昨儿下午在学校门口叫人给捅了。”
“真的?没死吧?”霍强故作诧异地。
“说是捅屁股上了,现在还挨医院呢。”
“这傻逼,活该!叫丫狂。”
那迅审视着他,“不是你丫叫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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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我要能叫着人,还能让丫活着回去?”
说完,他一摇一摆地进教室了。那迅思忖地看着他,没敢再吱声。
尽管霍强不承认,但肖红军从他脸上既得意又不无炫耀的神情里知道,那肯定就是他叫人干的。她说不清当时的心情,觉得挺解气,可也多少有点别扭,因为她不知道这件事儿究竟该怨霍强呢,还是该感谢他。
对校门口的伤人事件工宣队查了很久,也有人提供线索说这可能是霍强在报复小青子。可霍强咬死说不知道,还说那天自己一直老老实实在班里学文件,不信可以去问班里同学和老师。工宣队的人拿他也没辙,这事儿只好暂时不了了之。
小青子在家躺了俩礼拜才一瘸一拐地又来上学。大夫说那一刀挺玄,擦着动脉过去的,不过还是伤了韧带,能不能完全恢复走路的姿势得看他自己的运气。
后来霍强又在校门口遇见过他,两人彼此冷冷望着,心里既发狠又犯怵,却都心照不宣。
又过了一年,小青子毕业插队去了,临走时托那迅给霍强带了话,说这笔账早晚得算。霍强乐了,说丫要不来找我丫都不是人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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